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O设定,穷奇道截杀成功。
私设无数,爱心泛滥,平流死水,随时弃坑。
(十一)
日光晴好,山间却仍有不散的雾岚。一色粉墙黛瓦、乌木栋梁的楼台,半隐于云气之间,宛如仙境。四下静谧,偶闻长风过松竹声。
云深不知处。
漏刻过了午时,蓝忘机将讲义上最后一页翻过,道了下课。弟子们面上泛起喜色,又顾忌家规不敢失态,只匆忙向他行了礼,鱼贯而出。蓝忘机信手将案上书册卷了,缀在最末,徐徐出了兰室。
值巡弟子垂手立于檐下,似是候了一会。蓝忘机问:“何事?”
弟子答:“云梦江少宗主来访,已先往澹室、寒室见过了先生和泽芜君,现在静室相候。”
江月白来访云深并非罕事,但一般都是应他邀请,且会提前三日送来拜帖,未曾如今日作不速之客。他又问:“江少宗主可曾交代何故前来?”
弟子再答:“未曾,只说有要事请教含光君。”
蓝忘机便不再问。
江月白一袭墨色狐皮斗篷,亭亭立于庭中。她身形本就削长,裹着斗篷,仍是一道瘦影,令蓝忘机一眼想起故人。
听背后脚步声,她回过身来,行了一礼:“含光君。不请自来,请恕月白叨扰。”
“久等。”蓝忘机虚扶她起身:“何不入室候我?”
“于礼不合。”江月白随蓝忘机进了静室,凛冽的檀香迎面而来。云梦惯用淡香,江澄素日里点的负东风加了一味沉水香,已经是极致了,檀香的气味真是多少次都闻不惯。只是以江月白脾性,也不会同蓝忘机提这一桩。
蓝忘机引她用温水净了手,拨过香炉,又盛了前日存下的雪水来煮:“冬日饮红茶为佳,正山小种可好?”
“含光君……”这一套焚香煮茶、悠然从容的待客之道,江月白在蓝启仁处领了一回,在蓝曦臣处又领了一回,此刻实在耐不下心领第三回。她起身退后两步,俯身再拜:“月白此来,有一事求含光君。”
蓝忘机忙起身,绕案扶她,谁知竟扶不起:“究竟何事?凡我所能,当可允你。”
江月白的声音闷在两臂之间,几乎令蓝忘机以为自己听错:“求含光君教我问灵。”
“咣当。”
蓝忘机垂下的广袖不知扫落了案上的什么物什,而他竟未及分心去捡。他几乎是用强力将江月白挟起,又恍然意识到失礼,触电似的松了手:“是……是魏婴?”
“是爹爹。”江月白见蓝忘机震动的双瞳,心知对于面前人而言已经是天崩地裂。
“他……”蓝忘机颤声问,“他如今在何处?”
“不敢欺瞒含光君,爹爹此刻寄居三毒,是……”
“江晚吟的剑灵。”
江月白微微诧异:“含光君消息灵通。”但她随即反应过来,是瞭望台。金凌与众世家子回金鳞台,舞天女一事上报金子轩之余,必会同步报给瞭望台总部存档。瞭望台得讯,便等于金光瑶知晓;宗主道侣知晓,便等于宗主知晓,那蓝忘机听到消息,也就不出奇了。
事实上,蓝忘机确实是课前往寒室问早安时,听蓝曦臣提了一句。他虽疼爱江月白,对江澄却一直是避而远之,对他的剑当然也漠不关心,故而只是听过便罢。谁知那便是魏婴。
那竟是魏婴!
江月白还在说:“我知问灵是蓝氏绝学,轻易不得外传,此番是我逾矩。只是爹爹驭剑凝形都大耗灵力,我不忍坐视,只能……”
“不必多言。”蓝忘机召来避尘,“问灵之事,我会请过兄长,现下先随你往莲花坞去。”
江月白大喜:“月白拜谢含光君!”倒头又拜,不料起身时竟晃了一晃,还好蓝忘机隔着袖摆扶住了。
“你……”蓝忘机生疑,方才心急之下,竟未发觉江月白脸色红润得有些不寻常,倒像是烧起来了。男女有别,他不好上手试温,只得当机立断:“随我至庭中,我画传送符载你。”
莲花坞中,此刻又是另一种光景。
“空学一身本领,连个十几岁的姑娘家也找不到!”
江澄气得摔了笔筒里的最后一把兔毫,江逸兴安静地站在一边,江凡思看上去愤愤不平很想说话,但被江逸兴把嘴捂住了。
江澄冷冷地瞥了一眼:“江愉,你做什么?让他说!”
江凡思挣开江逸兴的手,嘟哝着说:“师父,那是普通人家的十几岁小姑娘吗,那是月白姐!月白姐哎!”
“我知道是她江月白!”江澄气得狠了,连女儿的字都唤上了,“三个时辰不见就跑得没影,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是个什么情况!”
也无怪江澄气急,医师再三交代要江澄看住她静养,转头连人带剑消失得干干净净。若只在附近还好说,勉强御剑更要损身。
“再找!”江澄用力揉着额角,“莲花坞没有,就掀翻整个云梦。传讯金鳞台、云深、不净世,再通知全部瞭望台替我留意,哪怕是进了乱葬岗,也要把她翻出来!”
江逸兴无奈应了声“是”,便要出门去,却有弟子跑到书房门口:“宗主,含光君来访,少宗主同在。”
江澄深吸了一口气。蓝忘机,怎么又是蓝忘机!
“送月白回烟光阁,告诉她,我待会再找她算账。请蓝二公子往通直堂去。”
与道心同。
蓝忘机抬头望通直堂上匾,苍凉古朴之气扑面而来,非现世人所能写就。他还记得当日莲花坞重建,其他各处匾额,都由魏无羡、江澄二人手书补足,唯独这会客厅通直堂,是来客入莲花坞所过第一处,两个未及冠的少年人不敢擅作。魏无羡一度同他说过,实在无法,便要请他叔父蓝启仁题字,因当世再没有比蓝老先生更德高望重的人了。
他暗喜过一段时间,然而后来江澄想了一法,将宗主银冠内侧镌刻的“与道心同”四字拓下,用九宫格法放大,最后制成了这块匾;“与道心同”盛赞莲花为花中君子,正与“通直”二字相映,更胜从前。将自家墨迹悬于魏无羡家的遐思,也只能无疾而终。
“蓝二公子。”
江澄匆忙赶来,先向蓝忘机抱拳:“多谢蓝二公子送小女回家,小女任性妄为,给蓝二公子添麻烦了。”瞥见客座上已奉了茶,便道,“蓝二公子,何不稍坐?”
“不必。”蓝忘机颔首,“江宗主,我此来欲问魏婴灵。”
江澄怫然变色。
他一想便明白,原来自家女儿闹的这一场失踪,是往姑苏去找蓝二学问灵去了!昨夜还晓得自家的事情关起门自家处理,今日便将家事捅给外人。但他转念一想,却也明白,驭剑答话耗灵力,化形相见更耗灵力,江月白也只是想求取一劳永逸之法。多半是方才他和魏无羡言语不合,伤了女儿的心,急于设法沟通调和,大人的事情处理不好,倒让孩子殚精竭虑,他还有什么脸面责备?
如今招来蓝二,倒不如让他一问,有些话自己问了魏无羡也不答,倒不如借蓝二之口逼上一逼,都说蓝二所问之灵说不得谎,他偏要试试真假。
这么想着,便将怒气压下去,对门外弟子道:“关门,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听得三四人齐应声,门户一瞬全闭。江澄自腰间解下三毒,随手搁在几上。
“蓝二公子,请。”
(十二)
云梦冬日本多阴天,眼下也是沉沉一片霾色,门户紧闭,室内昏暗更甚。
蓝忘机在主位下首坐下,取出忘机琴,徐徐调弦校音。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外,却又无比熟悉,仿佛此前做了千千万万遍。
直到他引弦弹出第一声,才终于想起——
十三年前,魏无羡初死那一夜,江澄秘密上乱葬岗,他留在莲花坞代为守护魏无羡灵柩,便是在通直堂,便是此处,他也曾如今日这般问过灵。
“与道心同”的大字高悬头顶,他守着他的道心,他的道心却始终不曾应他。
那一夜,他从头到尾只弹得一句四音;以擅音律闻名仙门百家的蓝二公子,通宵达旦,直至双手血流不止也未停歇地,只翻来覆去地奏那一句四音。
“魏婴在否?”
“魏婴在否?”
片刻寂静之后,琴弦自响两声:“蓝湛!”
蓝忘机霍然起身。
是魏婴!魏婴应他了……魏婴应他了。
魏婴应他了。
巨大的狂喜从头至尾地冲刷着他,他几乎需要一张定身符,才能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连眼前何时模糊的都不知道,直至琴弦又响了几声,他伸出指尖去拭,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江澄不意他这般激动,待他拭干眼泪、神色无常,才干巴巴地开口:“蓝二公子,魏无羡方才说了什么?”
蓝忘机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他……要我莫哭。”
江澄顿时尴尬,早知不如不问。
琴弦叮叮咚咚又是一串响,江澄听得头疼,简直可以模拟出魏无羡平日喋喋不休的样子,熟悉得令人毛骨悚然。碍着蓝忘机在场,不好把嫌弃的神情流露出来。蓝忘机凝神听了,已自行将琴语解出:“魏婴道,琴灵可听生人语,你我可直接发问,我解答语即可。”
江澄立刻理解为魏无羡不愿过分劳动蓝忘机,内心诡异的尴尬不快之感更重,开口即是讥讽:“魏无羡,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
琴弦又铮然作响,江澄一句未听懂,却莫名听出一种调戏的语气来。蓝忘机整个人忽然僵住,细看时耳垂一抹通红。江澄大奇,赶在蓝忘机解琴语之前打断他:“停!蓝二公子,请你一字不差解予我听,不必替这个泼皮无赖粉饰。”
不成想蓝忘机窘色更重了,嗫喏许久,才道:“‘好江澄,我是怕你听不懂,句句要在蓝湛那过一回,心里吃醋呢。’”
无一字不是魏无羡风格,却被蓝忘机念得平流死水,直如蓝氏弟子背诵家规。江澄几乎是要恼火了——他蓝忘机也不过前世与魏无羡有几分交情,自己和魏无羡连阿恒都有了,平白无故吃外人什么醋!魏无羡也过于无理!
幸而蓝忘机未曾忘了正事,正了颜色问道:“魏婴,你何时因何成为三毒剑灵?”
魏无羡沉默许久,才发出喑哑的几声闷响。
蓝忘机蹙眉:“我问灵,弦下灵自然说不得谎。”江澄便知,魏无羡那一句,大抵是在抱怨自己无法如往日一般插科打诨,原来蓝忘机的问灵当真如此出众。
蓝忘机目光凛凛:“魏婴,我必要你答,你若不答,我将强问。”
弦响两声,江澄此前听过,知是“蓝湛”,只是不如初次欢快问候,这一句显然是抗议了。
蓝忘机置若罔闻,将方才所问用琴语奏了一遍。
又是沉默,久到江澄以为问灵失败了,魏无羡才似是挣扎未果一般,断断续续拨了百余字出来。
蓝忘机面上的血色于琴声中逐渐褪得干净。
江澄心里也升起不好的预感:“蓝二公子?”
“魏婴他道……”蓝忘机声音发颤,几乎不成调子,“魏婴他道,他……四十九日后,于穷奇道醒来,已成厉鬼,试图……超度自己,未果,入不得轮回。日光之下灵体溃散,他只能……只能入夜后逃回莲花坞,冲过禁制又遭灼伤,不堪维持、已在消散之际;但看到阿……看到月白,不忍离去,是以叩开了三毒的剑门,与三毒定了契。”
短短几句,似是用尽了蓝忘机周身力气,他的脊背几乎被压得弯下。
江澄自蓝忘机说出“厉鬼”二字起,便一把攥紧了手中的三毒,随着蓝忘机一字一句揭开,手上也越发用力,他右手本就还封着纱布,又渗出斑斑的血迹。
那琴弦忽而极尖锐地响了四声,江澄听出,前两声是他名字。
蓝忘机迟疑道:“江宗主,魏婴让你放手。”
江澄这才回过神,松了手,却仍恨恨道:“你管我!”虽如此说着,却已经带了些鼻音。
三人又是一阵沉默。最先出声的仍是魏无羡:“江澄,你别这样。我还好好地留在这世间,可以长久地陪着你和阿恒,如今这样,不也很好么?”
蓝忘机将大意解了一遍,江澄不由得提高了声调:“好?魏无羡,你管这不死不活的样子叫好?”
“江宗主,慎言!”蓝忘机下意识冷声驳斥,话已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才是客,有些讷讷:“抱歉,是我失仪。”
江澄无意此时与他计较,略过不答:“蓝二公子,烦你替我问他,三毒有十年不曾动作,他那时在何处?”
魏无羡似又要抗议,但很快被蓝忘机夺过抚琴的主动权,压着问了一遍。如上一回相同的,魏无羡摆脱灵压未果,仍是一五一十地答了。
蓝忘机脸色已经全然惨白如纸:“他道,入主三毒之后,魂魄中的怨气与三毒的清正灵气相撞,不得安稳。故于剑里乾坤起阵,借刀兵罡气……洗魄。只是此阵耗时漫长,将成功时,发生了金鳞台靖乱,如此一打乱,不但灵力耗尽、洗魄半途而废,更遭阵法反噬,从此沉眠。再醒时,已是距今近两年前,幸而魂魄都已涤荡剔透,不为怨气纠缠。”
说话间又是几句急促音调。蓝忘机补充道:“江宗主,魏婴起初出不得剑里乾坤,修炼至能化形,也只是这些日子的事情。他并非有意不与你相见,请你勿要……勿要恼他、不理他。”
“天地良心,只有他不理我,哪里有我不理他?”江澄正被这人又是立契又是洗魄的兵行险着气得胆颤,闻言直想将魏无羡拖出来打上一通,“再说,你魏无羡也怕人不理你?”
琴弦叮咚响了四声。蓝忘机抿了抿唇,轻声道:“‘怕的怕的。’”
这回,反而是江澄无话可说。
蓝湛知魏无羡想遮掩的秘密已被自己掀得差不多了,余下的无甚需他强问,便努力放柔了声调——尽管于外人听来,其实仍是一般无二的冷硬决然:“魏婴,你往后将作何打算?”
魏无羡沉思片刻,才答道:“不如何,仍是照旧修炼,争取化形撑久一些呗。如今化形,不动用灵力的情况下,一次能撑个三五天;若有大动作,顶多也就撑个一刻钟吧。当然了,如果遇到什么天材地宝,可以重塑肉身,那自然什么都解决了,可这样的东西哪那么好找?全凭机缘,想也无用。”
蓝忘机听了这几句,虽不甚赞同,但起码对魏无羡的现状有了了解,心下略定,译给江澄听了一遍。江澄果然也不豫:“什么叫‘想也无用’?你不找,宝物还自己投怀送抱不成?我自然知晓机缘难求,但也要尽人事,才说得上听天命。”
那一刻,魏无羡仿佛又看到了当初咬着牙从无到有重建云梦江氏的少年江澄,必尽人事而后听天命,这便是一直以来的江澄,这是江澄的“明知不可而为之”。即便只是灵体,他也感到一阵难以自抑的心潮跌宕,忍不住轻轻回了一句:“听你的。”
“魏婴。”
蓝忘机再次开口,目光沉沉,却又似乎含着不可承重的期冀:“你现下,能否化形与我一见?”
“我灵力耗尽,暂时凝不出人形,抱歉啊蓝湛。”
“他前夜灵力耗尽,此刻化不得形。”
魏无羡的琴语和江澄的答话同时交错着响起。蓝忘机垂下眼帘,隐去眼底的落寞:“如此,我不强求。”
“蓝湛。”魏无羡又拨了两声。蓝忘机本已起身,闻声收起忘机琴的手一顿。
然而魏无羡又似是沉吟良久,才终于又拨了五字五音的一句,听着无比柔软,更似是一句喟叹。
蓝忘机瞳孔震动,连江澄都感受到他心神不稳,因他向来克制极好、无人知晓的信香,此刻正丝丝缕缕泄露出来,是冷郁至辛辣的檀香气息。
“蓝二公子,凝神!”江澄急道,“魏无羡他又说了什么?”
然而蓝忘机恍若未闻,一卷袖收了忘机琴,转身便走。
“蓝二!”江澄起身唤他。
蓝忘机终未回头。
(十三)
通直堂大门重新打开。
江逸兴入堂中来,后面缀着一个探头探脑的江凡思。
江澄孤身直立,只是这一回手上并未摩挲紫电,而是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条绀紫锦帕,将三毒剑身一遍遍拭过。
听得二人脚步声,江澄也不回头,只道:“说。”
江逸兴直觉江澄心情不佳,长话短说:“搜寻月白妹妹的人已全数撤回,并未惊动外人。医师又来看过了,只说月白妹妹怕是又长途御剑,加了一点风寒,也不打紧,只要不妄动,约摸养到年关便大安了。”
江澄似乎在听,又似乎不曾,隔了片刻,才答:“嗯。”
江凡思眼尖,瞥见江澄右手心里崩裂的伤口,不免大呼小叫:“师父师父!您这手也得让医师看看啊!这怎么又……”说着竟窜到江澄身侧要上手,被江澄一掌拍开:“大惊小怪!”
江逸兴将江凡思拎到一边,故技重施地捂了嘴,心里暗暗谋划是不是该让江月白求学蓝家的禁言术。见江澄未有离开的意思,忍不住调笑一句:“师父这般,该回任气轩才是。心情郁郁时,‘与道心同’何如‘径情而行’。”
江澄一记眼刀飞来:“胆子肥了!被江惟带得油嘴滑舌。”话虽如此,却明白弟子意在请自己散心,便也从善如流地收剑回鞘,出了通直堂、往校场上去了。
蓝色剑芒划过莲花坞上空,直往层云之上冲去。云梦是江氏驻地,修士御剑本是常事,然而飞得这般高、这般迅疾,便是街坊间的普通人家,也忍不住抬头张望。
百丈高处果然不胜寒冷,蓝忘机只觉眼底的湿意并面上的斑驳泪痕,都要结了冰去,再想流泪,更是半滴也流不出来。
他自知失态。又非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何必失态?
其实他分明还有许多话想对魏无羡说,想说这些年我对月白已尽力照拂、江蓝两家来往日密也有一部分原因在此;我所为非为自己谋求,只是为我的心,只我到底不能免俗,仍盼着能让你知晓、得你一句话。
如今话已得了,他从十三年前便知道,只能得这一句,不知为何,仍是不甘。
“我承你的情。”
魏婴。蓝忘机想,我何时要你承我的情?我只要你还我的情。
然而从不能够。
十三年前,乱葬岗。
一日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原本一场轻松自在的夷陵街头偶遇,还捎带着一个胡乱唤人的阿苑,不料乱葬岗生变,随后又是温宁苏醒,一阵兵荒马乱。魏无羡终于将小阿苑交予婆婆,孤身送蓝忘机至乱葬岗山脚。
二人谁也不曾说话,唯有阴风簌簌。明明已是春夏之交,乱葬岗仍冷厉如秋冬,树间唯有枯枝败叶。
魏无羡忽然长揖到底。
蓝忘机连忙去扶,不解道:“何意?”
“蓝湛,含光君。”魏无羡面上嬉笑着,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显的郑重,“我有话想问你,但又觉得太唐突了你,所以先给你赔罪。但你答应我,无论如何要告诉我实话。”
蓝忘机点头:“自然。”
魏无羡退了一步,歪着头,笑问:“蓝湛,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蓝忘机瞬间抿紧了嘴唇。
倘若蓝曦臣在场,立时可以从蓝忘机面上读出惊惶、羞赧、如释重负等等复杂而生动的情绪,然而魏无羡不能,他只看得出蓝忘机冰雪般的一张脸更加白得透明,呼吸渐促,似乎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蓝湛……你能不能说句话?”魏无羡心下打鼓,“你这是被我拆穿了不好意思,还是恨我一介逆贼小人竟敢自作多情,玷污你清誉了?”
果然不下重药不成,蓝忘机终于被逼出一句:“不可妄自菲薄。”
他难堪得几乎要偏过脸去,一字一字极艰辛:“魏婴,我是心悦你。”
“噗嗤。”
蓝忘机愕然,却见魏无羡面上一派轻快:“蓝湛,谢谢你啊,你这样磊落剔透的人喜欢我,我很荣幸,也很感激。”
蓝忘机万万不曾想过这般结果:“可你我皆是乾元,你又对我无意,不觉我……”
“乾元怎么了,喜欢便喜欢了,喜欢人难道是罪过吗?”魏无羡打断得满不在乎,几乎令蓝忘机于沉闷愁苦中挣得一丝希望的光亮,却听他话音一转,“可是蓝湛啊,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蓝忘机如一脚踏空。
他极少七情上面,现下却定格成一种戛然而止的空茫的欢喜,看得魏无羡不忍:“对不起蓝湛,我们也算是出生入死过的同袍,我虽知你厌恶邪魔外道,却一直不死心,诚心想与你相交。现下我既察觉,便不能故作不知。”
“是江晚吟吗?”
“怎可……”蓝忘机问得突兀,魏无羡心下一慌,本想敷衍说“怎可能”,可自己说的“诚心相交”言犹在耳,只好中途改口,“怎么想到他身上去?”
蓝忘机轻轻摇头:“爱人者,能察他人爱人之辛苦。”又问,“你又如何知我……”
心意被拒绝,“心悦”两字再说不出口。好在魏无羡这次良心发现、未曾拿“知你什么”作弄他:“百凤山那回……”说了“百凤山”三字,蓝忘机耳垂顿时通红,看得魏无羡玩心又起,只因处理的是终身大事,才没有玩笑岔开,“虽只是一吻即分,却令我闻到一点乾元信香。我那时便猜,定是哪家乾元仙子,既是分化为乾元,力气大些也是有的。感知她惶恐忐忑,我心亦有戚戚,便遮掩下来。可蓝湛,方才温情一掌拍出我淤血时,你情急之下泄露了一点信香,其实只有丝毫,只怪你离我太近了。再一联想你三番五次要我随你回云深,今日又莫名出现在夷陵和我‘偶遇’,甚至点了一桌我爱吃的菜、你自己却几乎未动筷,凡此种种,不难猜出。”
他思索片刻,又笑了:“‘爱人者能察他人爱人之辛苦’,蓝湛,你这话说得分毫不错。”
蓝忘机沉默许久,忽而道:“你喜欢江晚吟,他却逐你出门墙。”
魏无羡原本戏谑如往常,此刻骤然敛了笑意:“蓝湛!”又觉得自己太伤人,放柔了声色说,“这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情,我们会处理好的。”
聪颖如蓝忘机,立刻听出端倪:“你们并未当真决裂?”
魏无羡一时嘴快,被猜出真相,不免心乱如麻:“蓝湛,你只当没听过这件事,先不要对第三人谈起,尤其是你哥哥,行么?”蓝曦臣总归是一门宗主,现下外界局势他也不甚明了,万一消息泄露,戏白做了事小,万一云梦江氏满盘皆输,他魏无羡百死莫赎。
蓝忘机不答。魏无羡没忍住提高了些声调:“蓝湛,算我求你,答应我!”
“魏婴。”蓝忘机涩然开口,“你是真的很喜欢江晚吟。”
魏无羡心想,这算什么喜欢,将残局丢给他收拾、逼着他对自己出剑,甚至连“喜欢”二字都不曾说过。但这些绝不应同局外人讲。
腕间忽然一痛,却是蓝忘机不知何时紧紧抓住他左手:“魏婴,江晚吟护不得你,我护你。你随我回云深不知处……”
“蓝湛!”
蓝忘机听得魏无羡这一声是动了真怒,一怔之间,陈情已压在他臂上。他力气虽远胜魏无羡,却不由得松了手。
无他,魏无羡眼中太冷了,冻得他战栗。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舒缓了神色,将陈情放下。
“蓝湛,谢谢你,但我绝不会去。”
“我承你的情。”他一字一字,咬得缓慢而决绝,“但绝不可能比这更多。”
魏无羡一挥手中陈情,清冷的风扫过最后一段羊肠小径,将残枝败叶也拂到两侧。
“你走吧。从今往后,乱葬岗也请不要再来了。”
蓝忘机定定地看着魏无羡。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自己步步紧逼,才最终连一点转圜余地也无。魏无羡原本,是个很温柔的人。
可他开口却说:“魏婴,你这个人,真的很残忍。”
蓝忘机拂袖而去,转过头才忍不住滑下一滴泪来。魏无羡没有再送。
那是魏无羡生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十四)
蓝忘机走后,魏无羡栖在三毒剑内,被江澄携着,往校场而去。
他听着外界的话语声——年轻的门生们兴奋地喊“宗主”、又被江澄一番毒舌的指点戳得垂头丧气,却始终心不在焉。
蓝忘机被他一句经年不变的“承情”惹得变色,却不知他心里也并不平静。他当然记得当初与蓝忘机开门见山的种种,然而那一天发生的、刻骨铭心的事情,又何止这一桩。
他又想起温情。
“情姐……那时候并不曾想到,第一时间与我分享消息、而又一起保守秘密的,不是江澄,而是你。”
魏无羡送蓝忘机离开了乱葬岗,返回山上时,太阳已落了。
乱葬岗上常年不见天日,落日之后愈显阴森。只是这一日却不同,树林里挂着红灯笼,将崎长小径照亮了。
温情站在伏魔洞口,似乎等了他很久。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魏无羡看不远处最宽敞的一个木棚,往日这个时辰已经用完饭各自回屋的温家人,此刻都聚在那里,翘首等着的模样。
“送蓝湛下山,一趟来回,不就晚了。”魏无羡这么说着,却知道自己今日不太对。他这段时日一直莫名疲惫,也吃不下饭,只为了不让温家人恐慌,连温情也费心瞒着,眩晕的时候便设个结界、躲在伏魔洞里一睡一天,作出废寝忘食研究法器符篆的样子。今日唤醒温宁之后,这种虚耗感更重,回程几乎是步步扶着两侧的树干撑着上了来。
“*怎么都在?不睡了,又挂了这么多灯笼。”
“*给你老人家挂的,成天摸黑赶趟不好好走路,指不定哪天……”温情本习惯着想刺他一句,却见朦胧灯光映衬下,魏无羡面色惨白,不似往日,“你怎么了?”
“我能有什么事啊……”魏无羡一哂,“这不会是都等着我吧?”说着便要走过去看,不料脚步一抬,整个人骤然天旋地转,稳也稳不住,往温情身上靠过去。
“魏无羡!”温情猛地一惊,将他扶住。这一唤,不远处的温家人也被惊动,三三两两地围过来:“魏公子怎么了?”
魏无羡想缓过这一阵便罢,却怎么也缓不过去,眼前仍是一片全黑,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脚在哪;耳边尖锐轰鸣不断,连周围的说话声都听不清。温情感受到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自己手臂上,心下愈慌,因她知道魏无羡最不爱示弱。
“阿宁!”她唤来弟弟,“你帮我把魏无羡背进去。”又交代温家众人,“无事,我在,大家先别跟进来了,也别堵在洞口,伏魔洞里狭小,若空气不畅,又要闷着他。”
温家人仍有些踌躇。温情又说:“四叔,你带大家先回饭堂吧,有我在,能出什么事。”那被温情唤“四叔”的汉子沉吟片刻,仍是将族人带走了。
温情入了洞去,温宁将魏无羡放在石床上,束手等着温情来。他已然是凶尸,感官不灵,摸不出脉,也做不得医人事了。
温情捉住魏无羡脉搏,听了片刻,瞳孔忽而放大。她似是不敢置信,手上又紧了紧,多用三分力,听到的仍是一模一样的脉象。
魏无羡此时已稍缓过来些,能看得见人、听得清说话声了,只是还没什么力气。听得温情小声念了一句“这不可能”,随口应道:“不可能什么?温情,你这么严肃,我不会得了什么绝症吧?”
却见温情扭头:“阿宁,你先出去。”
她这般,魏无羡心下疑云顿生:“温情,我不会真得了绝症吧?”还能活多久?症状有多严重?温家人怎么办,如何为他们谋后路?
温情神色凝重:“魏无羡,你信我说的话吗?”
“自然信……你是岐山最好的医师,甚至是天下最好的医师,我不信你信谁?”
温情听温宁脚步走远,这才直视着魏无羡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魏无羡,你腹中此刻,有了一个孩子。”
“这不可能!”魏无羡断然否定,“我是乾元,乾元怎么可能有孩子!”
“你听我说,魏无羡。”温情的大脑此刻也是转得快要烧起,“所谓乾元、坤泽的分化,其实是受阴阳两气晕染,潜伏血脉,适龄时显征的结果。这阴阳气,绝大部分是父母所授,所以乾坤结合,诞下乾元或坤泽的比例更高;孕育胎中时所处环境、乃至分化之前所处的环境,也会略起影响。然而天地之间阴阳两气基本协调,因此极难再撼动分化的结果;尤其是分化之后,脏腑已成、腺体已生,信香又会辅助自身巩固阴阳,因此迄今为止,从未听闻分化结果被扭转的成案。”
“但你不同,魏无羡……”
“是,只有我是不同的。”魏无羡喃喃,“按你说的,我失金丹,金丹固阳;又引怨气入体,怨气属阴,我体内阴阳比重自然打破了。”
“魏无羡,”温情迟疑道,“你身上……”
“没有异常。”即使是魏无羡如此厚脸皮的人,意识到温情想问什么,也不由得生了些羞赧。
温情也看到他耳垂的红晕,只是此刻无心拿他打趣:“你再释放一点信香出来,一点就好。”
魏无羡闻言,略放了些梅香出来,却不料温情立时后退三步,对准自己臂上某个穴位狠狠地按了下去:“往后要小心,不能在其他乾元面前释放信香。”三分排斥,七分引诱,温情无论是作为乾元还是作为医师,都已分不清这信香是乾是坤了。
信香异变,脏腑无疑也异变,外征却如常,饶是温情,也觉棘手到惊心。
“温情。”魏无羡收回信香后便一直沉默,此刻忽然开口,“你能帮我护着这孩子吗?”
“不可能。”温情不假思索,“你也知道自己外征没有异常,那你到时要如何将孩子生下来?何况我根本不知道你体内何处在充当宫床,这孩子长出来会不会畸形都不知道,魏无羡,听我的,趁现在打掉,我还能尽力保你无虞。”
“温情。”魏无羡无奈道,“你也不知道孩子从何处生出,那一剂药喝下去,打胎打胎,往何处打?难道不也是害我?”
温情一滞。这么简单的道理,连魏无羡都懂,她何以想不到?不过是“关心则乱”四个字。
“再者,这么大一个孩子,不比金丹好找吗?”
石破天惊。
温情几乎咬着自己舌头:“魏、魏无羡,你要我把他剖出来?”
“剖吧。”魏无羡点头,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讲杀鸡宰鱼,“这回总没什么不能用麻药的歪理了。”
温情并不答话,方才温宁背魏无羡进洞之后,点起了一小盏油灯,如今温情冷硬的面色便在这一豆昏黄的火光里明灭。
“温情。”魏无羡闷声道,“没有为人父母的,能舍得下自己的孩子。”
“闭嘴!”温情听上去烦躁到了极点,“那怎么不见他江晚吟来把孩子和孩子他爹接回去?”
“你怎么!”魏无羡几乎从床上弹起来,又被温情一掌按了下去。
“什么怎么!”温情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看魏无羡的眼神仿佛看个傻子,“除了江晚吟还有谁能近你的身?再说了看看你们两个,决个裂都黏黏糊糊哭哭啼啼,是当老娘瞎了还是怎么!”
魏无羡扶额,一个两个都认定了是江澄,难道他们当真如此明显?“回莲花坞的事情不必再提了,我身份尴尬,如今还添了个孩子,江澄如何处理得来。”
其实更多的原因,他绝不能丢下温家五十几人在这乱葬岗上。温情自然也懂,可她不敢提,她有自己的私心,那一刻作为族长的责任感压过了医师的伦理。“魏无羡,你下山去养胎吧,不必管我们”,这样的话,要她如何说得出口?
那厢魏无羡却还仰着头,明亮亮的一双眼睛直视着她:“情姐,我一定要保下我和江澄的孩子,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温情再忍不住,一根食指戳在魏无羡额头上:“你这个傻子!”话音里却已有了哽咽,说罢便咬着唇,眼底不知是痛色还是恨色,不知是恨身居云梦的江澄,还是恨害得魏无羡困守山中的她自己。
魏无羡却没有回答。他垂下头,右手无意识地搭在小腹上,神色温柔,须臾轻轻地笑了起来。
(十五)
那日与温情达成共识、走出伏魔洞,魏无羡仍是与温家人吃了那顿饭。
四叔特意准备的果酒却是喝不成了。乱葬岗上结的歪桃野枣,竟然也能酿出不逊天子笑的佳醅,魏无羡佩服得直击掌,但在温情如刀的目光下,他也只敢轻轻一抿便罢。
孩子的事,魏无羡也并未瞒着温家人。他素来知道,这些人是很惧他的,或许厌他比惧他更甚,如温婆婆,起初与他对面交谈时,两股战战,他只是假作不见。到底自己是射日之征的功臣,是将这群人逼至家破人亡的仇雠,他无愧于心,却也无话可说。然而到如今,他竟能从他们眼底看到感激与善意,一如温情、温宁,心里一热,便将这事大大咧咧在饭桌上讲破了。
温情白眼翻得上天,也不知方才洞里纠结得踱来踱去的人是谁、可怜兮兮求着“情姐你先别告诉大家了,我再想想我再想想”的人又是谁。余下的人却都是既喜且悲。四叔被魏无羡以水代酒灌得惨醉,直按着魏无羡肩膀,沉默而坚韧的男人泪落如雨:“魏公子,这山上连人都住不得,怎么养得好孩子啊……都是我们拖累你,拖累你。”
魏无羡嘴上应着:“四叔可别说这样话了。”但温情分明瞥见他眼底些微晶莹,只是飞快地借抬袖饮杯,一把拭去了。
到最后,清醒的人只剩得一个操持全场、不敢饮酒的温情,一个再喝不得酒的温宁,一个干馋着酒的魏无羡。连阿苑都被大人们灌了小半瓯,他年纪太小,把持不住,早红了脸睡熟在温宁怀里。
温宁怯怯地问:“公、公子,往后……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魏无羡只沾几滴,却也觉得被酒风熏醉了,否则他为何脸上发烫、心上飘然,如过往饮千杯。
“温情,温宁,我好高兴。”他枕着一侧胳膊,半趴在饭桌前,一双灼灼的眼隐在额前碎发后,仍是亮得刺人,“我好高兴啊,我高兴得不晓得怎么办了。”
高兴是真,艰难也是真。
寻常人家育子嗣,尚有一屋蔽身、有米粟饱腹、鱼肉将养;世家育子嗣,有医修看护、仆役支使,有道侣灵力温养。魏无羡什么也没有,一窟寒洞、几张石床、一个能开千金方却不大买得起药材的岐黄圣手,已经是他全部倚仗。能随地取材的,只有一味野艾,乱葬岗这样的穷山恶水,几处山阴石缝间竟也得见,甚至长得蓬勃。
“艾能通十二经,走三阴、理气血、逐寒湿、暖子宫。”温情抱着一只小铜钵,一下一下杵着。这铜钵她已用了小半生,连同那套银针,是唯二自岐山未覆随身携带至今的旧物。原本捣杵的事情当交给温宁,但他如今出些蛮力尚可,需把控力道的精细活计总失分寸,温情干脆亲力亲为。
她一下一下地捣着,用力极均匀,时或扬起些微细小的绒末。“魏无羡,你最好指望着你肚子里那个和艾一样好活,乖乖给我待到至少七个月。”
魏无羡老神在在抱着他的小陶杯,自从被温情以酗酒损伤孩子为名强制戒了酒,他的杯里只盛热水。温情道他体质本就阴寒,须忌生冷,因此伏魔洞里每日不间断的一只大壶烧着水,现下他抱着的这杯尚未放凉。
“放心吧,我小时候在夷陵街头浪荡了好几年,不也没饿死。”他又露出那样笑来,近日已看得温情十分不适、直想拔针戳一戳,只因那是一种介于幼稚与慈祥之间的、极为诡异的傻笑,且这人一笑起来,旁人说了什么问了什么便浑然忘得干净,“我魏无羡的孩子,哪能那么容易被打倒?不对,我魏无羡的孩子,自然百毒不侵。”
温情暗暗下定决心,再不和这个人说话。
然而,无论医药一道上温情如何尽心,众人又如何省着开销、将银钱花在给魏无羡添菜上,有一样终究是旁人帮不上的。
孩子另一位至亲的信香。
寻常坤泽有孕,无不由与之结契的乾元在旁释放信香安抚,这也可保证坤泽腹中胎儿成长更为顺利健康。若少了乾元信香,胎儿生长受影响大小姑先不论,坤泽自己便先受不住,轻者抑郁寡欢,重者消瘦多疾。
然而魏无羡的情况更为奇诡:他与江澄,根本未曾结契。
这也怪不得他二人。那时正值约战前夕,兵荒马乱,哪里有作出结契的荒唐举动、将把柄示外人的?乾元相结契的先例并非没有,信香仍会融合,与乾坤结契无异,若真一时冲动,决裂的戏便做不成了。
更何况,那时如何能料到此后种种。
魏无羡初时不知自己有了孩子,倒未觉出什么;温情诊断后,施针用药,眩晕疲惫大有好转,对江澄信香的求而不得却发作起来,折腾得夜夜不得入睡,即便睡去,也多是噩梦连连。他头一回体验这般感受,难以表述,只觉得整个人陷入空虚茫然,仿佛溺水之人,失重,又喘不上气。
温情眼见他眼下乌青越来越重,白日虽仍是兴高采烈的老样子,却已可以断定是这人又逞强打着精神,忍无可忍下了最后通牒:必须拿到江晚吟的一样贴身物,自己或许还能试着依此调出药香,骗一骗魏无羡腹中的孩子。
魏无羡只是苦笑:他如何敢轻易去见江澄?又如何向江澄解释?
他着实不愿再骗江澄。
却未曾想,与江澄见面的机会,不久后当真来了。
(十六)
四月天气和且清。
魏无羡的怀相日渐稳了,他本是个待不住的性子,温情便允他时不时带上温宁下山,名曰采买,实则是散心。
那一日,二人也是一般在镇上闲逛,魏无羡百无聊赖地张望着,忽而瞥见前方巷口一道熟悉人影。他心口一紧,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怯,未及反应,却已经举步跟了上去。
温宁自然步步紧随,二人闪进一间小小的院落。魏无羡还未及唤人,身后那自幼听熟了的嗓音冷声开口:“出去。”
他面色蓦地一白,一瞬之后才反应过来,江澄指的是温宁。
温宁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江澄这才阖上院门。
魏无羡凝视着庭院深处裹在黑纱斗笠、黑布斗篷里的身影,整个人钉在原地,几乎怕惊了她似的,轻声道:“师姐。”
听得声音,那女子摘下斗笠,又一面解着斗篷,一面转过身来,眼角眉梢仍有笑意,开口唤他:“阿羡……阿羡?”
江澄方闩了门,听江厌离第二句的声气既悲且急,忙大步赶过来,只见她一手拉着魏无羡的小臂,一手去抚他的面颊,莫说笑意,早已是泪盈于睫:“阿羡,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江澄早时一直走在魏无羡与温宁前几步,听江厌离这样讲,心下一惊,也端详起魏无羡来。然而这一看之下,连他也觉得心头一揪。
魏无羡真的太瘦了,颧骨高高突起,眼窝深陷,面色又苍白如雪,几乎要被误认为胡儿。他今日穿着宽松的玄色外袍,从宽大的袖摆里掉出两只骨节分明的伶仃腕子,整个人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
但要说他憔悴,却又不是,甚至江厌离和江澄都明显地感到,他身上原本挟着的阴郁戾气几乎散尽了,眉目舒展,点漆般的一双瞳子仍是旧时一般顾盼生辉。
眼下,他也如旧时一般乖顺地眯一眯眼,在江厌离的掌心微微蹭了蹭,道:“我才没瘦呢。师姐忘了,我们上一回见还是冬日里呢,如今快入夏了,穿得少,所以看起来瘦了。”
骗人。江澄心想,上一回捉着魏无羡的腕子,分明不似这样细。
然而江厌离却已放过了他,拉着他到石桌前:“正好,师姐给你带了莲藕排骨汤。”看着魏无羡瞬间被点亮的眼睛,她不由得失笑,心想还是孩子气;又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江澄,笑说,“这时节本还未有莲藕的,阿澄用灵力催了好几天呢,才得了这么一小段能用的。昨晚巴巴地捧了来找我,我才知道他这样上心。”
“阿姐!”
江澄别别扭扭地唤了一声,江厌离又笑,她这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可爱:“好,阿姐错了,阿姐不该拿阿澄打趣。”
魏无羡听得心底熨帖,嘿嘿一笑,伸手勾住了江澄的脖颈:“算你有良心。”
他距得近了,江澄只觉得耳边碎发都被拂乱了几根,一点几不可察的梅香自鼻尖飘过。他暗恨这人没分没寸地撩拨他,没好气地把人的胳膊从肩上摘下来,一把推回去:“阿姐的汤都堵不住你的嘴!”
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魏无羡脸上添了些血色,不再似个玻璃人了。
江厌离见他气色好些了,这才起身,将斗篷摘了下来。斗篷下一身大红云锦喜服,领口袖口滚了交缠的莲纹银绣和牡丹纹金绣,余下周身各处都是暗绣,简明端庄,又处处尽了心思。她平日里不事妆容,都是素面朝天、随意一支银簪挽起了事,今日却郑重地施了粉黛,眉山迤逦,唇似樱桃,冠着旋丝缀珠金步摇,容色极妍。
魏无羡怔怔地站起来。
江厌离面上染了赧然的微红:“*阿羡,我……马上要成亲啦,过来给你看看。”
魏无羡的眼眶蓦地红了。
他绕着江厌离走了两圈:“真好看。”一开口却是哽咽,两行泪不由自主地落下。
江厌离有些慌:“阿羡,你怎么了?”魏无羡的性子,是从来不哭的,只以笑脸示人。江澄也有些手足无措地僵在一边,他本想开口刺一句“阿姐大喜,你哭什么”,可偏偏又有种朦胧的直觉,仿佛幽微不可说之间触碰到了魏无羡的心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却下意识也觉得悲伤。
魏无羡摇头,紧紧抿着唇。江厌离大婚,他却不能出席,他设想了无数次自己要如何送她风光大嫁,终究不能实现。但若仅是如此,还不至于让他失态,他只是忽然想到,自己也还未及穿上一次喜服、当一次新郎,或许这辈子也不能够了。
江澄是能够的,他还有很长、很风光的一生,待仙门形势明朗、莲花坞立足稳当,他会娶一位如花美眷、温柔端方的宗主夫人,羡煞仙门。江澄开怀的时候,便显出长相的十分秀气,细眉杏目,随了虞夫人。他穿正红,一定好看极了……但那一次,自己大概也是见不到的罢,是否还在这世上都未可知,纵使侥幸活着,去了又有何益,抢亲么。
电光石火间,心下转过千百个念头。魏无羡抬手抹了眼泪,笑起来,道:“师姐,我没事……我只是太高兴了。”
“你啊……”江厌离眼底还有些忧虑,但也很快压下了。她拉着魏无羡重新坐下,道:“*阿羡,来取个字。”
魏无羡还未反应过来:“*取什么字?”
江澄道:“*我还没出生的外甥的字。”
魏无羡一愣,但他已不是当初未经人事的楞头青年了,一息之间反应了过来,立时冷下神色,往桌上重重一捶:“金子轩这个混蛋!”越想越气,拍着桌子站起来就要走,被江澄一把按了回去:“你捣什么乱?该揍我也揍过了,他没敢还手,被我揍得连金夫人都险些认不出来,将养到现在才算能见人,再被你揍一顿,婚礼还办不办了!”
魏无羡仍是气不过,鼓着腮帮子,半晌恨恨道:“禽兽!无耻!无耻之尤!想要让我改口叫‘姐夫’等下辈子吧,下回让他撞在我手里,一定好好收拾一顿!”
“行了阿羡。”江厌离的脸已红得能滴出血,声如蚊讷,“你这么不喜欢他,那孩子的字,我让阿澄取了。”
“那不行。”魏无羡狠狠瞪了江澄一眼,“他这种取名废想都别想,再给我亲爱的小外甥取出个什么‘茉莉’、‘妃妃’的,他还怎么见人?”
“魏无羡!”江澄无语,“你自己的剑都叫‘随便’了,还好意思笑话我?我在重要的事情上从来不掉链子的。”
魏无羡不理他,苦着脸想了片刻,倏而展眉笑道:“有了。*兰陵金氏下一辈是如字辈的,叫金如兰吧。”
“如兰,如兰……”江厌离在唇齿间咀嚼片刻,也笑起来,“好啊。”
*江澄却道:“不好,听起来像‘金如蓝’,蓝家的蓝。兰陵金氏和云梦江氏的后人,为什么要‘如蓝’?”
魏无羡前些时日才拒了蓝忘机的情意,现下一听到“蓝家”二字便浑身不舒坦,连忙辩解:“我可没这个意思啊,你别乱讲,关蓝家什么事。”
见江澄面色稍霁,他才接着道:“荆楚多芳草,沅芷澧兰么,兰又是花中君子,为孩子取字‘如兰’,就是希望他像我们楚地儿女,光风霁月,快意直谅。”说着,又哀怨地瞥了一眼江厌离,才道,“最好全像我们楚人,别学金鳞台那些华而不实、又爱算计人的歪风邪气。”
江澄听到最后一句,深觉有理:“那就‘如兰’。”
(十七)
话至此处,魏无羡心里也升起一点隐秘的私心:“师姐,那你也帮我取个名。”
江厌离奇道:“阿羡,你要我取的是什么名?”
魏无羡指上无意识地绞着衣袖,沉吟了片刻,最终只是说:“唔……乱葬岗上过几个月,也有个小孩子要降生,师姐为他取个名吧。”
江澄顿时两道柳眉倒竖,拍案而起:“魏无羡,你让阿姐给温狗的孩子取名字!”他一细想,又狐疑道,“不对,你那里不是只有温情一个女的?她又是乾元。不过她也不是不能生……是温情的孩子?”
魏无羡支吾:“不是温情……”他忽而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在江澄面前气短,越是气短破绽越多,“你管他是谁的孩子!还不兴我乱葬岗上有一两个坤泽不成!”
“成,当然成。”江澄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最后挤出一声冷笑,“传闻夷陵老祖掳掠数百坤泽上山,堂堂伏魔洞沦为淫窟,看来也不尽是传闻。”
“江澄!”
江厌离眼见江澄越说越不成样子,又听魏无羡这一声里兼有急怒凄切,连忙打断道:“你们别吵了,不论出身,那也只是个未出世的小孩子,怎么吵成这样。”
江澄那一句话出来,其实已有些后悔自己失言,又见魏无羡面色一片惨白,比方才到时更甚,急促的呼吸声里掺杂着粗砺杂音。他自那年于咸阳中箭、未及养好又重上了战场,此后右肺便落下旧伤,医师千叮咛万嘱咐,命他要活多几日便少动气。江澄原本也在监督之列,今日却是自己将他气成这般,越发懊恼。偏他又拉不下脸道歉,只撇过脸、梗在原地不做声。
魏无羡自己逐渐平复了呼吸,小腹一阵绵长阵痛,提醒他现今已不止是自己一人,更不应动怒伤身。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又重新对着江厌离撒娇:“师姐,你来取吧。本要我取的,我想过一圈了也不满意。你是我师姐,你取的定然是最好的。”
江厌离抚了抚他头顶,垂眸细思。她的才名于百家仙子中虽然不显,其实也是自幼随江枫眠读遍藏书阁的。江澄不耐看她认真:“阿姐,你随便指身边看到的东西给起一个就是了,什么野孩子,也值当你费心。”
魏无羡又好气又好笑,忍得艰辛。江厌离也嗔怪地扫了江澄一眼,却道:“随性而为,或成佳笔。阿澄说的也不无道理。”
魏无羡目瞪口呆:“师姐!”
“你也别急,虽如此说,也断不会敷衍了你。”江厌离轻拍他手背,缓缓道,“昨夜东南风忽起,雷雨交加,我还担心今日来不成了;日出却放了晴,仍有东风,反而方便阿澄御剑。《易》有恒卦,刚上柔下,雷风相与,君子以立不易方。取一个‘恒’字,可好?”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天存常理,人愿长久。”魏无羡喃喃,“阿恒,阿恒……好听,师姐,便叫‘阿恒’吧。”
便叫江恒吧。
那日江澄与魏无羡仍是不欢而散。
江厌离多带了一碗汤,便盛出来端到门外给温宁去了。江澄本是想关心魏无羡养了多久的伤,你一言我一语间,仍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今后就这样了?有没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他们从来是说不到一起的。江澄说罢“*该有一日你要知道,我说的才是对的”,抬眼却见魏无羡不以为然的神色,只觉得兴味索然;魏无羡听他一口一个“夷陵老祖”,也觉得刺痛难堪。他们对彼此太了解了,话不投机,更添失望。
魏无羡终于起身作别。为掩人耳目,他带温宁先走。
然而他终于想起,温情交代了要他拿到江澄一样贴身物。
“江澄。”他转回几步,“把你的外袍借我披一披。”
江澄正在为江厌离整理斗篷,不意他回头,一挑眉:“你自己不穿得齐齐整整?要我的衣服做什么。”
魏无羡总不能说我贪你的信香,瞠目结舌片刻,忽而道:“我怕冷!”
“都入夏了还冷,魏无羡你不如骗鬼吧!”江澄显是不信,可他叹了口气,认命似的,竟真的将最外一层衣袍褪下来。他今日易服而来,着了一件颇不起眼的燕羽灰对襟大氅,眼下宽宽松松地套在了魏无羡身上。
“伸手。”
“哦……”魏无羡仍未回过神,只是听话地将手臂伸进袖筒。江澄距他太近了,几乎是个交颈的缠绵姿态,日思夜想的莲花清香便在身前,他本能地想恳求江澄对准他的后颈咬一口。
但他不能。江澄也知道。
江澄退开两步,魏无羡怀里顿时空荡冷清。他才看清魏无羡的怔忪情态,不知为何,心里也是一痛。
“魏无羡,要不你……”
魏无羡等了许久也等不见下文:“我什么?”
江澄其实也不晓得自己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摆摆手:“你走吧。”
魏无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次是真的转身离去了。江澄目送一袭沉沉身影闪出了院门,步履匆匆,不似魏无羡往日一蹦一跳的模样。他二人本是一般的身量,暮色四合,人影也湮没,江澄恍惚,不知一去不回的是魏无羡,还是他自己。
魏无羡回过神时,已是丑时将至。
书房中灯火通明,三毒横卧架上。江澄仍端坐在书桌前,左右各一叠文书,左侧未批阅的只剩二三本,右侧批阅过的却是高高一垛。他时不时握虚拳抵在唇角,小小地打个呵欠,落笔却未停。
这是魏无羡在三毒剑中已经见惯的一幕,两年来,几乎夜夜如此。
此刻他心下忽而涌起许多歉疚。他本应分担这些劳思劳形,但他从未做过,只是一次又一次给江澄制造意外、打乱他苦心经营。江澄恨声问他“你魏无羡还会负人?”,他只想答,会的,他曾尽己所能,只求各不相负,为此将自己的所有都一一交付殆尽,到最后,唯独仍负了一个最不当负的江澄。
然而岁月不待人,再诉平生,已然无益了。
(十八)
过了两日,蓝忘机遣门生送来问灵琴谱。
说是琴谱,其实可以理解为解琴语用的一部辞典。这当然不是蓝家问灵术的全部,欲得答话,必先问话,如何将灵力灌注于曲调当中、对所问之灵产生拘束,才是问灵术的关键,否则精于音律、能解琴语,也是无用。不过魏无羡毕竟不是寻常魂灵,能听生人言,因此免去了问灵术中最大的一个门槛。
江月白得了琴谱,爱不释手,几乎是日夜捧着默诵。连江澄都看不过眼,不冷不热地刺了她几句,令她改换山头、拜入云深算了。江月白只做不理,废寝忘食的,竟只花了三四天功夫,便已能将魏无羡答的琴语听出大概,两人成日关在房里,透过窗纱,淙淙地流出箜篌声来。
江澄不吃味么?
江澄当然吃味了,只是年关将至,需他接待的人、过眼的东西太多,没时间和这两人置气。
“不过,这几天怎么不见逸兴啊?”
魏无羡对江澄这个大弟子印象颇佳,甚至有些佩服。他和江澄都不是八面玲珑、擅长周旋的性子,江澄磨炼了十多年,至多也就做到在不耐烦应对的人面前不拂袖而去,要给什么好脸色是万万不能了。江逸兴却是个中好手,且他偏偏能做得十分真诚,令人如沐春风,也不知江澄是如何调教来的。
按理来讲,当下正是要江逸兴出力的时候,可魏无羡接连几天,都不曾听到他声音。
“逸兴哥哥回汴州去了。”江月白叹口气,“逸兴哥哥来了莲花坞这么多年,就没在一起吃过一顿年夜饭,其实我也有几分不舍,但总不能不让他回家祭祖吧。”
“汴州?”魏无羡颇新奇,心说难怪江逸兴的官话半点云梦腔调都没有,原来不是云梦本地的人。“我还以为江澄的徒弟都是捡回来的呢,原来小逸兴家里还有人啊?居然还是汴州那么远的地方,江澄在哪捡到的这孩子?”
江月白对“捡”字深感认同,江谨行和江凡思不就是江澄随手捡的么,不过江逸兴倒不算是。“逸兴哥哥家里其实没人了,他是先江夏太守的独子,江大人不在了,逸兴哥哥自己要跟爹爹回来的。”
江澄是在魏无羡去世后的那年七月,从江夏带回了江逸兴。
那一年水患尤重。江汛本就有些不寻常,加上暴雨不绝,冲垮了数郡的江堤,荆州几乎全界告急。
莲花坞收到的急报堆满了江澄的案头。江澄自年关大病一场,又勾出当时未曾安养的戒鞭旧伤,缠缠绵绵几个月,始终未曾好全。然而那水患半是天灾,半是将成形的一只水行渊作祟,难以交由寻常弟子。形势不等人,他不得不拖着病体四处奔走。
既是未成形,便还能被抽离灭绝。江氏弟子最后围困水行渊的地方即是江夏。江夏受灾极重,亏得江夏太守筹划得当,才未曾有太大的伤亡。
江澄一行人诛杀水行渊功成的时候,天也久违的放了晴。太守站在岸边,抬起手臂,似是要挡日光,又似是想望清战况,旋即晃了晃,一头朝地上栽去。
他没有再醒来。在那之前,他已经昼夜不曾阖眼,在堤上守了十天。
与水行渊耗至最后一刻的江澄,也是力竭而坠,整个人落入江心。门生们将他捞起,他却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一行人被迫留在江夏休养。
江澄醒来的时候,一睁眼便是太守府客房的青纱帐子。
“江宗主醒了。”
他偏过头,见一身素服、白麻束发的清秀少年端着药碗近前,约摸比他小上几岁,眼睛还残留着落泪太多的红肿,面上却带着一个得体又温和的笑意。
他又回忆了半刻,想起初到江夏那日,他同人匆匆打过一个照面,这少年是江夏太守的儿子,似乎还是独子,名唤江渊的。
少年扶了江澄起身,将药饮尽了,忽而“扑通”一声跪在榻前。
江澄一惊,忙弯下腰去扶:“小公子这是何故?”
少年已不由分说地俯身叩首三次,才直起上身:“第一拜,叩谢江宗主拯救江夏百姓;第二拜,叩谢江宗主让我父去时无后顾之忧。”
江澄见他服丧,已猜到太守身遭不测,他自己也才从大丧中走出未久,心知安慰也是无用,只好低声道:“节哀。”
却见少年拽住了自己的袖子,力度很轻,又仿佛不容置疑:“第三拜,求江宗主收我为徒吧。”
“就是这样,逸兴哥哥被爹爹带回来了。”江月白将自己所知的前因后果大略讲了一遍,“逸兴哥哥本名是‘渊渟岳峙’的‘渊’字,因与奶奶的名重音了,便请爹爹改一个。爹爹说修仙之人不讲究这些,可逸兴哥哥从前是读圣贤书的,偏不肯,爹爹就给改了个‘愉’字,大概是盼望他往后都快活吧。”
只是江逸兴到莲花坞时,沉稳圆融的性子已经定下,再要如何纵情任性也不能了。
“我小时候被先生押着读书,不懂的地方,便去问逸兴哥哥,他什么都会。后来才知道,他拜爹爹为师那年已经中了举人,原本是要考状元的人。”江月白说到这一节,不免也有些惆怅,垂着头趴在桌前,“我那时候还问他,不考状元、当朝廷的官了,不可惜么。逸兴哥哥说,汴梁江家世代传承治河之术,他爹爹外放时费尽心思,谋了江夏这一郡的差使,到任第一年便加固堤坝、改引水道,到任三年间从无水患。然而第四年那一场,终究治不住,徒然将性命也赔了进去。那时他便知道,有些事情,凡人力不能及,要保护更多的人,需要更大的力量。”
魏无羡迟迟不曾回话。过了许久,才重新拨起有枫的弦,却不是琴语,而是一支略带凄怆的古调,第一声即如银瓶乍破,摄人心魂。
江月白凝神听了片刻,将那曲的辞慢慢念了出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一曲未罢,箜篌声已渐息,江月白却浅浅地笑出来:“爹爹所想不错,逸兴哥哥生来是要当我云梦江氏弟子的。”
骨血里流淌着“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共鸣,那便是江逸兴之“逸兴”,他合该成为江氏子,有缘分的人,总是会遇上的。
(十九)
转眼已是除夕夜。
莲花坞过年,向来再热闹不过。大门敞开,檐下处处挂满了大红灯笼,校场摆开十几二十张圆桌,左右又搭了一面戏台、一面皮影戏台,当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除了江澄父女、江谨行和江凡思师兄弟坐一小桌,其余人都是不分序齿地乱挤一通,吃着吃着换了三四回桌子也是常事。菜品如流水般端上来,炖了一午的枸杞山药鸡汤鲜香扑鼻,全鸡、全鸭、全鱼和各式肉糕肉丸铺了满桌,大坛的荷风酿垒在校场边自取,横竖摆了多少也是不够的。
莲花坞大门与码头之间,是一条直通的长街,此刻也灯火辉映。家家户户都提灯出了门,舞狮的舞狮,举火龙的举火龙,不知谁家小孩在码头点烟花,将云梦泽都照澈,一水的流金碎银。
正是万象更新的好时候。
一片热闹欢欣里,有一隅小小的例外。
江谨行面无表情,江凡思如临大敌,江澄揉着额角几乎要跳起的青筋,江月白……一脸茫然。
他们这一桌的正中,摆着其他桌不曾有的独一无二一道菜:珍珠丸子。
大红的珍珠丸子。
江月白嗫喏:“我确是按绛河姐姐教的一步步做的!”绛河是最擅长做各类蒸菜的厨娘,“只是,稍微改了一点点……”
“月白姐,你说这话不脸红吗?”看江凡思神色,知道的是对着一碟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着一杯鸩酒,“这世上有红色的珍珠丸子吗!红色!你到底放了多少辣椒啊我的大小姐,珍珠丸子放的是姜末不是辣椒籽,撒的是胡椒粉不是辣椒末,和的是料酒不是辣椒酱啊!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加辣椒!”
江月白十分委屈:“辣椒提鲜。”说罢,为了证明这道菜完全可以入口,她飞速地夹了一个摆到江澄碗里:“爹爹尝尝。”
江澄额角的青筋跳得愈发欢快了。
若是宣扬出去,想必仙门百家不会有一个人相信的:剑术精妙、音律绝佳的月白仙子,平易可亲、圆融通透的江家少主,厨艺一道的造诣当真是……令人莞尔。
江澄艰难地咽下了一个丸子。
于是江谨行和江凡思也未能幸免。
江月白一双杏眼灼灼,满心期待:“怎么样爹爹,是不是比去年有进步?”
江澄开口时还有些虚弱,以至于他的话并着摩挲紫电的动作,都不似平常有威慑力:“江恒,你再进厨房,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江谨行依然面不改色:“师妹发挥稳定。”
江凡思没有答话,他在灌冷茶,已经是第三杯了。
“宗主!宗主!”
西南角一桌的几个小弟子忽而举杯蹦了起来,江澄望过去,他们都是去年才入的莲花坞。
“我们要敬宗主一杯,宗主对我们真的很好很好!”
“收留我们,教我们功夫……”
“拿了月钱回家,阿娘就再没有挨过饿了!”
“宗主是最好的宗主!”
这么一闹,满校场的弟子都纷纷举杯敬江澄。江澄也不客气,干脆命人取了碗,起身满上一大海,痛快地饮尽,又将碗底亮出来示予满场。
弟子们哄闹起来,越发没个章法。江澄坐下,又给自己满上一小杯,却不饮,只是抚着杯口,忽而哼笑了一声:“这群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
被敬酒的插曲这么一岔,珍珠丸子的事情总算无人想起,厨娘觑着江澄的脸色,上菜的时候顺手将丸子收了下去。
江澄并指叩了叩桌面:“正好,江恪、江惟,有件事同你二人说。”
江月白已猜到了,不自觉低下头笑了起来。
江凡思不解:“月白姐高兴什么,她要说亲了?未来道侣哪家的?可月白姐不是还没分化吗?”
“江凡思你放肆!”
江澄一把按住恼羞成怒的女儿,瞪了江凡思一眼,才慢条斯理道:“不是她,是我。”
他看着忽然哑口无言的末徒,忽而心情大好:“想什么呢!是你们大师伯要回来了。不定什么时候,但早晚要让你们见的,到时候给我把礼数摆正了。”
江凡思愣怔了许久,才道:“师父说的是夷陵君吗?”他艰难地捋直了舌头,“可夷陵君不是……师父,您节哀顺,不是,都顺变十多年了,这忽然怎么了?师父,是不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在您面前冒充师娘,师父可千万不能上当,这个人死不能……”
“什么师娘!”江澄一记爆栗敲过去,“给我叫‘师伯’,我倒无所谓,让他听见,把你丢进莲塘里我可不捞你!”
江谨行在一旁欲言又止,面色也似颇不赞同,最后却只道:“师父,死生大事。”言下之意,勿作戏言。
“怎么,一个两个都认定是我认错了人?”江澄又好气又好笑,“他魏无羡化成灰我也认识!”
“爹爹,年夜莫作不祥语。”江月白出声打断,又对二人笑道,“谨行哥哥,凡思,勿忧。确实是羡爹爹不错,我已见过了。羡爹爹遇着些机缘,这才得以重逢相见。”她觉察出江澄似不欲在此时将剑灵一事和盘托出,便也掩过不提,“待见面了再细说吧。”
“行了,我只是说与你二人知道。此事暂且不要告诉旁人。”江澄抬了抬下巴,“在我这里拘着做什么?去和他们一起玩吧。”
江谨行仍有些犹豫,却被玩心重的江凡思一把拽走了。江澄灌了一口酒,抬头见江月白仍坐在原处。
“他今夜,真的不来?”
江月白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她问过的,但魏无羡没有应她。
“罢了。”江澄又猛灌了一口酒,喝得太急,酒液纷纷落入领口,湿了衣襟,“你也去。守着我做什么,和他们玩去。”
“爹爹!”
“去。”
江月白离席,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划拳的口令声和劝酒的嬉笑声不绝于耳,无人注意江澄在校场边拎起两坛酒,晃晃悠悠朝流易亭去了。
江澄醉得酩酊。
两只酒坛都已见底,一滴也倒不出来。江澄凭栏靠着,胃里一团火烧,竟也觉不出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昏沉间,只觉有人走近他,将一片温软披在他肩上。
“怎么喝了这么多。”
音色是熟稔的清透,口气是熟稔的无奈纵容,他下意识地觉得,可以在这人面前纵情恣意。
“你管我!”他探出手,指间流过湿冷的衣料,未及握紧便落开了。“我阿爹阿娘都不管我,你谁啊!”
“你说我是谁?”那声音好像有几分好笑的意思,“我不管你,由着你在这冻死?”
须臾间,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鬓发。“江澄,你再等等,好么?我很快出来见你,很快的。”
他在等谁?他脑海中一片混沌,自己似乎真是等着什么人,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万事有尽。”那人的声音退开了些,仿佛站在阶下,一字一字地,缓缓念了匾书出来,“江澄,这是你题的么?”
他想答“与你何干”,却又无端觉得疲惫,下意识觉得,认了这一桩便是邀恩邀幸,他江澄岂能如此自辱。
“松口。我不问便是了,咬牙做什么?”那人复近了身来,竟又抚上他脸颊,哄得他松开牙关。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恍惚间冰凉却柔软的触觉落在眼睑上,一触即分,“江澄,你可真是……”
“要了我的命了。”
(二十)
正月初二,江厌离返莲花坞小住,金子轩、金凌同行。
三人远远地望见江澄父女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般的颀长瘦削,着一般的紫衫,亭亭立在莲花坞大门前。下了岁华,互相见了礼,金子轩对江月白另作一揖:“阿恒,上次夜猎,是阿凌不懂事,连累你也以身犯险。我这个当爹爹的,替他赔个不是。”
江月白一惊,连忙侧身避过,又回了一礼:“姑父这样说,是折煞阿恒了。我判断失误,险些害了阿凌,该是我向姑父赔罪才对。”念及那日形势的凶险,她至今心有余悸,言语间面色白了几分。
江澄不耐地打断:“成了,有什么事进去再说,在大门前拜来拜去,旁人见了,还道我不让自家姐夫进门呢。”
自幼相识,又当了十余年姻亲,金子轩早已熟悉江澄这副口硬心软的模样,明明是怕众人吹着正月里的寒风。他也不拆穿,只紧了紧江厌离的披风,拥着她进了门。
江澄领着金子轩,自往书房去了;江月白则陪着江厌离和金凌,向着江氏祠堂来。
江氏祠堂位处莲花坞最深处,单设一层防御禁制,被触发时现出穹隆,水火不能侵,因此护佑着这座墨色八角殿逃过了当年温氏的大火。这也是整座莲花坞中,江厌离最熟悉也最依恋的地方。
夺回莲花坞之后,她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坐在祠堂里擦拭父母的牌位,同他们说话。起初,江澄和魏无羡总陪着她;不过江澄毕竟是一宗之主,案牍劳形,魏无羡又成日不见踪影,便只剩她一人;后来,魏无羡不在莲花坞,她也出嫁了,她间或想,江澄会不会替她做这件事;再后来……不当再想了。
挽起广袖,借红烛点起三支线香,端正地插在灵位前的铜鼎当中,金凌也有样学样,轻烟袅袅而上,仿佛能传于天上至亲。江厌离扫了一眼前方的牌位,隐约觉得与过往不完全相同;但她未曾细思,只是拉着金凌在蒲团上跪下来,江月白也随着跪在另一侧的蒲团上。
她用温存目光描摹过篆着“江枫眠”、“虞紫鸢”名字的两方牌位,对金凌道:“阿凌,随我给外公外婆三拜。”
“好。”金凌乖巧点头,三人便要俯身。
却听得身后一人含着笑说道:“且等等我吧。”
江厌离的身子僵住了。
金凌听着话音耳熟,站起回身。那是个与爹爹、舅舅一般高的青年男子,一身江家弟子练武时着的箭袖紫袍,斜斜倚在门框上,一副站无站相的懒散模样。生得却极好,棱角分明,一双桃花眼亮得灼人,却又带着几分湿意,连带眼角也染上红晕,是个将哭未哭、似笑非笑的样子。
他越看越眼熟,恍然道:“你不就是那天……”余光却瞥见江厌离瑟瑟的背影,他愕然,印象中自家娘亲从未这样失态过:“娘?”
江厌离牙关都在颤抖,她撑着地板站起,却几乎被裙摆绊倒,好在江月白扶了一把。直到那人的身影真切地映在眼底,她都不敢相信、不敢出声,生怕自己一句话,便惊散了幻象。
然而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爬了满脸。她觉出江月白扶着自己的手越发用力,那痛感倒像是告诉她,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幻觉,是他,他真的回来了。
她恍然意识到牌位异常在何处:以往她祭拜时,江澄会将魏无羡的那一方移到最边上,以免魏无羡同受了长姐的拜,折了福分。然而今日,那一方牌位根本不曾出现在台上!
江厌离迟疑着开口:“是阿羡吗?”
魏无羡轻轻地叹了口气,迈过门槛,几步走上前,伸手拭去了江厌离颊上的泪痕:“师姐一滴泪,天上一颗星,这都下流星雨了,羡羡好大的罪过啊。”
印在面上的触觉是真实的,指腹上尤带着从前练剑留下的硬茧;话说间吹在面前的气息也是真实的,虽凉了些,却实实在在拂动鬓间的碎发;就连谑笑,也是再熟悉不过的腔调。江厌离抬起手,箍住魏无羡的两肩,单薄的身形下,嶙峋的骨真真切切硌在她掌心。
江厌离再忍不住,将人揽入怀中,放声哭了出来:“阿羡!”
“在呢在呢。”魏无羡哽咽,仍强笑着,弯下腰,将下颌抵在江厌离颤抖的肩上,“师姐,羡羡好想你。”
“所以说,你和阿澄的三毒定了契,往后,便一直住在三毒当中了,直至近日才凝出人形。”
“师姐好聪明,是这样不错。”
在祠堂,魏无羡先是拥着江厌离,两人各自哭了一场,而后又拢住江月白,“爹爹”、“阿恒”地又哭又笑哄了一场。金凌全程目瞪口呆,还未及消化“前日所见的三毒剑灵便是去世十三年的大舅舅”一事,便被整理完情绪的江月白连拖带拽带回了烟光阁。
而魏无羡,则随着江厌离回了她出嫁前所居的霁色阁。烟光、霁色两阁各处东西,是相同的制式。
对江月白,魏无羡疼爱之余,也有许多心疼愧疚。女儿太懂事,懂事得令人不安。譬如此时,寻常女儿家不当占着久别重逢的爹爹么?偏她将爹爹让予姑姑,自己同表弟解释情由去了。
但江月白也未曾猜错,魏无羡确实太想念江厌离了。
江厌离也已经收拢了情绪,为魏无羡泡上他从前最爱的银生府的普茶。酽红茶汤在剔透的琉璃小碗中荡开,白烟氤氲而上。魏无羡捧起茶碗,拢在手心。
“还是师姐泡的茶最香了。”
换做从前,江厌离定是要笑嗔他一眼,道一句:“就阿羡嘴巴最甜。”可如今的江厌离眉眼平淡,神色不动,反教魏无羡心下不安。
江厌离也为自己斟了一碗,小口地饮尽了,才徐徐开口:“阿羡,我灵力修为不如阿澄,见识手段也不如你,从前你们说什么我都信,大概令你生了些误会,觉得师姐可以用三言两语哄骗。”
见魏无羡面上陡然生出焦急神色,江厌离在他手背上轻轻按了按:“师姐从未怀疑过阿羡的心。可就是我太相信你们了,你们不说,我便不问,以至我们的家分崩离析、满目疮痍之时,我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阿羡,师姐从前怯懦,只愿当糊涂却快活的人,是师姐大错特错。”
魏无羡蓦地反握住江厌离的手:“师姐怎么好这样说自己!”
“你不必替我遮掩,我或许未明着这般想,可心底里未尝不是这般盼望。”江厌离轻笑了一声,讥嘲自厌之色在眼底一闪而过,却惊得魏无羡心头大恸。“阿羡,你略过多少不得已与艰难处不愿同我说,我也不是全然无知。但世间诸事祸福相依、因果相循,颠扑不破。师姐只问,你与三毒定契,若千秋百代之后三毒仍存于世,你将如何?若数年之间三毒剑毁,你又将如何?”
魏无羡垂下眼睑。还能如何?剑在灵在,剑毁灵销,可若此事让江澄知晓,以他的性子,恐怕会将三毒束之高阁,又岂是魏无羡所乐见?倘若只是为了自保,他当年便与随便立契了,一柄剑挤一挤融下两个灵,由他魏无羡来,多少能试一试;倘若不是为了陪伴江澄,又倘若未曾听见江澄醉酒后一句“你什么都比我强,如今你的剑也比我的剑强了”,他……
魏无羡未答,江厌离强笑了一声:“我已知道了。师姐再问你,你当初选择成为剑灵,当真只是为了陪伴阿澄与阿恒,而不是因为……”那几个字几如利锥将她的咽喉唇齿都凿碎,不吐不快,又疼痛难忍,但她拼尽全力也要问,“因为,你再入不得轮回了?”
魏无羡霍然抬头。
江厌离泪如雨下:“阿羡!”
她猜对了。
魏无羡手忙脚乱地替江厌离拭泪,却是徒劳。
他叹了口气:“师姐再哭,江澄回来真要打死我了。”
“阿羡!”江厌离厉声打断,魏无羡才意识到,她如今当真是听不得这个字。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魏无羡一低头,见江厌离手中捧着的琉璃碗几乎要被握碎,忙抢了出来:“师姐!别伤着自己。”
江厌离恍若未闻:“你……之后,师姐好后悔,悔不应生出邀你来满月酒的念头,悔不应拜托子轩在金光善那里周旋恳求,悔不应亲笔写那封请帖。可直到金光善倒台,子轩又将整座金鳞台的人审了一遍,我才知道,请你的念头不是我自己有的,而是贴身侍女隔三岔五在我面前暗示;金光善那老贼对着子轩装腔作势,背地里人手却已安排得妥妥当当;他还作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令我和子轩感恩戴德……我想到当初曾在他面前真心实意地谢恩都忍不住作呕!”
魏无羡心痛如绞:“早知金家是龙潭虎穴,我和江澄当初……”
“当初什么呢?”江厌离惨然一笑,“当初若不是我自己死心塌地,谁能逼得了我?可我不知道自己的美满姻缘要用一个弟弟来换!我不知道……我竟还以为是帮了阿澄、帮了你,却不知一步步都是帮着外人来害你!阿羡……”
魏无羡一指轻轻封住江厌离的唇:“师姐,不用问。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你也不要后悔嫁给金子轩。金鳞台那个败絮其中的破地方,歹竹出好笋,能养出一个金子轩也不容易,可见是天定给师姐的姻缘。这么多年,他对师姐这样好,我看在眼里。”他伸手,将江厌离的几缕鬓发拂到耳后,“金光善死了十二年了,身败名裂,如今我也回来了,师姐,都放下吧。”
江厌离凄然,她抚上魏无羡的脸颊,掌中一片冰凉,玉石一般,远不是寻常人的体温。她的弟弟,真的回来了么,真的能回来么?
眼中泪干了片刻,此时复又盈满,她连近在咫尺、最熟悉的眉眼也看不清。“阿羡,师姐正是知道你会这样说,才更加难以释怀。我当真是恨毒了金光善那老匹夫,死了算什么,我恨不能生啖其肉!可我更恨我自己当初的弱小懵懂,若我有子轩一半的修为可恃,又或者有阿瑶一半的城府手腕,这桩联姻又怎么会害得你和阿澄左右掣肘,害得你……”她无法自持,一下一下,重重地捶着自己的心口,“这些话我对自己说了十三年。阿羡,我好恨、我真的好恨!”
魏无羡再顾不得其他,起身将江厌离按在自己怀中,身前的衣衫很快晕开一片湿冷。
“师姐别说了。”他轻抚着江厌离的脊背,将喉头的哽咽苦苦咽下,“师姐是世界上最温柔善良的人,恨不恨的话,不当由师姐说。”
与江澄相似的一把支棱棱的骨,在他掌下簌簌发颤,他听怀中湮没在锦衣下的呜咽,用力阖了眼。
(二十一)
金子轩与江澄议事罢,便要一同去江厌离处。正在此时,弟子往书房来报,回汴州祭祖的江逸兴已经回到莲花坞,来告江澄。金子轩便独自向霁色阁来。
才入院门,却一眼望见正厅里,一个身穿江氏弟子袍服的男子,将江厌离扣在怀中,微低着头,面容掩在半披散的长发下看不真切;而自己的妻子埋首在他身前,任由男子轻抚她脊背,衣衫簌簌颤抖,显然是哭得厉害。
金子轩登时大怒。便是江澄有这般举动,他都忍不住吃味,何况江澄尚在书房,这又是哪里来的登徒子!
“你是何人?放开阿离!”
怒意升腾之间,岁华出鞘,径直朝那人掠去。
刹那间另一柄剑自院外斜飞而至,迅疾如电,几乎辨不清形影,便已越过岁华,横在那人身前。岁华剑尖击上对方剑身,铮然作声,两剑俱是一阵嗡鸣。
那剑的雪青色剑柄和淡红剑穗,都是金子轩不能更熟悉的。
三毒。
“江晚吟,你这是何意!”
金子轩怒而回首,背后空空荡荡,哪里有江澄的影子。不是江澄,却是谁人使得动三毒?
只见那紫衣人轻轻松开了江厌离,侧头笑道:“十多年不见,这人脾气怎么和江澄一样坏了。师姐,你说金孔雀待你好,到底真的假的呀?”
……金孔雀?
又见江厌离抬袖拭泪,破涕为笑道:“阿羡,你就别闹子轩了。”
……等等,他听到的是“阿羡”?
那人一挥袖,三毒倏然出了门去,消失无踪,只留一道残影。三步作两步地跳到面前,灿灿的一双桃花眼笑成月牙:“不是吧金孔雀,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金子轩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可恰恰是记得,才觉得无比惊悚。
“魏无羡!你怎么……”
魏无羡挠了挠头:“哎,说来话长。”
与此同时,江澄的书房中却陷入一片冷凝。
江逸兴原本正与江澄讲着回程考察所得,余光忽见寒光一闪,话音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那光一闪而过,似乎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然而江逸兴目光环顾一周,停在剑架上,瞳孔骤然缩紧——三毒只余剑鞘。
江澄也看见了。他缓缓起身,未待二人开口,又是一闪的光,江逸兴凝神盯着,那分明是一剑残影,三毒复归鞘中,安静如前,仿佛所见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江逸兴讶然,看着江澄,却见江澄紧紧捏着指间的紫电,勾起一侧嘴角,哼笑一声。虽说江澄喜怒颇形于色,可江逸兴几乎未曾在他面上见过如此复杂的神色,连微笑也是扭曲的,又似狂喜,又似震怒。通常江澄这般笑,眼前便是取人性命的事,但江逸兴直觉,此次并不是这般简单。
只听得江澄极轻地说了一声:“好啊,终于肯出来了。”竟全不理一旁的江逸兴,转身出了书房。
金子轩生无可恋地捧着茶碗,怒视着对面紧挨江厌离而坐的魏无羡。
那是他的位置!
茶碗也不过用来暖一暖手,碗中的普茶他半分不想入口,连剔透的琉璃碗也遭他嫌弃。
他喜欢的是碧螺春!还有他惯用的邢窑小盏呢!
魏无羡生前便很不做人,如今是剑灵了,愈发名正言顺地不做人,真是怎么看怎么碍眼。但这话江厌离不爱听,听了定要同他置气,他便也不说了。
“爹爹!”
“爹爹!姑父!”
院门口忽而传来两个孩子唤人的声音,只见金凌拽着江月白大步跨入院中:“我们在烟光阁便看见剑芒,你们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啊。”魏无羡起身转了一圈,任江月白端详,又对金凌道,“你爹当我是非礼你娘亲的登徒子,问也不问一剑飞过来,我躲不过,只好召了你舅舅的三毒挡一挡。我们可没打起来,动静是有点大,要怪怪你爹。”
金子轩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魏无羡见怪不怪,揉了一把江月白的头发,又去捏金凌的脸颊:“我说如兰,你怎么只唤你爹爹、不唤我啊?”
金凌反抗无果,揉着脸躲在金子轩身后,又探出头:“你真是我大舅舅?”
魏无羡点头。
“也是那日大梵山上救我们的剑灵前辈?”
魏无羡又点头。金子轩听得“大梵山”三字,念及金凌的性命都是魏无羡所救,倒生出几分赧然来,心道且容让他几分,莫要显得自己太过不识好歹了。
金凌不解道:“那你当时怎么不与我相认?你唤我‘小公子’,和外人似的。”忽而想起另一桩,又指着江月白,“你还唤恒姐‘女公子’!你不是她爹爹么?”
江月白一僵。
魏无羡暗道不好,这熊孩子怎么上来便翻旧账。“哈哈,那个,哈哈……”他尬笑两声,“我这不是众所周知的辞世多年,不想说出来吓死人,给你舅舅惹麻烦么。”
“哼,你给我惹的麻烦还少么?”
几人望去,却是江澄转入门中,也不知他是何时到的、在院外站了多久。
魏无羡与江澄四目相接,熟悉的杏眼深处一片昏沉难测,望不到底。唇齿间嗫喏出一声“江澄”,他不自觉地躲开几如实质的注视,微微偏过头去。
(二十二)
江澄孤身立于庭中。
今日为迎金子轩与江厌离,他特意着了一身广袖的龙葵紫大袍,北风灌了满袖,骤然望去,倒像是将将停住的一只瑟瑟紫蝶。
他也不近前,直视厅中的魏无羡,目光如刀如箭,几乎要将人捅个对穿。
“夷陵老祖好大的派头,要见一面都难。知道的是您老人家金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存心躲着我呢。”
此言一出,除了稍有准备的江月白,其余人皆诧异。“夷陵老祖”不知是哪年的旧黄历,如今仙门提及魏无羡,谁敢不敬称一句“夷陵君”,这又有大半是出于对江澄手段的敬畏,便是保留“夷陵”二字,都是江澄一力定下的。如今事主倒唤起“夷陵老祖”了。
魏无羡垂目无言,看不清神色。
江厌离方回过神,上前将江澄扯到厅中:“阿澄来了,站那么远做什么。”
江澄任由她动作,及站到魏无羡身前,上下端详一通,才又道:“谁人不知夷陵老祖惯着黑衣,今天这一身倒是鲜见。”
又是“夷陵老祖”。魏无羡再不能装听不到,仍是垂着眼睑,低声答他:“我原先那身实在不成样子,借你从前的衣服应付一天。”停了停,又道,“你介意的话,回头脱下来还你。”
江澄颔首:“原来是不得已,我道你也该是看不上的。”
他忽而狠狠一拂袖,厉声道:“你竟也有脸穿!”
他发作得突然,灵力激荡之下,连江月白与金凌都下意识侧首避过。只听得几声脆响,桌上的茶壶、茶碗全碎裂成片,四下飞溅,温热的茶水淌了一桌。
“阿澄!”
江厌离既惊且怒,握住江澄手臂:“阿羡回来了,你为何这样对他说话!”
却不料江澄用力甩开她手,好在金子轩立时扶了一把,才将将站稳。
“他回来,我该如何?”江澄眼底燃起熊熊火焰,他一把拽过魏无羡,逼着他与自己对面,“我是该欢欣鼓舞还是感恩戴德,是不是还要放鞭炮庆祝才够啊!”
魏无羡终于抬眼看他,竟也有几分切齿:“江澄,你说够了没有。”
“说够了没有?”江澄似乎是气得狠了,反而笑出声来,“不够,远远不够!”
“魏无羡,你如今穿起江氏弟子服来了,我倒要问问你是什么意思。这身衣服,不是你自己不要的么?”
魏无羡眸色一痛,江澄见他如此,心底升起一股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快意来:“轻飘飘一句‘不必保我,弃了吧’,多干脆多利落啊,说叛逃便叛逃,说决裂便决裂。啊,我忘了,在那之前很久,还在射日之征的时候,便不见你穿江氏的衣服了,想来是一早觉得,这一身紫配不上你的身份。”
魏无羡蓦地抬头:“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看不上,还是没有轻易把‘叛逃’说出口!”江澄一把推在魏无羡胸口,推得他踉跄退了两步。“有了孩子都不愿意回来,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我江晚吟的嫡女、堂堂云梦江氏的少主,竟然要在乱葬岗那种地方出生。我一无所知地上了乱葬岗,才知道阿恒是我自己的女儿!”
他一把揪住了魏无羡的衣襟,用力得指节都发白:“还有、还有……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把我当傻瓜一样!凭什么、你凭什么不告诉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魏无羡未能答他。
魏无羡怔住了。不但魏无羡,屋中所有人都呆在原地。
江澄眼底仍灼烈如火烧,然而泪水却从血丝横布的眼眶中滚落,肆意地淌过他惨白面颊,显得整个人狼狈而仓惶。
江澄手中仍紧紧握着魏无羡的前襟,哑声道:“*你说过的,将来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属,他们姑苏双璧算什么,我们云梦就有双杰!我问你这话是谁说的?你还说过,会一直活着,活着才能见到我、守着我,*这都是你自己说的,你——”
他似是有一句非问不可、却绝不能问出口的话,于是哽在一个“你”字,迟迟没有下文,只是睁着一双杏目,逼视魏无羡。
魏无羡于齿缝间溢出长长一叹。
他抬手,用拇指腹拭去江澄面上泪痕,以轻缓而不容置疑的力度,握住了对方的肩头:“江澄,从前种种,无论对错,我其实很少后悔。只一件,我悔不当初。”
他忽而倾身上前,吻上了江澄的唇瓣。
江澄的双眼蓦地睁大,他甚至忘了挣扎,任由魏无羡吮吸辗转,舌尖叩开他牙关,与他婉转交缠,由小心翼翼变得凶狠,仿佛要将他拆吞入腹。
谁也不曾闭目。二人在彼此眼底的水渍之间,清晰地望见迟来十三年的倒影。
魏无羡松开江澄,他仍微微地喘着气,将头抵在江澄的肩上,又重新环上他脊背。
“那一晚,你让我留下。”他低声道,“我没有。”
江澄任由魏无羡抱着,整个人僵立如雕塑。他用力阖了眼,泪珠自长睫末端沉沉坠下。
“你如何能……”他声如磨石,喑哑几不能辨,“你如何能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