洞山指月读书笔记
一路讲下来,先生不仅将禅宗的发展、演变脉络讲得非常详尽清晰,对话中更是常常暗藏禅机,如同古时禅师接引学人、对机说法,圣哲言、钵盂语兼而有之。
作者: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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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山指月阅读感悟
禅宗语录以前讲过多次,每次都有新的观点。这次我们从头讲禅宗,一是因为有人为上海的朋友发起七天的禅宗课程,还没有正式开始;二是因为古道师发心,要复兴江西洞山的曹洞宗祖庭;第三,正式要讲禅宗,唐宋以来,一千多年下来,禅宗差不多要断根了,不绝如缕啊!我们现在需要重新检讨一下。
佛教进入中国以后,从南北朝开始,跟中国的诸子百家结合,产生了禅宗,到现在好像只剩下口头禅了,因为大家都被禅宗祖师的语录蒙住了,误在奇言妙语上。禅宗的教育方式影响了中国人的思想与文学,可是对于奇言妙语的内涵,如果不去深入检讨,很容易变成口头禅。现在我们开始研究禅宗祖师的公案语录,这些奇言妙语记录了他们悟道的经过,非但要注重他们如何明心见性,如何了生死,特别要注意他们的出生同死亡,为什么?这是生命科学的问题,认知科学的求证。禅宗离不开禅定,奇言妙语是文字般若、方便般若,明心见性是实相般若,求证必须配合禅定,离不开境界般若,所以禅宗也可以称为般若宗,是佛法的中心。过去儒家、道家所暗晦的,不大清楚的意义,因佛法东来,像扎针一样,一针下去挑明了,所以佛法进入中国以后,对于中国文化精髓起的作用,有这样重要。
这样一个成仙成佛的发明,到中国变成奇妙的文学,要研究这条路线,必须有古文的基础,剥掉一切宗教的外衣,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说起来容易,但是要像科学研究一样,要真求证,要做实验,必须通过禅定。一般人研究禅学,根本没有证得禅定,几十年前我在台湾公开讲《如何修证佛法》,以我几十年的经验,接触在家出家的方外人,能够初步证到心一境性、离生喜乐的人,几乎没有,这是很悲哀的事。所以求证方面缺失了,禅宗就渐渐变成口头禅了。
我今天吩咐谢锦烊,抽出来傅大士的《心王铭》、三祖僧璨大师的《信心铭》,第三篇就是六祖以下石头希迁禅师的《参同契》,第四篇是曹洞宗的中心,洞山良价禅师的《宝镜三昧》,配合禅修的研究,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路线。至于曹洞宗与临济宗的比较,教育后辈如何明心见性,如何达到身心解脱、了生脱死,五家的教育方式不同,可以说与他们每一代祖师的个性,与地方环境、语言等等都有关系。另外,还要懂得中国文化的历史演变,配合历代经济、文化、艺术等等的演变,摸清文化大系的转变。这几篇都是重在见地与工夫的配合,重要的只有几个要点,自己要真正体会。
希迁禅师写《参同契》,他一定反对门派的观念,道只有一个,没有什么南宗北派,这就是佛法的真正精神。所以禅宗不只是释迦牟尼拈花微笑,释迦以前有七佛,乃至过去劫的十方三世诸佛,只有一个中心,这个道从来就没有断绝过,一条线连续下来,即使无佛出世的时候,也有辟支佛出来,所以并不是这个道断了,这个传承仍有。
了解了这些,希望你们修行亲证,不要被这些奇言妙语骗住了,大家回去先要自己研究《参同契》与《宝镜三昧》,不要光在这里听听,好像懂了,回去书本一合又是茫然,那就很可惜了。不是可惜我个人浪费精神,是替大家可惜,浪费了自己的生命。这也是希迁禅师的吩咐,“奉劝参学人,光阴莫虚度”,不要浪费生命,回去要好好参究。
禅宗讲一个参,包括了戒定慧,八万四千法门有百千三昧,“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乃至修罗道、外道,也有它的境界。外道不是唯心的吗?也是唯心的,都有关联。参包括了门门一切境,包括了止观,智慧的观,观里自然有定,有境界,又脱开了境界,一切境界,一切现象都是客位,那个主位是本性,心性的本体,明心见性的那个。这些都要切实研究,这是参。
听禅宗的课也是参,你看《指月录》上的祖师,不要轻易看过去,先看他这个人,最好找来《高僧传》一起研究。像石头希迁禅师,母亲自怀孕时就吃素了,他生下来也是吃素,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天生力气很大,气派很足,像个侠义道中人,因为当地崇拜迷信,杀牛拜神,他没有出家以前就不同意,公然把人家要砍的牛拉下来,不准杀,把那些神庙都毁掉。一个人怎么做得到?他到哪里人家都怕他,可能他武功很高,或者他天生有一种尊严威望,人们服他怕他,他说不准就不准了,这个气派很难。那他为什么要去出家?他出家是去跟着六祖,直到六祖去世,时间很短,其实他已经很有心得了。你注意他的修持,每天打坐,已经没有身体感觉了,身心皆空了,“晏坐忘身”这四个字,要特别注意。
我们打坐修持了几十年,能够忘身吗?做不到吧?身体气脉的感觉不是酸就是痛,都是难受,为什么?他怎么那么快成就?语录上也没有说他修什么六妙门啊,或者十六特胜啊,那他的禅定走的哪一路?八万四千法门,他的法门就是无门为门,这就要懂《楞伽经》了。如果拿《楞严经》的二十五圆通来讲,他走得很高,他下手没有走这些法门,就是念头一空到底,这里你就要注意了。
六祖要走了,他也晓得师父快要走了,“师父啊,你百年以后,我修行跟谁啊?”六祖说:“寻思去。”因此,他后来又受首座的指点去找青原行思,这个对话你就要注意,都是工夫与见地。
希迁禅师后来遭遇到唐武宗灭佛,开始逼令和尚都还俗,因此他躲到石头这个地方,你研究希迁禅师,要了解这一段历史。希迁禅师写《参同契》,讲他的用功法门,“当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当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这就是见地与工夫合一的修法,不走小乘的四禅八定,也不走十六特胜,完全靠自己的智慧直接透进去。《楞严经》中提到佛引导阿难,当你开眼见明,闭眼见暗,明暗有代谢,暗来明去,明来暗去,明暗是现象境界,你那个见明见暗的不在明暗上面,是不是这样?大家听了要用心用功,这不是普通的禅定了。换句话说,当我们打坐时,身体有障碍,有痛有酸有麻,麻痛中有一个不麻痛的,当你完全清净的时候,还有一个不清净的,这就是禅宗心法,佛法的中心。所以大家听了不要白听,不要空过了日子。
我常常讲研究中国文化要经史合参,同历史文化的发展经验配合起来,研究一个时代演变中的文化中心。药山禅师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唐,唐代文化历史到了中期,其间唐朝政府经历了很多演变,毁灭佛教的武宗时代也过去了,药山禅师是在这个时候出来的。下面请古道师讲讲药山禅师的出家悟道经过。
澧州药山惟俨禅师,绛州韩氏子,年十七出家,纳戒衡岳,博通经论,严持戒律。一日叹曰:大丈夫当离法自净,谁能屑屑事细行于布巾耶?
古道师:绛州就是现在的山西新绛县。禅师十七岁出家,在南岳衡山受戒,出家以后博通经论,可见学问非常好,守戒非常严格清净,用功非常刻苦。有一天感叹道:“大丈夫当离法自净。”他说这些经论都是知识,应该离开这些,去找到真正的中心,解脱,明心见性,怎么能在这些经教文字上浪费时间呢?
首造石头之室,便问:三乘十二分教,某甲粗知,尝闻南方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实未明了,伏望和尚慈悲指示。头曰: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恁么不恁么总不得,子作么生?师罔措。头曰:子因缘不在此,且往马大师处去。师禀命恭礼马祖,仍伸前问。祖曰:我有时教伊扬眉瞬目,有时不教伊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者是,有时扬眉瞬目者不是。子作么生?师于言下契悟,便礼拜。头曰:你见甚么道理便礼拜?师曰:某甲在石头处,如蚊子上铁牛。祖曰:汝既如是,善自护持。
古道师:因此他去参访石头希迁和尚,他见到石头就问:“三乘十二分教”,我粗略知道一点(他很谦虚),但是曾听说南方有直指人心、明心见性的法门,这个我实在是不明白,能不能赐教?请和尚慈悲指示。石头就说: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这样那样都不行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师罔措”,他没有办法回答。石头就说:看来你的缘法不在我这里,悟道的因缘不在这里,你还是到江西去找马大师吧。这样他告别了石头希迁禅师,就到马祖道一禅师那里去。
去了以后,他把问石头希迁的话重说了一遍,结果马祖说的也很有意思,他说我有时候教你注意从瞬目扬眉间去体会,也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开眼闭眼的细微动作中去体会;有的时候不让你这样体会。有的时候在瞬目扬眉中体会是对的,有时候在瞬目扬眉间体会是不对的。这个时候你该怎么办?这跟石头希迁禅师说的话实际上是一个意思,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这样那样都不行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实际上说的是一个道理,但是前面石头希迁说的时候他可没有明白,现在马祖这样一说,他却明白了,“于言下契悟”,当下就明白了,非常感谢,顶礼磕头。
马祖就问:你明白了什么?就随便在这里磕头了?药山说:我在石头希迁那里是蚊子叮铁牛,永远咬不进去。马祖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自己好好保养护持。他究竟在马祖这里明白了什么呢?契入了什么?下面没有说,这就需要好好参了。
南师:这要参。读禅宗语录,不只是了解文字,这段看完了,丢开文字要回转来看自己。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不对的也不对,你说怎么办?空也不是,有也不是,佛经教理提都不要提了,你不要跟药山谈教理,药山都通透,换句话说,佛经都放下,你懂的都不对,不懂的也不对,如何用心呢?这个时候究竟是个什么?就在这里参究了。石头和马祖讲的差不多是一样的话,两个人也没有电话沟通过,两位大师怎么讲得一样,他们怎么那么心心相印?可是药山在石头那里听了不懂,从石头那里又去参马祖,走路要很多天!走了很久,这么辛苦来见马祖:心里一直怀疑这个问题,结果见到马祖,同样的话,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忽然开悟了?明白了个什么?还是什么境界?这就是禅宗。下面没有注解,要你自己去体会,假设你是他,他是你,在那个环境中,你自己去参究体会。
这一段下面应该有些小字注解,这些注解我暂时叫你不要看,看了你们更迷惑。那是其他参通了的祖师们,与自己的门人道友的对话,精彩的记录,这些语录瞿汝稷平时看得很熟了,编《指月录》时把精要的记录放在下面,帮助你参究。不是作思想研究,是回转来观心,同他一样放下所有的道理,放下所有的工夫,身心都丢开,那是个什么?这是我用现代话给你们作一个注解,帮助大家如何去体会,也不讲观心,一讲观心,你们又上当了,又去观心了,当然你这样参究已经在观心了。
侍奉三年。一日祖问:子近日见处作么生?师曰:皮肤脱落尽,惟有一真实。祖曰:子之所得,可谓协于心体,布于四肢。既然如是,将三条篾,束取肚皮,随处住山去。师曰:某甲又是何人,敢言住山。祖曰:不然,未有常行而不住,未有常住而不行。欲益无所益,欲为无所为,宜作舟航,无久住此。
古道师:“侍奉三年”,药山领悟了,跟在马祖身边作侍者,倒茶倒水,服务做一切事,三年不容易的。有一天,马祖问他:“子近日见处作么生?”
南师:近来你的心得怎么样?就是考问见地,跟了他三年都不怎么管,当然马祖了解他的一切,有一天马祖突然问他近来的心得。我也问过你们:最近怎么样?可是你们答得都牛头不对马嘴。
古道师:药山祖师说:“皮肤脱落尽,惟有一真实。”
南师:“皮肤脱落尽”,等于抽筋扒皮,身体都没有了,只有一样真的,形容自己修持的情况。
古道师:马祖说:“子之所得,可谓协于心体,布于四肢。既然如是,将三条篾,束取肚皮,随处住山去。”
南师:马祖说既然这样,好啊,和尚很穷,你就拿三条篾捆住肚皮,到山里找个茅棚。住山干什么?好好打坐去。没有吃的啊,不是说你带一斗米啊,带一点菜去住山。不像我们叫古道师去洞山盖茅棚,还有人护法出钱给你盖好。什么是贫僧?出家人穷得很,有没有饭吃都不管,住山去,好好用功去。
古道师:药山说:“某甲又是何人,敢言住山?”
南师:师父啊,我算老几啊?可以一个人出去住山修行了吗?他跟在师父旁边,很谦虚。
古道师:“祖曰:不然,未有常行而不住,未有常住而不行。欲益无所益,欲为无所为,宜作舟航,无久住此。”
南师:师父,凭我现在这个见地,可以修定用功去了吗?马祖一听,说:“不然。”反对他的意见,“未有常行而不住,未有常住而不行”啊。你跟在我旁边,做事有功德,但没有让你好好专修,一定不行的啊,要求证啊。你将来好好修成了,出来度人啊,救一切众生的苦难,作苦海慈航,大慈大悲去度众生,你不要再跟在我身边了,自己去求证,打发他自修去。这是他们的教育方法。你们看密勒日巴的师父,给他种种折磨,禅宗对于这种大智慧人,不用折磨,只叫他好好求证去。
师乃辞祖返石头。一日在石上坐次,石头问曰:汝在这里作么?曰:一物不为。头曰:恁么即闲坐也。曰:若闲坐即为也。头曰:汝道不为,不为个甚么?曰:千圣亦不识。头以偈赞曰:
从来共住不知名
任运相将只么行
自古上贤犹不识
造次凡流岂可明
古道师:药山就告别了马祖,回到石头希迁禅师那里。有一天,药山在石头上打坐,石头希迁禅师问:你在这里做什么?药山说:“一物不为。”什么都不做。“头曰:恁么即闲坐也。”
南师:如果是这样,你就是空坐了?“闲坐”,没有事无聊坐着,这是讲工夫境界了。
古道师:药山曰:“若闲坐即为也。”
南师:他说如果我心里有个清闲境界在,就是有为法了。就不是空,不是般若了,如果心里还有个闲坐的境界,那就是有为法了。
古道师:石头又问:“汝道不为,不为个甚么?”
南师:你说什么都没有,怎么叫什么都没有?
古道师:药山回答:“千圣亦不识。”
南师:他说这个境界,过去佛现在佛一切圣贤都看不到的。
古道师:“头以偈赞曰:从来共住不知名,任运相将只么行。自古上贤犹不识,造次凡流岂可明。”
南师:这四句你们文学程度够的人当然看得懂了,有一个东西从你妈妈生下你来,就跟你在一起的,你就看不见,两个相将作伴的,“只么行”,就是这个样子啊!你从生下来以后,有个东西带来,跟你在一起的,你活到现在自己也看不见,两个永远在一起的。从古到今,一切神也好,佛也好,他们也不知道,也认识不到这个,这些马马虎虎的凡夫,普通人哪里知道。石头很认可他,所以药山最后是接石头的法统,马祖与石头两个人培养出来这样一位高明的大禅师,他本来学问很好,两个师父对他又那么千锤百炼。
石头垂语曰:言语动用没交涉。师曰:非言语动用亦没交涉。头曰:我这里针劄不入。师曰:我这里如石上栽花。头然之。
南师:“言语动用”,我们这样讲话,一切的动作,或者打坐做工夫,一切一切都同那个没关系。“非言语动用亦没交涉”,离开一切作为,不用功打坐同那个也没关系。
古道师:“头曰:我这里针劄不入。师曰:我这里如石上栽花。头然之。”
南师:石头上栽花,栽不栽得起来?石头希迁禅师说好啊,对了。这是禅宗用功,你们自己去体会。所有工夫都用不上,都不是,可是你不用工夫,不念佛,不打坐又不行,看你怎么办?这是禅宗的法门,《楞伽经》告诉你无门为法门,要你们自己当下悬崖撒手,自肯承当,绝后再苏,欺君不得。自己回去打坐,要自性自肯,这就是禅宗。
住药山后,海众四集。遵布衲浴佛,师曰:这个从汝浴,还浴得那个么?遵曰:把将那个来。师乃休。
古道师:药山禅师离开石头希迁禅师,到药山去住,开堂说法了,“海众四集”,很多僧众从四海来到这里,向他求道。有一天,遵布衲浴佛,遵布衲是一位老前辈,药山禅师曰:“这个从汝浴,还浴得那个么?”浴佛是四月初八,佛诞那一天给佛洗澡。
南师:四月初八浴佛节,一尊铜的佛像放在中间,大家一边供养,一边念咒,用净水给佛洗澡。药山问:你现在给这个洗澡,那个你洗得了吗?那个即心即佛,真的心佛不是这个佛像。
古道师:“遵曰:把将那个来。”
南师:遵布衲是悟道的老前辈,嗨!你拿那个来,我给你洗。
古道师:“师乃休。”
南师:他就回去了,碰到一个对手。那个无形无象,心即是佛,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你向哪里去洗啊?
坐次,道吾云岩侍立,师指案山上枯荣二树,问道吾曰:枯者是?荣者是?吾曰:荣者是。师曰: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又问云岩:枯者是?荣者是?岩曰:枯者是。师曰: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淡去。高沙弥忽至。师曰:枯者是?荣者是?弥曰:枯者从他枯,荣者从他荣。师顾道吾云岩曰:不是不是。
古道师:药山坐在那里,道吾、云岩站在旁边。药山指着前面山上的一棵枯木,和一棵长得茂盛的树。
南师:你说那个死掉的是,还是茂盛的是?道吾答覆他,那个茂盛的是。
古道师:“师曰: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
南师:你不要以为他们在闲谈,其实随时在追问工夫与见地。药山看到前面两棵树,一棵死掉,一棵活着,你说哪个是?道吾说活的是。药山就给他印证了,以他的见地工夫,测验他的前途。这是突然无心而问,无心而答。“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你将来很了不起,前途很好啊。
古道师:药山又问云岩:“枯者是?荣者是?”还是那句话,“岩曰:枯者是。师曰: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淡去。”
南师:好啊,你将来的前途,永远一个人住在山上,好好修道。在对话中间,他已经指示两个弟子将来弘法的前途,事业成就完全不同,也证明他们两个见地工夫,一个是大乘道的开放路线,一个是比较枯寂的专修路线。
古道师:“高沙弥忽至。”
南师:当时有一位姓高的沙弥,在家修行,可是很有名了,工夫见地也不错。
古道师:药山就问他:枯者是?荣者是?“弥曰:枯者从他枯,荣者从他荣。师顾道吾云岩曰:不是不是。”
南师:他听了高沙弥这样答话,看看两个徒弟,不对不对。他并没有否定高沙弥,这就是禅宗的转语。
古道师:高沙弥的回答更洒脱。
南师:更彻底,所以高沙弥成就很大,他也不受戒,后来成为沙弥祖师。
院主报:打钟也,请和尚上堂。师曰:汝与我擎钵盂去。曰:和尚无手来多少时?师曰:汝只是枉披袈裟。曰:某甲只恁么,和尚如何?师曰:我无这个眷属。
南师:院主就是当家的和尚,请师父上堂说法。
古道师:“师曰:汝与我擎钵盂去。曰:和尚无手来多少时?”大和尚没有手多少时间了?为什么叫我去拿?“师曰:汝只是枉披袈裟。”院主说:“某甲只恁么,和尚如何?”
南师:我只是这样,你说怎么办?
古道师:“师曰:我无这个眷属。”
南师:这是院主故意与大和尚开个玩笑,等于游戏三昧一样。
谓云岩曰:与我唤沙弥来。岩曰:唤他来作甚么?师曰:我有个折脚铛子,要他提上挈下。岩曰:恁么则与和尚出一只手去也。师便休。
古道师:药山谓云岩曰:“与我唤沙弥来。”去把那个高沙弥给我叫来。云岩问:唤他来作什么?“师曰:我有个折脚铛子,要他提上挈下。”这个铛子是三脚的锅,一只脚断了,让他来提住。“岩曰:恁么则与和尚出一只手去也。”那么和尚你还要去搭上一只手。
园头栽菜次。师曰:栽即不障汝栽,莫教根生。曰:既不教根生,大众吃甚么?师曰:汝还有口么?头无对。
南师:丛林里专门管菜园的那个领班和尚叫园头师。
古道师:就跟我们现在讲的生产队长差不多。“栽即不障汝栽,莫教根生。”也不碍你栽菜,但是栽下去不要让它长根了。园头说:“既不叫根生,大众吃甚么?”菜栽下去就是让它活的,你不让它长根,那大家吃什么?然后药山说:“汝还有口么?”你还有嘴吗?“头无对。”园头师就回答不上了。
南师:这要参一参了。他说你栽菜不要生根,任何众生只要做了事,心里就栽了根,挖不掉了。能够种了不落根,是什么人啊?无心道人,空了得道了。园头不懂这个,他问:没有根怎么吃啊?药山就说:你还有嘴啊?
古道师:这个机锋他没有接到。这一段是药山平常接引教育的方法风格。
问:平田浅草麈鹿成群,如何射得麈中主?师曰:看箭。僧放身便倒。师曰:侍者拖出这死汉。僧便走。师曰:弄泥团汉,有甚么限。
古道师:一位僧人问药山禅师:“平田浅草麈鹿成群,如何射得麈中主?”在很平的田地里,浅草中有很多这些四不像的动物,像鹿又不是鹿的一群,肯定是来祸害庄稼了。怎么能够把那只头鹿一下射倒呢?
南师:这个是讲什么?“平田浅草,麈鹿成群”,就是我们的妄念。
古道师:怎么能把那个贼王一箭射倒?“师曰:看箭。僧放身便倒。”药山一说看箭,那个和尚应声就倒在地上了。“师曰:侍者拖出这死汉。”药山就叫侍者把这个死人拉出去算了。“僧便走。”然后那个和尚爬起来就走了。
南师:药山说看箭,他就倒下了。你以为这个念头本来已经空了,但是你工夫还没有到,你以为没有身体了就不会中箭啊?
古道师:“师曰:弄泥团汉,有甚么限。”
南师:这个家伙玩嘴巴的,像小孩子玩泥巴一样,还学什么佛?“有甚么限”,玩到几时为止啊?专门玩这些口头禅,不晓得玩到几时。
看经次。僧问:和尚寻常不许人看经,为甚么却自看?师曰:我只图遮眼。曰:某甲学和尚,还得也无?师曰:你若看,牛皮也须穿。
南师:你注意药山禅师的出身是怎么样的,博通经教,一切经论,佛学道理他都很通透。后来参禅,一概不看了,而且不准其他人看经书,越看工夫越不上路。可是有一天他自己拿了一本佛经在看,学禅宗的徒弟都很活泼的,师父啊,你平常都不准我们看经典,要我们好好用功,你怎么看起经来?我看经啊,遮遮眼睛。你们看经啊,把牛皮都看穿了。太用心神,佛法永远学不好。同样求学问,一个有智慧的人,书读了就懂了,开发智慧。反而靠死记硬背的人,为了考试一百分的,最后一点用处都没有。
你看他的教育法,他本来就是学问家,结果专修以后,他不准徒弟们研究佛学经典,不准搞学问。反而我们现在的教育,每个孩子都读成近视眼,考试都追求一百分,拼命拿到硕士博士,都是牛皮看穿了,屁用也没有,没有开悟智慧。教育的目的在于启发智慧。
师看经次。柏岩云:和尚休猱人得也。师卷却经云:日头早晚?岩云:正当午也。师云:犹有这文彩在。岩云:某甲无亦无。师云:汝太煞聪明。岩云:某甲只恁么,和尚尊意如何?师云:我跛跛挈挈,百丑千拙,且恁么过。
古道师:有一天药山禅师在看经,柏岩说和尚你不要开玩笑了。药山就把经书卷起来了。
南师:注意为什么用卷,唐朝还没有发明印刷术,书是一卷一卷的竹简。所以关公读兵书,有些画家画的关公手里拿了一本纸书,画错了,汉代的书是一卷拉开来看的,内行一看,这个画错了。就像有一个画家,画两头牛打架,画得好极了,大家围着看都说这是名家手笔,画得真好。结果一个放牛童头钻进来,你们在看什么?两个牛打架,他嘻嘻一笑跑掉了。这个画家马上跑出去把他拉住,小朋友,你放牛的?对啊。你看我的画笑什么?没有什么啊!唉,你讲老实话,你笑什么?我笑你画得不对啊。有什么不对?牛打架,两个尾巴翘起来的?牛打架是后腿用力,尾巴夹在屁股里,不是翘起来的!
柏岩问药山:你平常不准我们看书,现在你自己看书,你不是开我们玩笑吗?药山把书卷起来,问:“日头早晚?”那个时候没有钟表,柏岩就回答:“正当午也。”等于中午十二点了。药山说:“犹有这文彩在。”你有这么漂亮的文采啊!
古道师:“岩云:某甲无亦无。”我连空的概念都没有。
南师:空都空掉了,没有文采在啊。
古道师:“师云:汝太煞聪明。”
南师:药山说他:你太聪明了,口头禅,工夫没有到。
古道师:“岩云:某甲只恁么,和尚尊意如何?”
南师:他说我只到这个程度。师父,你说怎么样?
古道师:“师云:我跛跛挈挈,百丑千拙,且恁么过。”
南师:我每天急急忙忙,都在用功啊。
古道师:我也是这样很平常,就这么过。
南师:对了,悟了道,也是平常人,就这么用功,随时守戒。
师与道吾说:茗溪上世为节察来。吾曰:和尚上世曾为甚么?师曰:我痿痿羸羸,且恁么过时。曰:凭何如此?师曰:我不曾展他书卷。
古道师:药山对道吾说,茗溪前世做过节察使。道吾问药山前世是什么。药山说我又病又瘦,就这样过。道吾问:你为什么这样?
南师:“我不曾展他书卷”,前面说茗溪做官,药山说我不读书,意思是不做书呆子,书呆子考功名就会做官嘛。
师晚参云:我有一句子,待特牛生儿,即向汝道。时有僧便出云:特牛生儿也,只是和尚不道。师唤侍者将灯来。其僧便抽身入众。
南师:请A同学讲这一段。
A同学:这个特牛是什么意思?
古道师:小公牛犊。
A同学:有一天晚上小参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吃过饭,老师就考考大家的工夫、见地。药山禅师说:我有一句话想告诉你们,但是必须等那个小公牛生了儿子,才对你们说。
古道师:那就是永远不能说了。
A同学:这个时候就有一个和尚出来了,他说这个小公牛老早就生儿子了,就是和尚不肯说。
南师:药山马上就问:这是谁啊,是谁讲的啊?他没有看清楚。
A同学:然后那个和尚就赶快退到大众里面去了。
古道师:这就像有人问如何是西来意,等你一口吸尽西江水,再向你说。实际上都是类似的教育方法。
师问庞居士:一乘中还着得这个事么?士曰:某甲只管日求升合,不知还着得么。师曰:道居士不见石头得么?士曰:拈一放一,未为好手。师曰:老僧住持事繁。士珍重便出。师曰:拈一放一,的是好手。士曰:好个一乘问宗,今日失却也。师曰:是是。
南师:庞蕴居士,马祖的弟子,两夫妻和女儿都是大彻大悟的人。
A同学:药山禅师问庞居士,佛法是一乘法,没有什么大乘小乘,只有这一条路。既然是一乘法,那还有什么心是佛啊佛是心啊,还有这个事吗?这是我加的注解。
南师:加得好。
A同学:庞居士就说:我啊,“只管日求升合”,这个“合”念“葛”,一升的十分之一为“合”。他说我没有这个观念,每天只知道吃口饭。药山禅师就说:人家不是说庞居士你已见过石头希迁禅师了吗?已经悟道了,你现在怎么这样说呢?庞居士说:拿一个放一个,这不算是好手。药山禅师就说:“老僧住持事繁。”
南师:我一天到晚事情多得很啊,庙子上的事。
A同学:庞居士说了句保重,就退了出去。因为老和尚说很忙,他就告退了。然后药山禅师就说:“拈一放一,的是好手。”赞叹他确实是一个高手啊。
南师:提得起放得下,就对了。
A同学:庞居士说:“好个一乘问宗,今日失却也。”他说药山禅师问他:“一乘中还着得这个事么?”他说问得好,今日我输了。“师曰:是是。”药山禅师说:是的是的。
南师:这就是佛经讲的如是如是。
师因僧问:学人有疑,请师决。师曰:待上堂时来,与阇黎决疑。至晚上堂众集。师曰:今日请决疑,上座在甚么处?其僧出众而立。师下禅床把住曰:大众,这僧有疑。便与一推,却归方丈。
A同学:有一个和尚有疑问,向药山禅师请教。
南师:药山禅师眼睛看他一下,就有数了,晚上上堂再说。
A同学:待上堂的时候来,帮你解决。药山禅师也是很客气,“阇黎”是老师的意思,他说晚上帮老师解决问题。
到了晚上上堂的时候,大众都集中在那里,药山禅师说:今天请问问题的是哪一位啊?这个和尚就出来了,药山禅师本来盘腿打坐,就从座位上下来了,一把抓住他说:“大众,你们大家看,这个和尚有疑问!”又一下把他推开了,然后自己就回方丈室了。
南师:你说他答覆了问题没有?这是禅宗。
古道师:他这样好像神经病。
A同学:现在要是这样一推,可能会被告到公安局去了。
古道师:或者学生会把我送精神病院去了。
问饭头:汝在此多少时也?曰:三年。师曰:我总不识汝。饭头罔测,发愤而去。
A同学:药山禅师问做饭的饭头师: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饭头师说:已经三年了。药山禅师说:我怎么都不认识你呢?饭头师一下就蒙了,很生气地走了。
古道师:我给你做了三年饭,你连我都不认识!气得就走了。D同学的批语:大和尚官僚主义。
问僧:年多少也?僧云:七十二也。师云:是年七十二那?僧云是。师便打。
古道师:药山禅师问一位僧人:你多大岁数了?七十二了。你已经七十二岁了?那个僧人说:是啊。这样就挨棒子了。
南师:七十二岁了,修行还没有开悟,那活着干什么?
古道师:不开悟也是罪过?
南师:对啊。
B同学:在丛林接受众生供养,几十年没修出成就,那是造孽。
南师:他用人就是这样,在他那里那么久,公司的共勉还不会背,就赶走了。
B同学:如果是领导,那得降一级。
古道师:这也是官僚主义。
C同学:他修那么久,生年都应该忘了,自己年龄还记那么清?该打。
南师:对,对。
古道师:道家不问年。以前问过一位年长的道士:您老高寿啊?不知道,反正出了家就长这么大了。
南师: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修行人应该忘记了时间空间。
朗州刺史李翱问:师何姓?师曰:正是时。李不委,却问院主。某甲适来问和尚姓,和尚曰正是时,未审姓甚么?主曰:恁么则姓韩也。师闻乃曰:得恁么不识好恶。若是夏时,对他便是姓热。
A同学:李翱问药山禅师姓什么,药山禅师没有直接回答他。院主说药山禅师姓韩,谐音姓寒,所以药山禅师说要是夏天,他就姓热了。
李初向师玄化,屡请不赴,乃躬谒师。师执经卷不顾,侍者曰:太守在此。李性褊急,乃曰:见面不如闻名。拂袖便出。师曰:太守何得贵耳贱目?李回拱谢,问曰:如何是道?师以手指上下曰:会么?曰:不会。师曰:云在青天水在瓶。李欣然作礼,述偈曰:
炼得身形似鹤形
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馀话
云在青天水在瓶
南师:李翱非常仰慕药山禅师,李翱是韩愈的弟子,唐代的大名士。
古道师:李翺听到药山的大名,请他好几次出来说法,药山禅师一直不肯出来。李翱就亲自到山上去拜访,药山禅师手执经卷,理都不理。
南师:药山拿着经书,头都不回,旁边的小和尚告诉他:太守来了。“李性褊急”,李翱是个急性子的人,而且有一点暴躁,像谁呢?就像C同学年轻的时候,有点急躁,有话直说。李翱看药山是这个样子,就讲了一句:“见面不如闻名!”袖子一甩,准备走了。他觉得这个和尚太傲慢了,固然名气很大,理都不理,一点礼节都不给。李翱说:“见面不如闻名!”平常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药山回头一看他要走了,就说:太守啊,你何必贵耳而贱目呢?把耳朵看得那么贵重,而轻贱眼睛呢?难道你见一面就认识我了吗?太守一听有道理,马上回头就问:什么是道?药山禅师伸手天上一指,下面一指,说:你会吗?这就是道,这就是佛法。李翱说:我不会。“云在青天水在瓶”,这就是道,天机活泼泼的,“鸢飞在天,鱼跃于渊”,心是活泼泼的,心就是佛。会吗?“云在青天水在瓶。”
李翱一听,赶快合掌顶礼,他懂了。李翺作偈赞叹师父,“炼得身形似鹤形”,可见药山高高瘦瘦。大家朗诵一下。(大众唱念)
李又问:如何是戒定慧?师曰:贫道这里无此闲家具。李罔测玄旨。师曰:太守欲保任此事,须向高高山顶立,深深海里行,闺阁中物舍不得,便为渗漏。
南师:李翱悟道以后又问:什么是戒定慧,佛道怎么修啊?药山禅师说:我这里没有这些闲家具了。什么戒定慧啊,什么安那般那啊,都没有,很彻底。
李翱一听不懂了,老师讲得太彻底了。你不是悟了吗?云在青天水在瓶,天机活泼泼的,还问什么是戒定慧?如何修行?药山禅师没有这些闲家具,李翱就搞不清楚了。他有没有心得?有心得,但是还不晓得如何用功。药山禅师说:你懂了这个,要“高高山顶立,深深海里行”,闺阁中的那个丢不掉,永远不会成功。戒定慧已经答覆了,先要守这个戒,“闺阁中物舍不得”,不会得定,第一要持戒,男女饮食关系,你看他多优雅,闺阁中物舍不得,终为渗漏。
A同学:下面张商英有一首偈颂。
南师:到了宋朝,宰相张商英是寒士出身,本来不信佛,他的太太信佛,是高干子弟。张商英对太太没有办法,但他反对信佛,还要写一篇《无佛论》。有一天他看到太太正在看一本非常精美的书,你看的什么书啊?《维摩经》。你又看这个?太太把《维摩经》给他说:你看了这一本,才好写《无佛论》。他一看,完了,自己也信佛了。后来张商英也悟道,他对李翱在药山悟道的这一段,有一番评唱。
云在青天水在瓶
眼光随指落深坑
溪花不耐风霜苦
说甚深深海底行
南师:修行的工夫在文学里都讲完了。“云在青天水在瓶”,我现在不跟你们讲禅,念头空了,身心皆空,可是一般人认为懂了这一句就是悟道了,统统错了。
“眼光随指落深坑”是什么人啊?死人,人死了眼光都掉下来了。如果你认为这样就是悟道了,那你白搞了。药山禅师吩咐李翱以后怎么修行,虽然明白了空,你还要“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尤其闺阁里的那个丢不掉,你没有希望了。
张商英也懂,“溪花不耐风霜苦”,修行是苦行的路,这个做不到,说什么深深海底行啊?在海底走路,那是“极高明而道中庸”,高高山顶立是极高明,起行的是深深海底行,修行做人做事是道中庸。你们啊,要深深海底行,谦虚地沉到底去,忍受一切折磨苦难,心中念念皆空,这样可以达到功德圆满。禅宗是这样的讲法,不是空谈道理。
师一夜登山经行,忽云开见月,大啸一声,应澧阳东九十里许。居民尽谓东家。明晨迭相推问,直至药山。徒众曰:昨夜和尚山顶大啸。李赠诗曰:
选得幽居惬野情
终年无送亦无迎
有时直上孤峰顶
月下披云啸一声
南师:有一天,药山禅师跑到山顶,打坐行香,忽然云开见月,那个境界之好啊,他自己气也动了,“啊——”一声,九十里方圆都听得见。你看他的修行成就,那个声气比你们厉害吧?
A同学:大家都以为是隔壁家的声音,第二天大家都在问:是不是你叫的?
古道师:一直问到药山,才晓得是药山禅师。
南师:古道师很快也要到江西洞山,去复兴道场了,将来他在那里,“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古道师:结果连庙里的人都没有听见。
南师:《古文观止》中的《复性书》,就是李翱写的,把中国文化与印度文化融会在一起,以明心见性解《大学》《中庸》,心就是佛。李翱在药山禅师这里悟道,是中国文化的一个转捩点。
中国文化史上有一个大问题,大家都说韩愈反对佛教,他写《谏迎佛骨表》,反对把法门寺的佛骨搬到长安供养,经济上损失太大,社会承受不起。然后连带批驳了一些佛教和尚,因此皇上大为震怒,把他下放到广东潮州。广东原来没有文化,因为韩愈的下放,开发了广东文化;还有柳宗元被下放到广西柳州,开发了柳州文化,所以两广文化发展是韩愈与柳宗元的功劳。韩愈本来是绝对的儒家,他解释孔子讲的仁,什么是仁?韩愈讲博爱之谓仁。后世解释儒家都用这一句话,我是大加反对,这些人都搞错了,韩愈是研究抄了墨子,世界上最早讲博爱的不是外国人,是墨子。韩愈解释仁,偷梁换柱,偷了墨子的解释孔子,这是韩愈没有悟道以前的事。
韩愈有个侄子就是韩湘子,八仙过海里面那个吹笛子的神仙。韩湘子要出家,韩愈很反对。有一天在韩愈的寿宴上,韩湘子忽然回来了,给他的叔叔祝寿。韩愈看到侄子出家做了道士,现在回来也不好骂了。侄子说:叔叔啊,我给你放个烟火做礼物吧。他就在大厅里放出烟火,烟火中显出两句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烟火放得很闹热,韩愈当作小孩子乱玩,算了。过了几个月,韩愈上了《谏迎佛骨表》,结果被下放,冬天骑马经过秦岭,下雪天这一条路很难走,韩愈写了一首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边
我当时上报告的时候,已经下了决心,皇帝要杀就杀吧,我也老了,死就死吧。现在下雪天骑在马上,一路很痛苦,作了前四句诗作不下去了,忽然一望,哟,好像韩湘子在前面啊,好像在给他领路。这个孩子出家,人家说他得道了,韩愈就想起了这两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首诗就接下去了。好像看到韩湘子,叫他他也不回头,就在前面走,“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好啊,人家说你得道了,你果然以前已经警告我了,现在你在前面领路,恐怕到潮州我会死在那里,将来请你收拾我的骸骨。因此,韩愈到潮州以后就参访大颠禅师了,你们先看看《指月录》的大颠和尚这一段。
韩文公一日相访,问:师春秋多少?师提起数珠曰:会么?公曰:不会。师曰:昼夜一百八。公不晓,遂回。次日再来,至门前见首座举前话,问意旨如何。座扣齿三下。及见师理前问,师亦扣齿三下。公曰:元来佛法无两般。师曰:是何道理?公曰:适来问首座亦如是。师乃召首座问:是汝如此对否?座曰:是。师便打趁出院。
古道师:有一天,韩愈去拜访大颠禅师,问禅师多大年纪了,禅师把念珠拿起来给他看,问他明白没有,韩愈说不明白。念珠刚好一百零八颗,昼夜都在转。
南师:大颠没有直接答覆他,随时在念佛。
古道师:韩愈不懂就回去了。第二天又来了,走到门前看到首座和尚。
南师:他说我昨天问老和尚多大年纪,老和尚不答覆我,拿念佛珠,说昼夜一百零八,不晓得什么意思。这个首座就把牙齿叩了三下。韩愈还是不懂,就进去看大颠和尚,就说昨天我问你多大岁数,你的回答我还是不懂啊。大颠和尚也叩齿三下,韩愈一看,真奇怪,那个首座和尚跟你一样的动作,原来佛法没有两样的啊。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古道师:看来这个庙里的和尚都一个毛病。
南师:大颠问:你为什么这么说呢?韩愈说:我刚才在门口问首座和尚,他也是把牙齿叩了三下;现在问你,你也把牙齿叩了三下。有这个事啊?你把那个首座找来!大颠问首座:刚才韩长官问你,你把牙齿叩三下吗?他说:对啊。大颠就拿棒子把首座赶出去了!
古道师:两个人都一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文公又一日白师曰:弟子军州事繁,佛法省要处,乞师一语。师良久。公罔措。时三平为侍者,乃敲禅床三下。师曰:作么?平曰:先以定动,后以智拔。公乃曰:和尚门风高峻,弟子于侍者边得个入处。
南师:这个时候韩愈学佛求道还不死心,两次吃瘪,他又来了。这天见到大颠禅师,自称弟子:我的公事很忙,佛法最简单扼要的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师父听了半天都不说话,韩愈不知所措。当时大颠和尚得法悟道的弟子三平和尚,后来也是大禅师,正在做侍者。师父坐在床上,三平在那个床上就敲了三下,大颠就问:你作什么?三平就讲道理了:“先以定动,后以智拔。”这是讲道理了,他看韩愈懂不了,告诉他先做工夫,好好打坐,定久了智慧就打开了。韩愈说:师父啊,你的门槛太高了,进不来啊,大师兄告诉我一个路。
古道师:这个三平和尚后来在福建影响非常大,人们称他三平祖师,有人生病,他吹一下、摸一下就好了,神通广大。直到现在三平祖师的庙里还是香火旺盛,厦门那边通常挂一个戴帽子的圣像,那不是地藏王,就是三平祖师像,汽车里面都喜欢挂,祈求三平祖师保佑。
师坐次。僧问:兀兀地思量甚么?师曰:思量个不思量底。曰:不思量底如何思量。师曰:非思量。
南师:这是打坐的道理,但是要自己体会,你不要以为文字懂了。
问:己事未明,乞和尚指示。师良久,曰:吾今为汝道一句亦不难,只宜汝于言下便见去,犹较些子,若更入思量,却成吾罪过,不如且各合口,免相累及。
古道师:有人问药山禅师:自己修行的事没有明白,请师父给我指示。药山禅师缄默了良久,然后说:我今天给你讲一句明白的话倒是不难,只要你在这一句中能够当下承当去,这样还有点意义;但如果你又去思量研究,那就成了我的罪过了,不如咱们各自闭口,都别讲了,你也别问,我也不给你说,免得互相牵累。
师令供养主抄化。甘贽行者问:甚处来?曰:药山来。甘曰:作么?曰:教化。甘曰:将得药来么?曰:行者有甚么病?甘便舍银两锭,意山中有人必不受此。主归纳疏。师问曰:子归何速?主举前话。师曰:速送还他,子着贼了也。主遂送还。甘曰:由来有人。益金以施。
古道师:供养主去化缘,碰到一个甘贽居士,问:你从哪里来的?供养主就回答:从药山来的。甘贽又问:来干什么?供养主说:我是来化缘的。甘贽问:那你带什么药来没有?供养主就反问他:你有什么病吗?甘贽就不讲话了,拿出两锭银子给他,心想药山那里肯定不会收这个银子。化缘的供养主回来,把钱交上去了,药山禅师就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供养主把这一段对话说了,药山就说:你赶快拿去还给他,你着了贼了。供养主就赶快把银子还回去了。
A同学:甘贽之前想着山上如果有人懂得,一定会把钱送回来的,果然现在供养主又送回来了,就说山上真有高人啊,就又多供养一些。
古道师:这是什么道理呢?为什么说他着贼了?是不是嫌钱少?
南师:药山是何等人啊?那时候他们都是在参究见道没有?开悟没有?这个甘贽当然知道药山禅师,他要看看这个化缘主有没有见地,哪里来的?药山来的?那你带什么药来?这个化缘主并不是没有工夫见地,也有一套的。
D同学:甘贽是南泉普愿的徒弟,还接引了雪峰义存呢。
南师:这些人都是在家参究开悟的,今天碰到对手了。
古道师:为什么说他今天着了贼呢?
D同学:遇到对手了,碰到作家了。
南师:甘贽赞叹山上果然有高人,又加了些供养。
古道师:这个药山和尚,嫌这二两银子还是少了点。
南师:不是银子多少的问题。
古道师:供养主就是丛林里负责化缘的和尚,化缘回来供养大众,也叫缘头。
D同学:他出去化缘,碰到甘贽,甘贽与他机锋对答,他也是机锋对答,反问甘贽:你有什么病啊?甘贽也没有回答,就拿了两锭银子给他,可见甘贽懂嘛。供养主拿了银子回去,药山当然责怪他了,那个居士可不是一般的施主,就还给他吧。
南师:也不是真还给他,都是机锋,就是表示你的意思我们也知道。所以你将来住洞山,派人出去化缘碰到D同学,D同学说:哪里来的啊?古道那里来的。噢,古道?就给二十块钱算了。不过你回去,恐怕山里有人不接受。
古道师:D同学问那个人,古道还有力气吃饭没有?
师久不升座。一日,院主白云:大众久思和尚示诲。曰:打钟着。时大众才集定,便下座归方丈。院主随后问云:和尚许为大众说话,为甚么一言不措?师曰:经有经师,律有律师,争怪得老僧?
古道师:药山和尚很久没有上堂说法了,有一天当家的和尚就跟药山禅师说:大家都很盼望你开示。药山说:那你去敲钟吧。钟一敲,大家刚刚集合到一起来,结果老和尚就下座回方丈去了。当家和尚随后跟着去问:你为什么一句不讲就回来了呢?药山禅师说:有专门讲经的法师,也有专门讲戒律的律师,你怪我作什么?老和尚偷懒,他博通经律,装作不懂。
南师:禅堂不是讲经说法的地方,大家真修持的见地是什么?等于我已经讲过了,无言可说,那个才是佛法,戒律都在内。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结果哪有那么多文章思想?有什么话可讲?扬眉瞬目,天天都在开示啊,这就是禅宗。
古道师:与药山禅师比起来,我们的老师是辛苦多了,一讲好几个小时。关键我们都不是药山的这些徒弟,要是碰到药山的那些徒弟,老师也是不用讲了。
D同学:经师、律师都不肯上堂,所以老师就全讲了。
问:学人拟归乡时如何?师曰:汝父母遍身红烂,卧在荊棘林中,汝归何所?曰:恁么则不归去也。师曰:汝却须归去。汝若归乡,示汝个休粮方子。曰:便请。师曰:二时上堂,不得咬破一粒米。
古道师:有个人问他,学生准备回家去。
南师:你注意,他这样讲不是要回俗家去。万缘放下,一念不生,回这个家去。药山禅师说:你家里的父母遍身都烂掉了,你杂念那么多,还能回家稳坐吗?那个和尚说:这样我就不回家了。
古道师:药山禅师回答:但是你应该回去。你如果回去,我告诉你一个断粮的方法,就是辟谷的方法。他说:请师父告诉我。药山禅师说:早上中午二时上堂吃饭,不要咬破一粒米。
南师:你看看天天吃饭,不咬破一粒米,你做得到吗?
D同学:就是说二六时中,都不散乱。
南师:这是禅宗,一涉思量,就统统不是了。
古道师:如果登先生就可以回答:我本来就不吃,咬破什么米?然后转身就回去了,老和尚一看没有办法。
南师:赵州和尚说:老僧二六时中,除二时粥饭,无别用心处。勉强可以解释,讲实际工夫,随时随地都在定慧中。
师与云岩游山,腰间刀响。岩问:甚么物作声?师抽刀蓦口作斫势。
南师:唐宋时和尚都有戒刀。我们在八九十年前,当兵身上挂一把短剑,叫军人剑,战场上如果真打不下去,自己抽剑自杀。为什么有三武一宗之难?有些坏和尚拿戒刀来抢劫杀人,后来就把戒刀收了,衣服上只留个带子。
古道师:药山、云岩师徒二人吃了饭游山经行,走路时戒刀发出声音,云岩就问药山禅师:什么东西在响?
南师:他们两个都知道是戒刀在响,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声音啊?
古道师:结果师父把刀抽出来,迎面做一个砍人的姿势。
南师:两个人好像开一个玩笑,就是要断了妄念。
上堂。祖师只教保护,若贪瞋起来,切须防御,莫教枨触。是你欲知,枯木石头,却须担荷,实无枝叶可得。虽然如此,更宜自看,不得绝却言语。我今为汝说这个语,显无语底,他那个本来,无耳目等貌。
古道师:药山禅师上堂开示,祖师们只是让我们好好保护自己的念头,贪瞋痴这些念头不是不起,但是要防护好,不要被这个贪瞋动摇了,是要防护,但是不要纠缠在一起。
南师:你想做到贪瞋痴慢都不起,心思死了,像一个枯木石头,那是枯禅。你要做到一念不生,随时任何善恶念都不起了,不但贪瞋痴慢,任何微细杂念都没有,虽然如此,如果工夫做到这样,这个里头还要看清楚,不要认为这个是悟道;你要会讲话,会动作,此心一点都没有乱过,定慧双修。我现在跟你讲这些话,那个无言语可说,无文字可谈。
古道师:今天讲这些言语,让你明白的那个是没有相貌的,非耳目之所到。
南师:他讲到这里,有个和尚就出来问了。
时有僧问:云何有六趣?师曰:我此要轮,虽在其中,元来不染。问:不了身中烦恼时,如何?师曰:烦恼作何相状?我且要你考看。更有一般底,只向纸背上记持言语,多被经论惑,我不曾看经论策子。汝只为迷事走失,自家不定,所以便有生死心。未学得一言半句,一经一论,便说甚么菩提涅槃,世摄不摄,若如是解,即是生死。若不被此得失系缚,便无生死。
南师:六道轮回,我虽然在这个轮回里滚来滚去,但不会受染污,并不是断除六道轮回,就在这里面滚,要你认得这个。这一段讲得多好,多重要啊。多少修持的道理,统统讲透了。
D同学:身体觉受、心中的烦恼了不了,怎么办?空不了,断不了。药山禅师就说,你的烦恼什么样子,拿来我看。现在一般学佛修道的人,就是拿一本书,背一点奇言妙语,被经论迷惑了。你应该超越这些,不要被迷惑,我不会整天寻经摘句,考据论证,玩弄思想。你自己搞不清楚,迷惑了,所以心地不定,因此就有生死轮回了。还没有学得怎么样,就像古道师碰到一些人,刚学一两个月,或者三五年,就开始讨论菩提涅槃,没有好好用功,基础很浅,好高骛远,脚不点地。如果是这样,还是困在生死轮回中;如果超越了这些,不被得失是非困住,那就有点希望,可以超越生死。
汝见律师,说甚么尼萨耆突吉罗,最是生死本,虽然恁么,穷生死且不可得。上至诸佛,下至蝼蚁,尽有此长短、好恶、大小不同,若也不从外来,何处有闲汉掘地狱待你。你欲识地狱道,只今镬汤煎煮者是。欲识饿鬼道,即今多虚少实、不令人信者是。欲识畜生道,见今不识仁义、不辨亲疏者是。岂须披毛戴角,斩割倒悬。欲识人天,即今清净威仪,持瓶挈钵者是。保任免随诸趣,第一不得弃这个,这个不是易得。须向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此处行不易,方有少相应。如今出头来,尽是多事人,觅个痴钝人不可得。莫只记策子中言语,以为自己见知,见他不解者便生轻慢,此辈尽是阐提外道。此心直不中,切须审悉,恁么道,犹是三界边事。莫在衲衣下空过,到这里更微细在,莫将谓等闲,须知珍重。
南师:你看药山禅师批评了那么多,现在更为严重,古今一样,他讲得很清楚,不是随便骂人。
A同学:一般讲戒律的人,动不动就说这样犯了重罪了,药山禅师说这就是生死的根本。
南师:一天到晚计较人我是非善恶,就困在戒律里了。
A同学:虽然戒律守得好,想了脱生死,像这样下去是不可能的。
南师:虽然把是非善恶分得很清楚,规规矩矩做人,但你想要了生死,是不可能的。
A同学:从诸佛到一切蠢动含灵,有长有短,有好有不好,有善有恶,有大有小,假如我们能从一念上,明白自心的这一念不离佛性,明了佛性不是从外面得来的,不着外面的现象,那这个地狱是谁挖的呢?哪有一个人那么无聊去挖一个地狱等着你?天堂地狱都是自己造的。你想了解地狱道是什么样?我们有时候一念瞋心,或是害人的心,像在烧油锅中翻滚,这一念已经是地狱了。饿鬼道,就是做人爱吹牛,不踏实,多虚少实。畜生道,是做人不管仁义,不管自己的父母师长,像这样的人,哪里需要等到来生,现在这些行为就已经表现出来了。
南师:拿现在的话,起心动念,人的兽性发作,这就是现成的畜生道了。
A同学:“欲识人天”,就是外现威仪,内心清净。“保任免随诸趣,第一不得弃这个。”你要认得心就是佛,当下这一念心,时时清净,能够随时保持这样,“须向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
南师:“高高山顶立”,一念不生,忘我忘人。“深深海底行”,极高明而道中庸,行为处处要小心,事无大小都是戒律。
A同学:必须这样戒慎恐惧,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这样才有少许相应。现在投胎出世的人,都是多事之人,让他闲着都闲不了,都是玩聪明,想要找一个踏踏实实、老实修行的人都很难。不要拿佛讲的道理,当作自己的知见,以为自己懂了,生起傲慢心,背得一句两句,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看到别人不了解这些道理,就看不起人家,“此辈尽是阐提外道”,这些都是善根不具的外道中人。
直心是道场,念念在空灵中,必须要仔细省察自己,这样还没有跳出三界。穿着出家衣服,不要空过时光,到了这种境界,更要仔细用功。
南师:最后药山很客气,不要马马虎虎听过去啊,大家保重。
太和八年十一月六日。临示寂,叫曰:法堂倒,法堂倒。众皆持柱撑之。师举手曰:子不会我意。乃告寂。弟子奉全身,塔于院东隅。
古道师:药山要走了,大叫:法堂倒了,法堂倒了!结果大家都拿着木头去撑法堂,药山说你们不明白我的意思,算了,走了。
潭州云岩昙晟禅师,钟陵建昌王氏子,少出家于石门,参百丈海禅师,二十年。因缘不契,后造药山。山问:甚处来?曰:百丈来。山曰:百丈有何言句示徒?师曰:寻常道,我有一句子,百味具足。山曰:咸则咸味,淡则淡味,不咸不淡是常味,作么生是百味具足底句?师无对。山曰:争奈目前生死何?师曰:目前无生死。山曰:在百丈多少时?师曰:二十年。山曰:二十年在百丈,俗气也不除。
古道师:潭州就是现在湖南的长沙,钟陵建昌是在江西南昌。云岩禅师很小的时候就在石门出家,石门是现在湖南的石门县,后来他参访百丈禅师,在百丈那里住了二十年,但是因缘不契,没有开悟,云岩就去参访药山禅师。药山问他:你从哪里来的?云岩回答:从百丈禅师那里来的。药山禅师问:百丈用什么话开示徒众?云岩回答:百丈禅师平常说:我有一句话,百味具足。药山就问:咸的是咸味,淡的是淡味,不咸不淡的就是家常味,那什么是百味具足的句子呢?云岩回答不上来。药山禅师就说:那你怎么解决这个生死问题啊?云岩说:目前没有生死问题。药山就问:你在百丈那里待了多少年?云岩说:待了二十年。药山禅师说:你在百丈禅师那里二十年,还不免俗气。
南师:你们参禅注意这里的问答,百丈禅师说:我有一句话,百味具足。这是一个话头,接引人的。云岩搞不清楚,药山一看就知道他还没有开悟,进一步逼问:咸则咸味,淡则淡味,你说说看,怎么一句话是百味具足?你到现在还弄不懂?然后又问:你参禅那么久,生死大事怎么样了?人生最大事,莫过于生死问题。云岩说:我目前没有这个问题。换一句话说,他还不能彻底了脱生死的问题。药山说你在百丈那里住了二十年,还离不开俗气,还是一个普通人啊。这个话就很严重了,你看《指月录》不要被文字骗住了,你必须要回到现场,把自己当成云岩禅师,云岩一到药山,就挨了药山禅师的批评,出家跟随明师参禅二十年,一点影子都没有,还脱离不了俗气。
他日侍立次。山又问:百丈更说甚么法?师曰:有时道三句外省去,六句内会取。山曰:三千里外,且喜没交涉。
古道师:昨天我琢磨半天,这三句是哪三句,六句也不知道是哪六句。
南师:你搞错了,这三句六句不是固定的话,不要拿教下的句子比照,现在他不是讲教理啊,是直接讲工夫见地。你要向六根内反省自己,否则三千里外,毫无关系,几十年白学佛了。
古道师:“师曰:有时道三句外省去,六句内会取。山曰:三千里外,且喜没交涉。”药山是不是笑百丈禅师?
南师:他不是笑百丈禅师,是说云岩,你一点影子都没有。
山又问:更说甚么法?师曰:有时上堂,大众立定,以拄杖一时趁散,复召大众,众回首。丈曰:是甚么?山曰:何不早恁么道,今日因子得见海兄。师于言下顿省,便礼拜。
南师:药山禅师批评完了又问:百丈禅师平常还有什么说法?云岩说:百丈有时候上堂,大家才一站定,他拿着拐棍,去去去,统统回去!等到大家出去了以后,唉,你们怎么走了?大家一回头,百丈说:这个是什么?换一句话,现在你们和我(南师)在讲话,对不对?(众答:是。)这个是什么?是什么在听?百丈告诉大家上课了,传法了,等大家站好,他又把大家赶跑了,下去下去!他很威严的,大家准备走了,唉,你们怎么走了?大家回头,他趁大家正回头,又问:这个是什么?
古道师:药山禅师说:你怎么早不这样说呢?因为今天你说这个话,我算是认识了百丈怀海禅师了。结果云岩禅师言下有省。
南师:有省不是大悟,这里你要注意,云岩懂了一点。你看看,百丈把大家赶走,他那个威风很大的,等大家要回头走了,百丈又说:你们怎么走了?大家一回头。“这是什么?”当时有没有人悟,不知道。药山一听就说: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呢?因为这一句,云岩反而有省,懂了佛法了。这是什么道理?学密宗的人注意,这是大秘密了。
一日山问:汝除在百丈,更到甚么处来?师曰:曾到广南来。曰:见说广州城东门外有一片石,被州主移去,是否?师曰:非但州主,阖国人移亦不动。山又问:闻汝解弄师子,是否?师曰:是。曰:弄得几出?师曰:弄得六出。曰:我亦弄得。师曰:和尚弄得几出?曰:我弄得一出。师曰:一即六,六即一。
古道师:有一天,药山又问云岩:你除了到过百丈禅师那里,还去过哪里?云岩说:曾经到过广州。药山说:听说广东城门外有块石头,被州官移走了,是不是啊?云岩说:别说州官了,就是全国的人去移都移不动啊。
南师:药山听他这样说,就又问了:听说你很会玩狮子?手里拿个球舞狮。云岩说:是,没有出家以前会玩。药山问:你每次玩几出戏啊?云岩说:我玩六出戏。药山禅师说:我也会玩。云岩说:师父,你玩几出?药山说:我玩一出。云岩说:一出就是六出,六出就是一出。他们两个不是讲笑话,是借这些话测验工夫与见地。你除了百丈那里以外还到过哪里?还去过广州。药山说,听说广州城外有块石头,被州官搬走了,当然有这个故事,药山问这个干什么?那个如如不动的,谁也拿不动,这是因为云岩自从上次有省以后,他随时都在定中。那么你看药山的教育方法,就接着讲别的,听说你以前会舞狮子?他说会啊。药山禅师晓得这个时候他的工夫有一点到了,有一点像样了,就说我也会玩,你会六下,我会一下。云岩说六就是一,一就是六,六识就是一念,一念就是六识,都没有妨碍。
后到沩山。沩问:承闻长老在药山弄师子,是否?师曰:是。曰:长弄有置时?师曰:要弄即弄,要置即置。曰:置时师子在甚么处?师曰:置也置也。
南师:这时云岩稍有成就了,有一天去沩山那里参学,他与药山的对话已经传出去了,所以沩山就问云岩:听说你在药山玩狮子,有这个事吗?他说有这个事。沩山又问:你常常玩狮子,什么时候放下啊?云岩说要玩就玩,要放下就放下,提得起放得下,念念皆空就入定了。沩山又问:放下时放到哪里?云岩说:放下了,放下了。
师煎茶次。道吾问:煎与阿谁?师曰:有一人要。曰:何不教伊自煎?师曰:幸有某甲在。
古道师:有一天,云岩禅师在煎茶,师兄道吾问他:你煎茶给谁喝呢?云岩说:有人要喝。道吾接着问:那为什么不让他自己煎呢?云岩说:幸好有我在。
南师:做人做事要有我,修行的时候放下是无我。
师问石霜:甚么处来?曰:沩山来。师曰:在彼中得多少时?曰:粗经冬夏。师曰:若恁么即成山长也。曰:虽在彼中却不知。师曰:他家亦非知非识。石霜无对。
古道师:云岩问石霜:从哪里来?石霜说:从沩山来的。云岩问:在那里多长时间了?石霜说:大概待了一年。云岩说:那你已经是长老了吧。石霜说:我虽然在那里待了一年,但是还没有明白。云岩说:他家别处也不明白。石霜就回答不上来了。
住后。僧问:二十年在百丈巾瓶,为甚么心灯不续?师曰:头上宝华冠。曰:意旨如何?师曰:大唐天子及冥王。
南师:住后,等于云岩悟道以后开始住山了,开堂说法了。
古道师:有一天,一个僧人问云岩禅师:你在百丈禅师那里二十年,为什么没有明心见性呢?云岩说:你这是头上安头的话,本来具足,还续个什么?
南师:头上宝华冠,每个人本来就有的,戴在头上就看不见了。
古道师:这个和尚还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南师:那是大唐天子与冥王。
上堂示众曰:有个人家儿子,问着无有道不得底。洞山出问曰:他屋里有多少典籍?师曰:一字也无。曰:争得恁么多知?师曰:日夜不曾眠。山曰:问一段事还得否?师曰:道得却不道。
古道师:云岩禅师有一天上堂开示:有一个人家的孩子,你问他,他什么都知道,没有回答不上来的。洞山就问:他屋里到底藏了多少书啊?云岩说:一本都没有。洞山说:那他怎么知道那么多知识?云岩说:他黑夜白天都不睡觉的。洞山又问:那问他一件事可以吗?云岩说:可以啊,但是不能告诉你。我们的本心自性,灵明不昧,实际上从来没有休息,二六时中,恒时如此,不论天堂地狱,永远是那么样,只是认得不识得,要靠每个人自己悟透,说给你的还不是。
南师:还有一段公案,有一个人读了很多书,无所不知,有一天他问师父:禅宗讲明心见性,心就是佛,这个心具备一切戒定慧,神通具足,智慧圆满,这个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师父说:你问得好,你读书破万卷了?你的心不过拳头这么大,万卷书怎么放得进来啊?这个读书人听了就开悟了。
问僧:甚处来?曰:添香来。师曰:还见佛否?曰:见。师曰:甚么处见?曰:下界见。师曰:古佛古佛。
古道师:一天,云岩问一位僧人:从哪里来?他说:刚上完香过来。云岩问:那你见到佛没有?他说:见了。云岩又问:在哪里见到的?他说:在下面见的。云岩就说:“古佛古佛。”佛性遍一切处,无处不在。
道吾问:大悲千手眼,那个是正眼?师曰:如人夜间背手摸枕子。吾曰:我会也。师曰:作么生会?吾曰:遍身是手眼。师曰:道也太煞道,只道得八成。吾曰:师兄作么生?师曰:通身是手眼。
古道师:道吾问云岩:大殿里的千手千眼菩萨,每只手上都有一个眼睛,并且眉毛中间还有一个眼睛,不知道哪个是正眼?云岩说:就像一个人在夜里没有灯光,背着手摸枕头一样。然后道吾说:我明白了。云岩就说:你明白了什么?道吾说:“遍身都是手眼。”云岩说:你虽然说得好,还只明白了八成。道吾说:那师兄你怎么解释?云岩说:“通身是手眼。”
扫地次。道吾曰:太区区生。师曰:须知有不区区者。吾曰:恁么则有第二月也。师竖起扫帚曰:是第几月?吾便行。
古道师:有一天,师兄弟们在扫院子。道吾说:原来这个事也没那么复杂,也就是这个样子。云岩就说:你要知道有一个不一般的。道吾说:师兄这样讲的话,那就有第二个月亮了?云岩禅师就把扫帚立起来,问:这是第几月?道吾不理掉头就走了。道吾也不上当,没看到一样,全体即是,管你第二个月不第二个月,他走了,对自己还是自肯的。不知道这么理解对不对?
南师:对,对。
问僧:甚处来?曰:石上语话来。师曰:石还点头也无?僧无对。师自代曰:未语话时却点头。
古道师:这个比较麻烦。
南师:这一段可以跳过去,再参究参究。
师作草鞋次,洞山近前曰:乞师眼睛得么?师曰:汝底与阿谁去也?曰:良价无。师曰:设有,汝向甚么处着?山无语。师曰:乞眼睛底是眼否?山曰:非眼。师便喝出。
古道师:有一天,云岩禅师正在编草鞋,洞山禅师过来跟师父说:能不能把老师的眼睛借给我?云岩说:你的眼睛给谁了?洞山说:我没眼睛。云岩说:假设你有眼睛,你放在哪里?洞山不讲话了。云岩又说:你向我要眼睛的那个是眼睛吗?洞山说:不是眼睛。云岩就把他喝出去了。
僧问:一念瞥起,便落魔界时如何?师曰:汝因甚么却从佛界来?僧无对。师曰:会么?曰:不会。师曰:莫道体不得,设使体得,也只是左之右之。
古道师:有一个和尚问云岩禅师:如果一念妄想起来,就会落到魔界,该怎么办?云岩说:那你为什么从佛界下来?本来一念清净,你来魔界做什么?那个和尚答不出来。云岩又问:明白了吗?他说:不明白。云岩禅师说:别说你没有明白,就算明白,也是马马虎虎的。
院主游石室回。师问:汝去入到石室里许,为只恁么便回?主无对。洞山代曰:彼中已有人占了也。师曰:汝更去作甚么?山曰:不可人情断绝去也。
古道师:有一天,当家和尚去游石室,可能离云岩这边不远,那里有石室禅师的道场。云岩禅师就问他:你去到那边,没去多远,怎么这样就回来了?这个院主无法回答。洞山良价禅师就出来代为回答:那边已经有人占了,所以回来了。云岩就说:那你还去干什么?“山曰:不可人情断绝去也。”
南师:有人也要看一看嘛,不要断绝了人情。
裴大夫问僧:供养佛,佛还吃否?僧曰:如大夫祭家神。大夫举似师。师曰:有几般饭食,但一时下来。师却问神山:一时下来后,作么生?神山曰:合取钵盂。师然之。
南师:裴休,唐代的名相,圭峰宗密大师的弟子,把儿子也送去出家了。
古道师:裴宰相问一个僧人:你们这样供养佛,佛吃不吃啊?僧人说:就像你们在家里祭灶神,也是一个道理。裴休就把这件事给云岩禅师讲了,结果云岩禅师对裴休说:那里有多少吃的东西啊,一下全拿来吧。然后云岩又问另一个人神山:那些饭现在都送来以后,我们该怎么办?神山说:那正好拿碗去。云岩禅师就说:对了,对了。
会昌元年,辛酉十月二十六日示疾,命澡身竟,唤主事令备齐,来日有上座发去。至二十七夜归寂。荼毗得舍利一千余粒。瘗于石塔。
古道师:唐武宗会昌元年,云岩禅师临去世前,微微示现了一点不舒服,洗完澡,让人准备供养大众,说明天有个老前辈要走了。到第二天晚上他就走了,荼毗得舍利一千多颗。
南师:禅宗的传统,佛法的中心是什么?不要搞错了,以为只是语录故事。对于每一位祖师,都是抽出要点记录他悟道的因缘,以及他接引后学悟道的故事,记下当时精彩奇特的话语,并不是连续的一整篇。悟道以后,要注意祖师的上堂法语、普说,这是重点。
第二,在禅宗语录里你看不到祖师的修持,一点都看不出来,一位禅师的语录多则一二十页,几个钟头就读完了,他一生几十年,就天天坐着这样说笑话一样过一生吗?他的修持,他的影响力,他的做人做事,在这些语录中很少见。所以你只通过读这些书学禅宗,往往变成狂禅,以为佛法就是这样,两三句就开悟了,自己也开悟了,那就笑死人了。千万注意,不然看这些语录是很大的祸害,以为自己悟道了,四禅八定的工夫一点都没有上路,了生脱死一点都用不上。如果智慧高的人,就会搞清楚,他一生最注重的是修行,古人的观念与现代完全两样,尤其是修行人,以文章来说,古人一生的成就只是留几句话,但在流传不在多,有些人还不求流传,一生没没无闻,自己成就。
第三点,现在把青原行思这一路抽出来研究曹洞宗,青原行思、石头希迁、药山惟俨,你注意他们是怎么开悟的,讲几句话就开悟了吗?悟后怎么求证?怎么了生脱死?这都是问题。从六祖起,差不多都是顿悟以后渐修,工夫配合见地,石头希迁、药山惟俨,都是智慧很高,气派也不同。到云岩就老实规矩了,先是在百丈这里,二十年钻不进去,百丈也很重视他,没有心得就是没有心得,不像希迁、药山的悟入干脆利落,气派完全两样。云岩是规规矩矩渐修,了生脱死,所以你们不要以为佛法多么简单,如果行为不转,习气不转,不修行一点都没用,这是生命科学的问题。
第四点,瞿汝稷编辑《指月录》,序言很重要。古人作序不像现在这么随便,序是总纲,《指月录》这篇序,是瞿汝稷给后世指明研究的方向。大家要是读一读,都能够解释清楚的话,说明你的国文水平差不多了。“良冶之门多钝铁,良医之门多病人”,一个技艺高超的打铁师傅那里,都是烂铁,百炼出来就是精钢,高明的老师身边都有一群笨蛋,高明的医师家里多是病人,而且都是大病,要死了才来求良医。真学佛参禅,要知道佛是大医王,能医众生病,不但医你身体的病,还医你的心病,生死的病,根本的病。生命的根本在法身,可是几个能够成就?不要说成佛,证到阿罗汉果的又有几个?
从青原行思到石头希迁、药山惟俨都是了不起的利根,如果讲一花开五叶,六祖以后的青原、希迁、药山、云岩,五代以后到洞山,真的大放异彩,是这样一代一代地煅炼出来。
《指月录》在当时都是白话,我们现在看着像是古文了,因为现代人的文学程度不够,所以要给你们讲一讲。我们当年读着很轻松,不需要像现在这样解释。
瑞州洞山良价悟本禅师,会稽俞氏子。幼岁聪慧,从师念般若心经,至无眼耳鼻舌身意处,忽以手扪面问师曰:某甲有眼耳鼻舌等,何故经言无?其师骇然异之曰:吾非汝师。即指往五泄山礼默禅师披剃。年二十一,诣嵩山具戒,游方首谒南泉。值马祖讳辰修斋,泉问众曰:
来日设马祖斋,未审马祖还来否?众皆无对。师出对曰:待有伴即来。泉曰:此子虽后生,甚堪雕琢。师曰:和尚莫压良为贱。
古道师:州在每一个朝代都不一样,有的时候会变,瑞州在唐代泛指南昌以西,九江以南的那一片江西地区,也就是现在的宜春地区,也称袁州。良价是法名,悟本是号,会稽就是现在诸暨、绍兴这一带。大师俗姓俞,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一位师父学念《心经》,当他读到“无眼耳鼻舌身意”这一句,忽然摸摸自己的脸,说:不对啊!
南师:他起了疑情:“师父,我脸上有眼睛耳朵鼻子啊,《心经》怎么讲无眼耳鼻舌身意呢?”这个时候叫起疑情了,他从小就开始怀疑,已经开始参究了。这个老师一听,答不出来了,哟!这个小孩问这个问题,跟一般小孩不一样。这个老师也了不起,一听这个问题,实在答不出来。“好啊,我没有资格做你老师了。”
古道师:这个师父就让良价到五泄山去找灵默禅师剃发出家。五泄是诸暨这边很漂亮的名山,山上的瀑布是五叠这样飞泄而下,下面是一座寺院,灵默禅师也叫五泄禅师,先参马祖,后参石头。在石头希迁禅师座下顿悟后,路过五泄山的时候,感觉风景太漂亮了,就在那边盖一个茅棚住下,等于就是后来五泄山的开寺祖师。
良价于二十一岁到嵩山受戒。嵩山会善寺到现在还保留着一些戒坛遗址,以前有过多次上千人的传戒法会。一般我们读《心经》,读到“无眼耳鼻舌身意”,也没怎么深思,但这个小孩从小就不一样,一直带着问题出去,跟着石头门下悟道的大禅师,在这几年中,灵默禅师怎么教育,怎么雕琢,这里没有记载,但是一定有很多的故事和教授方法,但是古人太简略了,没有记载。良价在嵩山受戒以后,就去各处游方参学,最初去参南泉普愿禅师,南泉是马祖的弟子,与百丈是师兄弟,非常了不起的大禅师。碰到马祖道一大师的忌日,他们准备供斋纪念,南泉禅师问大家:明日我们设斋纪念师父,不知道他来不来啊?大家都答不上来,良价出来说:等他有了伴儿就来了。南泉禅师听到就赞叹他:看你年纪轻轻,还是根器不错。
南师:前辈赞叹他,良价反而说:你不要压良为贱。不要把我好人当坏人了。这个对话很有趣,他晓得师父在赞叹他,不受赞叹恭维,也不是傲慢。古代称和尚,就像现在称活佛一样,很尊敬的。不像现在,和尚变成很轻视的称谓。良价是很尊重:和尚,你不要压良为贱啊。
次参沩山。问曰:顷闻南阳忠国师,有无情说法话,某甲未究其微。沩曰:阇黎莫记得么?师曰:记得。沩曰:汝试举一遍看。师遂举:僧问如何是古佛心?国师曰:墙壁瓦砾是。僧曰:墙壁瓦砾岂不是无情?国师曰:是。僧曰:还解说法否?国师曰:常说炽然说,无间歇。僧曰:某甲为甚么不闻?国师曰:汝自不闻,不可妨他闻者也。僧曰:未审甚么人得闻?国师曰:诸圣得闻。僧曰:和尚还闻否?国师曰:我不闻。僧曰:和尚既不闻,争知无情解说法?国师曰:赖我不闻,我若闻,即齐于诸圣,汝即不闻我说法也。僧曰:恁么则众生无分去也?国师曰:我为众生说,不为诸圣说。僧曰:众生闻后如何?国师曰:即非众生。僧曰:无情说法据何典教?国师曰:灼然。言不该典,非君子之所谈,汝岂不见《华严经》云,刹说,众生说,三世一切说。师举了。沩曰:我这里亦有,只是罕遇其人。师曰:某甲未明,乞师指示。沩竖起拂子曰:会么?师曰:不会,请和尚说。沩曰: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子说。
古道师:良价后来又去参沩山禅师。沩山先前在百丈禅师座下学习,当时有个司马头陀来到百丈那里,说湖南那边有座沩山,风光很好,适合建成一个千人同住的大道场,要派人去,后来百丈就派沩山禅师到那边住持。沩山刚去时,那里山高路险,离村庄又远,与猿猴作伴,非常艰苦,开创道场非常不容易。
良价问沩山禅师:我听说南阳慧忠国师曾有无情说法的一段公案,我还没有研究清楚。沩山禅师说:你记得那段公案吗?良价说:记得。沩山禅师说:那你说说吧。那是南阳慧忠国师与一个和尚的对话,良价就重复了这个公案:
一个和尚问南阳慧忠国师:到底佛法是什么?国师说:墙壁砖头都是。和尚说:墙壁砖头这些都是无知无觉,无情的东西啊!国师说:对啊。和尚说:这些砖头都懂得佛法吗?国师说:他们都会说法,经常说,就没停过。和尚说:我怎么听不到啊?国师说:你自己听不到,不妨碍别人听得到。和尚说:不知道什么人能听到?国师说:得道的人听得到。和尚说:国师你听得到吗?国师说:我听不到。
南师:和尚说:你是国师,你都听不到石头说法,那你怎么晓得无情说法呢?国师说:好在我听不到,我如果听得到,就同诸佛菩萨一样,你就听不到我说法了。和尚说:这样讲,我们这些众生,还没有开悟的人,就永远没有希望了?国师说:我出来说法是为众生说,并不是为佛菩萨说法。和尚说:众生听懂了石头泥巴的说法,会怎么样?国师说:那就不是众生了。这个和尚与国师辩来辩去,没有话讲,就问他:你身为国师,说无情能够说法,这个说法有经典上的根据吗?国师说:当然有。“言不该典”,一个人讲话没有根据,说法没有佛经的根据,那是乱吹,不是君子所为。《华严经》上说:“刹说,众生说,三世一切说。”刹就是土地,你看土地泥巴没有声音,但是都在讲佛法;众生说,世界上一切众生,都在讲佛法;三世一切说,过去也如此说,未来也如此说,横竖都在说,就是你听不懂。
古道师:风声鸟声,了了分明,就是不明白什么意思。良价说完这段公案以后,沩山禅师说:我这里也有,“只是罕遇其人”。
南师:沩山禅师听了,说:这个我这里也有,只是很少碰到一个能听懂的人。良价说:我实在不懂,请您开示。沩山禅师就把拂子举起来,问他:会吗?
古道师:良价说:我不懂,请师父开示。沩山禅师说:“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子说。”既然无情说法,父母所生的口,怎么能说呢?
师曰:还有与师同时慕道者否?沩曰:此去澧陵攸县,石室相连,有云岩道人,若能拨草瞻风,必为子之所重。师曰:未审此人如何?沩曰:他曾问老僧,学人欲奉师去时如何?老僧对他道,直须绝渗漏始得。他道,还得不违师旨也无?老僧道,第一不得道老僧在这里。师遂辞沩山,径造云岩,举前因缘了,便问:无情说法甚么人得闻?岩曰:无情得闻。师曰:和尚闻否?岩曰:我若闻,汝即不闻吾说法也。师曰:某甲为甚么不闻?岩竖起拂子曰:还闻么?师曰:不闻。岩曰:我说法汝尚不闻,岂况无情说法乎?师曰:无情说法该何典教?岩曰:岂不见《弥陀经》云,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师于此有省,乃述偈曰:
也大奇 也大奇
无情说法不思议
若将耳听终难会
眼处闻声方得知
南师:问答到了这里,没有办法了,良价就问:师父啊,有没有同你一样得道的人?沩山禅师说:有啊,湖南攸县石室山附近有位云岩禅师,那个地方很清苦,只要你不怕辛苦,到这个清冷的山上找他,“拨草瞻风”,好好地跟他请教。良价问:不知道你介绍的这位云岩禅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E同学:沩山禅师说:云岩曾经问过我,一个参学的人,想要依止一个师父,跟随一个师父学习的时候,要怎么去做?沩山禅师就跟他讲:一定要绝渗漏才行。曹洞宗讲三种渗漏,习气、见地等等方面的渗漏,都要断绝掉,才能达到最高的境界。云岩就说:是不是还不能违背师父的旨意教导?沩山禅师说:你不能提起我在这里。
古道师:良价就离开沩山,直接去找云岩禅师了,把以前参学的经历报告一番,对于南阳慧忠国师无情说法的公案,一直还没有参透,他一直带着这个问题。
南师:他不止这个问题,还有“无眼耳鼻舌身意”的问题。
古道师:这一路参究下来也已经十几年了。良价就问云岩禅师:无情说法,什么人得闻?直接拿慧忠国师的公案来问云岩禅师,无情万物一直在说法,不知道什么人能听得到?云岩禅师说:无情能听得到。良价问:那你能听得到吗?云岩禅师说:我如果能听得到的话,那你就听不到我说法了。良价又问:我怎么听不到?云岩禅师就竖起拂子,等于像沩山禅师一样,问他:能听得到吗?良价回答:听不到。云岩禅师说:我说法你都听不到,那砖头瓦块说法你就更听不到了。良价问:无情说法,到底有什么根据啊?哪本经典里说的?云岩禅师说:你没看《阿弥陀经》上说水鸟树林这些都在念佛念法念僧?良价听到这里,有所省悟。于是说偈:“也大奇,也大奇,无情说法不思议。若将耳听终难会,眼处闻声方得知。”
南师:好稀奇啊好稀奇,无情说法,如果拿耳朵来听,始终听不到,要眼睛听到了才知道。
师问云岩:某甲有余习未尽。岩曰:汝曾作甚么来?师曰:圣谛亦不为。岩曰:还欢喜也未?师曰:欢喜则不无,如粪扫堆头,拾得一颗明珠。师问云岩:拟欲相见时如何?曰:问取通事舍人。师曰:见问次。曰:向汝道甚么?
古道师:良价领悟以后,又问云岩禅师:我还有一些细微的习气、烦恼没有干净。云岩禅师说:你以前都做了些什么事啊?良价说:打坐修行,连佛法也都空掉了。云岩禅师问:那你心中还有什么欢喜吗?良价说:有欢喜,“如粪扫堆头,拾得一颗明珠”。良价又问:我们再想见面时,该怎么办?云岩禅师说:你去问掌管通报的人。良价说:我已经问过了。云岩禅师说:给你说了些什么?
师辞云岩。岩曰:甚么处去?师曰:虽离和尚,未卜所止。岩曰:莫湖南去?师曰:无。曰:莫归乡去?师曰:无。曰:早晚却回?师曰:待和尚有住处即来。曰:自此一别,难得相见。师曰:难得不相见。临行又问:百年后忽有人问,还邈得师真否?如何只对?岩曰:向伊道只这是。师良久。岩曰:价阇黎,承当个事,大须审细。师犹涉疑。后因过水睹影,大悟前旨。有偈曰:
切忌从他觅 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往 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 我今不是渠
应须恁么会 方得契如如
古道师:良价后来告别师父,要离开了。云岩禅师问:你去哪里啊?良价说:虽然离开这里,但我现在还不知道去哪里?云岩禅师说:你是不是想到湖南去啊?良价说:不是。云岩禅师又问:你是不是想回家乡啊?良价说:不是。云岩禅师说:你什么时候回来?良价说:等师父你有住的地方了,我再来。可能云岩禅师自己住在一个破山洞里头,弟子们来了也没地方住。云岩禅师说:这样一别,以后难得再见了。
南师:他这个时候已经有暗示了,恐怕活得不久了,一分开恐怕再见不到了。
古道师:良价回答:难得不相见。这里面都是话里有话,既然本性如如,万物一体,本来都在一起。良价临行又问云岩禅师:“百年后忽有人问,还邈得师真否?如何只对?”
南师:他们两个心里都有数了,分开就不会再见了,良价问:师父啊,你百年以后,有人问你的真面目是什么样,我怎么回答呢?那时候没有照相,“师真”是一语双关。云岩禅师说:你告诉他,这个就是了!当下就是。
古道师:“师良久。”良价在那里沉默了很久,云岩禅师说:你要承担这个事啊,必须要非常仔细,可不能马虎啊。
南师:等于你现在要到宜丰恢复祖庭,大须仔细啊。
古道师:“师犹涉疑。”这个时候良价还没有完全承当,还有点怀疑。后来行脚时路过一条溪水,看到自己的影子,才真正大彻大悟,就作了一首偈子:“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南师:这是良价禅师的悟道偈,大家要记住,好好体会。广东话,渠就是他。“切忌从他觅”,打坐在身体上做工夫,有什么感觉啊,有什么境界啊,看到什么菩萨啊,都是从他觅,一切境界都是外物。“应须恁么会”,应该这样去理解,才懂得佛法。
古道师:“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不要追逐这些外在的种种触受,都是六尘境界,如果这样追逐的话,就越来越远了。“我今独自往”,就像百丈禅师上堂说法,灵光独耀,迥脱根尘。那个自性就是孤零零的,“处处得逢渠”,处处都在,时时都保持在那种……
南师:你现在讲话的时候是独自往,还是不是独自往?
古道师:“迢迢与我疏”啊,都在作意中。
南师:下面大家一起读诵《指月录》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