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手挑战之一
#谨以此拙文,寥向所有曾为抗击疫情做出过贡献的医护人员们表达敬意#
文 / 陆长君
1
“他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凌晨两点钟,永夜酿的醇浓而粘稠,厚重如毯的夜幕上徒挂一钩冷月,水色沥得细碎,像被乱锤捣砸过的又被一把撒泄于江面的星子的腐骨。风,窸窣啮咬如虫。
医院传来消息的时候,何英尚且眠呓在梦的涡漩里。静默是夜的袈裟,把装潢精简的一方居室裹得俨雅,月色与星色混涌成一潮银溪,斜斜照射入室,却为铝制窗框割得碎裂有致,一捧霜白浸在墨色的染缸里,匀成飘浮如烟尘的牙白色妆粉,尽数洒落在何英浅眠的睡容上。
陡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如刀刃一般裁开了夜的岑寂,可俨然已习以为常的何英却并未因浅梦乍然为破而惊诧,她几乎是在手机铃声响起的刹那便已反射性地起身。她支起臂肘撑枕,探出手拿过手机,枕在鬓下,歪首夹紧,而后翻身下床,手脚利落地开始换衣。
墙角立着数日之前便已整饬待命的行装,黑夜犹然浓重。脑中迅速罗列出了临行前的待办事宜,她腾不出手去开灯,好在视力极佳,只借了几缕为参差楼宇割碎的皎白的冷月之血便可把屋子的全貌映在心里。何英脱下丝制睡衣,换上轻便衣裤,迈着小碎步在家里奔走,理被褥、拿背包、关水电,忙碌而有条不紊,干净利落如挥戟划疆的将军。夜把她的侧脸镀做深蓝,她瘦韧的身体掩在夜的墨纱后,窈矫而灵活,如月色漫洒之下跃动在天地接驳之处的一匹年轻羚羊。
待一切琐事皆已之后,距离挂罢方才得那响电话区区过了六分钟。
何英打开房门,立于门边最后看了看被静夜填的满满当当的家,而后带上房门,快步离开。
白色的旅行车载着陈晨缓缓驶入盛华小区,堪堪停稳,陈晨便透过车窗看到了那个她分外眼熟的影子裹着一件米白色过膝长羽绒翩出了楼门。
靡华堪歇,万物降皈。夜晚之时众神阖目,连白日里任烈信把万千广厦燃点的滚烫的灯霓也偃旗息鼓。城市尚酣眠在上帝与夜神合唱的摇篮曲里,而市中心医院却突然急召了一批医护人员连夜返岗。何英拉开车门,裹着一束凉风钻入车里,正正看到小徒弟俏丽鲜活的稚容
“来的这么快。”
“师父速度也很快,不过我们得抓紧,其他同事也在路上了。”对于深夜急急的征召,任职于呼吸科的陈晨与何英各自心中明镜,却默契异常,谁也不去提那危情扑朔的前路。
“师父跟师爹通过话了?师爹怎么说?”
“死丫头,什么师爹?”
一双英气飞张的眉目乍然爬上酡云一抹,丽色如光流窜,连肆漶如潮的夜也蔽掩不住。何英羞赧着颌线分明的瘦脸,一掌劈在小徒弟的脑袋瓜儿上,不轻也不重。
“他说现在还不能回来,那边还有任务。”
何英把额前细碎的鬓角齐齐泯捋在耳后,旋即有条不紊地去扣羽绒衣前的排扣。便是在这样稠而重的夜墨的侵漫下,她的眸色也如平日里执手术刀时那般锐光明迸,飒利如冰。陈晨侧首看着她的师父穿妥衣衫后,又开始果厉地整理起了手包,尚且稚嫩的双目里溢渗着十足的钦崇。
“那师父可有告诉师……陆少尉这次我们出去的目的……?”
“还没告诉他,他有任务在身,我不能让他担心。”
车子穿梭在阒寂如丛林密径的柏油路上,楼宇如林,彼此勾连的高楼被月刃横出黑色的颈血,在冷石地面上泼成一潭灰色的瀚海。朗夜之下,路是一条伏行游曳在钢铁丛林中的雪色大蟒,道路两侧森然林立着两排路灯,如矗在黑白渊际的银甲战将。
陈晨拾指揉着堪被拍打过的脑门,歪首续问:“现在网络这么大发达,这事儿早就不算秘密了。师……陆少尉人那么聪明,肯定猜到了吧?”
听了这话,何英整理着手包的手蓦地僵住了。
“……我与他,从来都是十足默契的。”
窗外飞掠而过的“战将们”把橙色的眸光斜斜射入车窗,一簇簇迅闪而逝的光影晃花了她袒出一截的骨瘦手腕,晃乱了她褶线分明的衣裤,更晃晕了她掩于碎发下的眉眼。可是也不过十几秒的时间,那双僵滞的手便重新忙碌了起来。
“各自为战,各自活命。”
何英抬起头,看向前方迷雾重锁的杳路,一潮夜风自前方涌来,把奔驰中的车子囫囵吞入血口,铁皮割喉,咽下满腹的悲喜不辩。
“一别如昔,总会相见。”
“那小童呢?”
“孩子在奶奶家,我放心。”
何英重又低下头,拉紧了随手挎包的拉链,而后重新靠回了座椅。一缕妄图深探幽玄秘境的软月把尾鳍潲入她英气夺人的精致眉眼,陈晨看到,在光影纷叠之下,何英的那张脸如为金色涂料漆镀过的神龛塑像,奕奕夺人的风采肃穆又威厉,恍若要穿破漆空琼云,去逼醒犹在梦呓的胎日。
一时无话,于无边墨色中伏行的车子辟出了方寸割席绝游的静寂,间或有灯影自窗外碎洒而入,陆离斑驳,忽明忽暗。约摸十分钟之后,医院白色大楼的幢影隐隐自地平线上跳脱而起,何英抬起手看了看腕表,发现圈步自走的那根长针正把绝情锋利的刀臂挥上数字6的身体。
2
陆延挂下这通国际长途后,一颗心便再也不能平静。
可是多年来在军队中经受的峻厉的近乎残忍的考炼,已把他脾性深处那分为人本能的惶然锉磨的钝重而麻木,孑然得顺受原是怯懦的原始形影,却也是勇敢的终极神容。
他站在炽日之下,天空以明润如水的晴蓝色搽腮,如一块嵌匿在破碎岩层中的莹润温柔的蓝玉髓,时有三两只独翔的秃鹰拖曳着漆黑修长的身体自空中唳翔而过,如一粒失落族群的孤蚁,欲用渺小如尘颗芥子的身体刃开平静的海面,可身骨殒灭后却只留下花白一线的尸迹,横亘穹顶。
长空之下,他矗立远眺,地平线的尽头漫开的一桁明晃刺目的金黄,那黄炽烈又纯粹,却没头顶盛极的赤日那般辉光朗丽。盛嚣之余,隐隐颓散着衰亡的气。那是一片由遮天蔽日的黄沙所堆就得坟冢,朔漠广袤,瀚可包天,它巍然躺卧在非洲大陆的心脏上,丘海绵峦,沙石陡迭,如一个化身成粉的苦行僧人,它拥有一个寂寞又壮美的名字——撒哈拉。
绵延万里无边的沙海边缘,立着一个著着迷彩军装的男人,他肩上扛着的一杠一星的肩章与他的人一般朴素内敛。陆延双手插入裤兜,眸色锁成一潭枯凄的死水,他泯着薄唇,眸色投向金黄色的瀚漠与明净的长空光影接驳的一线,恍然之间,那丝薄线仿若幻做了危崖之缘,他站在这一头,而远在祖国的知心爱人却站在另一头。
他与她各肩使命,又各自活命。婚后七年,聚少离多。他是背负祖国重托而游走战斗于漠野青原上的无双英将,用一杆铁铸钢枪捍卫远域疆场。而他的妻子何英,则是奔波逡巡于病毒烈菌的病房里、用雪净的双手从死神的绛血黑袍下抢夺垂危生灵的白衣圣者。他与她最大的共同点,便是皆看惯了生死茫茫。而其中最大的不同是,他看惯的死,是浴血惨烈的,一颗颗裹挟酷风旋飞的枪弹,在脆弱的皮肉上撞挑出崩绽如花的血窟窿,伴着一股刺鼻的焦烤的气息。而何英见惯的死,却愈加祥和、宁静,最起码的,是缄默。一具具惨白骨瘦的躯体卧睡在明净花白的病房中,无力的挣扎与低吟从起伏无力的胸膛中飘出、窜上半空,混诵成悼慰的梵音。对于许多病者而言,病房原是开了盖的水晶棺,每一日仰躺在泛着药苦的病床上,凝盯着空荡的天花板,看冰凉的液体顺着各色管子流入身体,头顶的那层无形之盖,便压的低了许。
唯有情意深重的璧人,方肯放任对方征伐在各自的纠葛甚少的生死疆域,如每一只白鹭鸶都有它牵挂青睐的水乡泽国,纵便天涯两隔、遥遥相望,丰盈的翅上也总有游丝一线缠做拆解不开的牵绊,只若各自安康,各自沛饶,天长日久,总会相见。
有些长深入骨的关切与惦念,若是不能化成扶手相持的一搀,反而会让对方多负上一份轭。陆延深深明白这个道理,而何英也明白,只是不说。她不说,并非有意掩瞒,而是她不需说,不必说,因为她深知,他绝然可以从她短促利落的三言两语之中,读出那分她不愿意袒露给他的顾虑。
这是他们的相处法则,也是深爱彼此的知心恋人之间最无法言说的温情。
陆延就这样默默地思念、牵挂着,看着远方天青一线之处,壮美雄奇的撒哈拉扬起狂浪豪情的裙摆,在他深邃的眸底纵情扬起一叠一叠沙之晶华。有那么一霎时,他几欲立时生出夭矫的翅,飞越酷厉死寂的黄沙漫天,飞越万千琳琅的别国异境,只向着她曼然而立的那一片天边水泽飞过去,飞到她的身前,把一枚怀蕴他无限祝福与深情的烫吻,烙上她明净如雪的额面。
是多么强大的爱情,才敢在对方临危受命之际剖出坦然相送的勇气。
杨树唤醒他时,他犹在梦涡中环游,每一寸呼吸的缝隙都盈溢着她身上常年残留着的已清洗不掉的药水气。
杨树看着自己正孤身遐思的兄弟,只犹疑了一刹,却还是上前摇醒。
“队长,该出发了。”
“嗯。”
陆延转过身来,一张刀削斧劈似的俊逸面孔已看不出半分情绪,他抬手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胛骨,旋即与他一同进入了营帐。
寂寞而荒渺的撒哈拉盛景被他甩在了身后,被大漠之风刮扯送入远方的,还有一句他已在心中默念成千上万次的誓言——
何英,我们战后再见。
3
在举着右拳发过阵前誓言后,何英与同行的伙伴们一同,坐上了凌晨三点半飞往W市的飞机。
高翔在云头之上的铁鸟通身漆白,机身呈流线型,修长而曼丽,如一只高吟着礼赞圣歌的雌雁。何英坐在临窗的座位上,透过椭圆的窗,看机舱外探手即捞的一幕星空。凌晨时分,原本墨渲的永夜仿若为天境之国探出的巨手磨薄了一层,自外太空的圣光循着隙,丝丝缕缕地潲泄进来,黑便不再如压身的铁氅般沉重。天空呈出擦不清亮的灰蓝色,平流层上,霭云厚积,如铺在脚下的一张铅灰色的绒毯。星子要比地面上见到的更亮、更大些,不计其数的晶荧迸绚着银花,在抬手可摘的窗外天布上细密列织,如妙心突起的绣娘信手刺缀在华美绣缎上的一把银粒子。
何英把头贴在窗上,看着这样壮阔奇丽的星空,心中惦念的竟不是即将深入险境的自己,而是远在天边某处不知名之地的陆延。
纵便时常天各一端,心中滚烫而又深厚的爱情早已把对方嵌入自己的灵魂。其实她深知陆延也是有所隐藏的,就如他知她一般。
短短三分钟的一通国际长途,他满心挂念着即将负重上路的她将要面对的前景,却并未提及自己将要面对的险况。
他未吐露只字,二人中间冥冥牵扯羁绊的某种神秘力量已让她的心中有所料感,她料感到,或许此次,他的任务将惊险异常,远胜于从前。
她歪着头,靠着舱壁,兀自瞑目忧思了起来。身旁此起彼伏着同事们趁时养神的低酣声,平静而富有韵律,让何英想起来了潮来汐往轻轻拍打着的海岸。
于是渐渐地,她也陷入了沉睡。何英抱着臂,坐仰着,让静默孤翔的雁托载着她,飞入梦中回忆如蜜的彼岸经年。
……
陆延随战友们出发之时,撒哈拉的夜色正堪堪爬起,如一只垂垂自莽丛中站起雄姿的黑豹,自极目天尽之处伏埋而来。陆延笔直得站着,面朝朔漠,对战友进行着行前简短的训话。举头45度角的天上,一捧炽烈如火的日头如一只为利箭射中的金翅鹏鸟,它引颈呻唳着、如挟沙而泣的风妖一般,沉沉堕入了苍茫朔漠绵长的腰线之下,悲壮就死之际,还在金黄无边的沙海上洒下了一腔子赤红粘稠的颈血,铺陈出万里绵迭起伏的金红色的烂霓,与那漫漶的夜色一并揉成了一副巨大的油画,尽数陈入陆延的邃眼中。
接到线报,近来一伙曾在国内犯下过滔天大罪的贩毒组织就藏匿于撒哈拉腹地的某处,而他身为人民军队最尖锐的一把匕——孤狼特别行动组的组长,自然是义不容辞,与他的战友一同,怀一腔英雄豪情武装待命,歃血疆场,百死无悔。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准备,陆延与战友们皆已整装待命。油彩涂面,一身沙漠中专用的黄棕色调的迷彩军服,身上挂有多处皮囊,囊中装持着匕首、手枪等各式随手武器。除却常规装备,还独有一颗精致小巧的手雷悬挂在热血滚涌的胸膛前,那颗手雷拥有一个悲壮而又动听的名字——“光荣弹”。
一身生铁沉重而冰冷,如同伴累身侧多年的一息死亡的形影,那是只有英勇的将士才拥有的寿衣。胸前贴着的那面颜色鲜红的旗帜终年辉光熠熠着,把万里之外家国至亲的切切热念送入看惯生死的胸膛。
敌人狡黠狠毒,此去一遭,万分惊险。他不愿告诉何英具体的情状,只对她说有任务。正如她也未曾对他袒露突发疫情的真情实况,只说是工作派遣。
可是他却已然心知肚明,她身为一线城市知名三甲医院的出色医师,若非间不容发、十万火急,自然无需深夜披甲,乘机迎战。
乘上军用直升飞机离去的那一刹,陆延抬臂看了一眼腕表,心中掐算一回国内的时间。估她的飞机此刻应已降落在了W市,陆延这才放下心来,军靴一跨便登上了通体漆做铅黑色的战机。
他再一次行将奔赴的战场,是上帝加施在他身上的考炼,藉以祖国之名。切骨入肤的爱恋需历经血冶,方能化就晶石粲然重生,绽出纯粹之光。所有披靡果敢的深情,在跨越生死一线后,终会相见。
……
——
陆延从未想过,在撒哈拉腹地的那一夜,竟会成为划定他十年军旅生涯的终点。那一场奇袭,也成为了他此生最后一个任务。
旅途分外诡寂,从容而缄默地赴死已成为每一个队员的积习。几十分钟后,陆延随战友们乘着直升飞机,降落在目标任务点数百米之外的地方。
陆延踏出机舱的那一刻,面前骤然刮起了一阵沙风,伴累着一阵阴邪而诡魅的哭咽之声。他抬起头,透过夜视镜,看到一片苍绿色的荒漠,细小绵软的沙砾堆叠出绵延不绝望不到边界的峦海——是近在咫尺的撒哈拉。
今夜无月,沙漠之中空气清朗,往日里分外明璨的星子也悉数匿入铅灰厚重的云层后。陆延带领着战友们弓身匿走在沙漠中,远远望去,如几只游曳在幽森密林中的一队狩猎的雄狼。
夜色中的撒哈拉如一座穴门大敞的坟冢,形态各异的沙丘顽石是曝在硕风中的干尸。它就那么敞晾在那里,在墨渲的苍穹下,在永恒的悲空里。死亡的奏鸣曲渗透在穴壁上每一块破砖的缝隙中。
陆延列在前阵,时而打出手语,指挥身后的战友们进、停、退。在耳蜗中荡徊不绝的徒有黑夜之中大漠的风声,和他自己沉着规律的呼吸。
时而轻步快走、时而弓腰停步,凝神察观的时候,连呼吸也不自觉会滞上一滞。横亘眼前的是一片苍绿色的沙海,落索凄清,幻成极不真实的异域秘境。匿在夜视镜后的那双眼利锐如涉猎的苍鹰,陆延仔细观察着前方不远之处那一片卧于大漠腹地之中的村庄,不放过每一丝细微的异动。
一列孤狼缓慢围上荒漠中的村庄,凄风夜回,沙砾旋飞。低沉而诡谲的咽哭声响在耳畔,是伶仃迷失在无边广漠中的风之神女的叹息,亦是死神在丧钟之前从嘴角狞出的最后一记笑意。
起初他并未觉出有哪里不对劲。可多年深入敌后的险峻又丰富的战斗经验已把他锻成了一个嗅觉灵敏的猎人,陆延几乎是在踏入村庄的刹那,便嗅出了咽哭不已的风声中裹挟的那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可却犹然为时晚矣。
陡然响起的细密嘈杂的枪弹声,落成了百年里大漠之央的第一场雨。
陆延早就听惯了子弹翻飞的声音。
在这一笔亡命征伐的英年里,他打出过不计其数的枪弹,也躲过了不计其数的枪弹。
可却没有哪一次的枪林弹雨,如这一次这般绝情而尖利。
枪声乍起,一队饱经苦训的悍狼当即四散列阵,各自为战。从无边广漠的各面包涌而来的咽哭声一潮高过一潮,村庄立时便变成了海中央一座渐被淹没的孤岛。大漠里扬起的裹挟着沙砾的风刀如地域探出的幽冥鬼手,助衬了子弹的破袭之势,抛扬着锋针般的细弹,如网如盖,压顶而来。
陆延以墙为傍,时而揪准火网间漏的缝隙探出头去,果厉开枪。不觉间毙杀了多处暗伏的火力点。同时鹰眼四处察顾,大脑飞速运转,镇定绸缪。
正潜心策算撤退路线时,蓦然地、一抹余光的却瞥到了一颗黑色的浑圆物体,由远及近、划着一弯迅捷的弧线,落在了不远之处的杨树的足边。
丝毫不曾犹疑地、他纵身推开了战友——
旋即,一声冲云啸天的雷鸣在耳边轰然炸响。
……
4
陆延几乎是在初次看到何英的那一刹那,便不可自抑地堕入了她那片明净透底的爱情海。
他与她皆出生在上世纪的80年代里,那段开放初露端倪的岁月,恰好横亘在如老旧泛黄的破胶片一般的六七十年代,与如蓬蓬青碧的平阔原野的九十年代中间。那个年代诞生的爱情观,以平淡而相知为主旋律,并没有95后的年轻人们那种酣畅淋漓与壮怀激烈。如一窖年代幽深的老酒,浓郁却不辛辣,带着一番独特而无可替代的韵味,兀自在自己的方寸静默之中酿出醇厚绵长的气息。在开放乍吐端倪的年代里,自有一脉涩涩的青种在松软的沃土层下蕴育出新的生机。
陆延第一次遇到何英时已年近27岁,而何英,堪堪庆过26岁的生辰。
那是一季时常被雨露所眷顾的初秋。天气转凉,北方城市的秋雨总是卷挟着一场盛比一场的寒气,清透如露地雨滴自铅灰色的天空中斜斜飘洒下来,在濡湿的地面上汇成汩汩细流。正在休假期的陆延应战友的托付,提着一篮鲜亮欲滴的水果,撑着伞,踩着一地冰凉的暮夏之泪,缓慢地走去市中心的一家医院,去看望一位生病住院的军属——一位年逾半百的母亲。淅淅沥沥的雨珠儿自凌空厚积的云层中坠落,如南海观音拈着翠韧的杨柳枝蘸洒下的四海之水,淋漓在他的方寸伞隅之外。空气中,弥散着铅华洗净的草木辛香,混融着明净而清冽的泥土芬芳。
陆延走在雨中,微微下掩的一寸伞缘和幕织的雨珠儿挡去了半潭邃眼。他兀自迷沉在一个人的旅途中,孤独而安静,如游走在世界边缘的一只孤影。他走走停停,目光笔直,从不去瞧看旁人,踏在石板格路上的脚边,偶尔绽出瓣萼分明的水洼,溅起短促的弦响。
轻车熟路地走去医院,依着记录在纸上的地址,找寻到一间普通病房。雪榻之上,一层泛出药苦的病被之下正沉睡着一副苍老的身躯,如锢于病窠中的一只疲惫老雁。陆延把水果篮放在老人床边的柜桌上。抬头看到壁钟正指向下午五点半,于是他走出门,与一位值岗的护士谈讨了几句病情,而后走下楼,往医院饭堂去为老人采买晚饭。
回到病房之时老人犹未醒,于是他走出病房,站在为头顶成行的白炽灯晃出层次感的走廊一端,闲闲地往楼下看。
便是在那时,陆延见到了何英——他毕生都无法相忘的挚爱。
起初是救护车专用入口那里突然响起来一阵细碎而凌乱的脚步声,而后便有此起彼伏的人声响了起来,其中夹杂着“救命”、“医生”、“来人”等绝望的字眼。
陆延回身看去,正正看到一架担架正在被众人从救护车上抬出,四散忙碌奔走的护士们齐齐拥了上去,把一具鲜血淋漓的身体往下抬。
出于职业军人的本能,陆延几乎是想都没想便冲了上去,协助护士们把那具生死垂危的身体抱上急救床,又帮忙推送着进入急救室。
是一桩突发的意外,病床上的中年女子在回家途中遇到了车祸,身体多处伤痕,失血过多,气息奄奄。陆延只是沾了一下手,衣襟上便被浸出了大片腥红。
他望着那张灰白惨淡的脸,如为融水而化的腻子浆漆过的墙壁。多位护士犹然忙碌如飞着,为那具为血色吞没的身体插上各色导管。可战斗经验丰富的陆延却几乎已认定,那个微薄的生命,已在猝不及防的音符串响起的安魂曲的悼送中飘走上了危崖尽头。
果不其然地、下一秒,心电监护仪上微弱的波动平成一线,几声急促的报警声后,一计穿透鼓膜的刺耳长鸣骤然响起,如斯尖利,如刺破无辜生灵肺腔的一把冷刃,一霎时,连空气都呻吟了起来。
眸底刻上一抹撕裂心肺的悲戚,陆延想起了那位临终之时托付他照看老母的战友。
可突然,不知从哪里杀出来了一匹年轻的白羚羊,甫一现身,便带来了蓬蓬鲜活的气息。
那个瘦小的身影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一臂搡开了他,扑到了病床前,伸出精瘦如虬枝的一双手臂,口中数着节拍,开始有条不紊地为那个濒死的生命做起了心肺复苏。
“0.4mg肾上腺素静脉注射!”
那个瘦小的身影又猛然回头,几乎是嘶吼着,对着身后的小护士发出指令。她如临危授命、在血海尸山堆出的疆场上征伐扬戟的将军,欲带领着少许忠勇兵士,与狞笑的死神撕开最后一场搏击。
她出奇冷静,无双镇定,一壁下着指令,一壁手下干脆利落,心肺复苏之后又上电击,仿佛从不知这世上生灵还有死亡一说。
陆延始终无法忘记那一刹的何英,瘦削而轻薄的一叠锦骨却撑得起生命的素白。她奔走、忙碌,明明孱怯的如同生长于乳雾重锁深处的寒塘之畔那禁不住早露盈盈一拂的苇芒,却沉着冷静,双手浸满滚热的鲜血,如同雪山之巅伫于金色云旗中的慈悲圣母,用一双纤细雪白的近乎透明的手,探入病痛渊薮,蕴万千珍怜,自血泊淋漓中捧抚起平凡苍生的血肉。陆延站在死亡的崖畔,而她穿着白大褂,白羚羊一般灵跃在希望的晖光之下,她用一个普通弱女子的瘦弱肩头担承起了生命的重量,在陆延心膛中萌孕而出的那片青青沃野之上,她是最耀目的一道明光。
约摸十几分钟后,监测仪器上重新伏起了生命的潮律。
5
如堕入乳烟扑离的邃谷深渊,绝望下跌之际,周遭却又忽然幻做巨浪喧滕的黑海,洪波茫茫,沉浮着记忆的枯枝败叶。置身在溟渺迷濛的海上幻境,陆延觉得自己的身体轻若浮羽,时而又如吊铅沉海的无名之尸,随波也难。环顾之余,他本能地探手扑抓,却只得一掌流风,只疲倦的身体无可控制地于潮倾浪落之中飘零无依。他回身摸抓,亦摸不到生命的边缘。死亡,如同血口大张的恶兽。
他浮沉在自己的深海里,不似浮岛也不比孤舟,水面逾颈,生门之外徒留一颗茫然四顾的头颅。身体不由控制,起起伏伏,荡流在记忆的涡旋里,愈来愈多的残叶被翻叠的细浪卷送在身体周围,渐次堆尸成冢,在梦涡的最深处,零落着数不清的时光游魂。
那一叠一叠簇着他的残叶,是零碎记忆的面目全非尸体。
陆延腾出划水的手,抓起一只叶片,只见那方寸的破败里,竟记写着一段段他惜珍如宝的时光,寸寸金镶,本该和华衣安眠在他髓海深处最隐秘的锦箧里,此刻却为丢为掷,随着时光的川流一同淌向一片阒静如死的黑暗里——那是末日尽头,是诸神殒身之地。
陆延不愿离开这记忆之海,绝望之际,铅阴的头顶却乍然破下一缕花白的天光,明晃白炽,照得他本能的抬首去看,可除却一片刺目的白光却什么都看不见。甫一低头又猛然发现,打眼可见的海面上竟看不到半抹自己的影。
忽而,身体周围的海水骤然冰冷如刀,无孔不侵,绵细的水流化做雪芒利刃,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动刀。时有银牙尖利的海蛇拖曳着黑色丝线般的身体在他的身上进进出出着,抽挑着他的皮肉。
他依稀记得,在多年以前,他曾有过一次这样的感觉。
那是在2014年的春天,28岁的他第一次负伤,一颗子弹从肋下射入,穿背而出,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负伤后的他,被连夜从任务前线接出,伤口在经过初步的处理之后,便被送到后方的医院接受治疗。
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到的军区医院,旅途中的记忆混沌如粥,他只是感觉到自己时而在高空中翔游,时而又在路上颠簸。数个小时之后,他疼痛的难忍的身体被锢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
陆延以为自己会死。在白光明晃的无影灯下,仿若一只牲畜,身体不由自己做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块案板上待宰的鲜肉,绝望与恐惧混涌成的黑色海水漫漶入脑,他是扑抓不住浮木的落水者,死亡如枯干的鬼手,欲伺机勒他的颈。
于是他奋力地睁开眼,一簇明光骤然射入他的眼底,旋即是一张模糊而熟悉的脸。
如不经意间探入天国秘境,他剥开重云,蓦然间竟窥到了慈悲圣母的真容,正在冲他温柔一笑。
彼时伤重的他看不清那张脸的细节,可白光把她的面容投入眼底的刹那,便与脑海中某处难以忘怀的一抹清影对映重合。
那一年,在一个秋雨湿重的潮夜里,堪堪下从手术台下来的年轻医生转遍了整个楼层,才找到那个险些被她一臂搡个跟头的人。
她腼腆地低着头,绞着双手,怯怯地冲他致歉。陆延看着她低垂着的毛绒绒的头顶,失笑出声。
见他并不责怪,年轻的小医生欢欣地抬起头,傻傻地冲他笑,眸光熠熠如星。陆延看着她,一刹竟失了神。
明璨清澈的鹿眼,一头干练利落的短发——许是没时间打理才刻意剪短的,瘦小的身材撑着白大褂,如灵矫奔跃在广阔平原上的白羚羊,清亮的灯光甫一勒照,周身就披起圣光。一段雪颈修长如鹤,颇怀傲气地抻立着。衣摆间浮动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辛冽药味,混着肥皂香,不动声色之际就让陆延为她迷醉沉沦。
初次见她,她是挽救生灵于狰狞血窟中的圣者天使。再次见她,她不过就是一个刚以优异的成绩从医学院毕业、医术精明却童真不老的短发小姑娘。
并非第一次见面,却又一次深切而炙热地爱上。陆延的心里如刮起了一阵春风,那阵春风越过行将到来的凛冬,一路披靡,柔润化雨,穿过他27年峥嵘孑然的岁月,在彼岸的桃李之境,拂醒了来年第一朵冬眠的春花。
在肿胀的半睁的眼捕清她面容的一刹,躺在手术台上的陆延便立时归于平静了。身体犹然痛感生硬,他依然感觉如置身在刺骨寒凉的黑色海水之中,无数条吐信飘游的海蛇拖曳着长而凉的黏滑之身,在肆意抽挑穿刺他破碎的肌肤。血,淌的像燠夏之夜落的粘稠的热雨。
可是他不再畏惧、惝怳,他眯起双眼,阖上多半扇世界之门,只一任她清瘦的剪影被一绺白光送进他的瞳底。
那张脸蔼然的脸便一路伴着他,用一记淳甜如冰崖雪莲的笑容,目送他一步飞跃过死亡的危崖,腾至有金色艳阳珀照的重生的彼岸。
6
婚前,何英始终羞赧于告诉陆延,其实初次见面的那一天,无法相忘的不啻是他,亦有她——一个耽于从死神手中拉扯垂危生命的普通医者。在从前漫长的岁月里,何英日夜逡巡在生与死的崖畔,只待路遇某个不该就死的飘魂,便伸出手拦上一拦。人若整日都要触手摩挲生死的形状,便不再能记怀起情爱的模样。何英早已忘记吹醒心中那片芦苇丛,直到遇见了陆延。
他如一只翩然划越过她的水乡泽国的白鹭鸶,修长矫捷的羽白不过是蜻蜓一点,便在她心湖上触动出了千万圈浮光粼动的细漪。而那片常年泛着药草香的蒹葭丛中,有一只眠了数年的孤飘的筏,正被盈盈然摇醒。
同他一般,何英第一眼看到陆延,便止住地倾心爱上。
那个立于医院走廊一圈灯光下的男子,拥有着她见过的最完美的侧颜。他站在那里,如一只悠然栖落在天水一线的雄性白颈鹤,半垂着头,几绺发丝自额前荡落,掩去一双澹静的可把世间悲喜尽数淘澄融解的邃眼。他站在窗畔,静默地往下看,上身穿一件雪白的男士衬衣,两袖挽至小臂上缘,袒出半臂伏于皮表下的清晰如蛇的青色筋脉。他的下身也是一件白色的休闲款男裤,裤缝分明,裤线笔直,显得身型愈发颀长挺拔,如长在冰崖之畔的一棵落满雪絮的劲松。
查房归来的何英看着那个立于走廊尽头的男子,这厢才想起方才她一臂搡的他步履趑趄的场景。
莲容登时攀起霞霓,是云端姑娘为夕阳献吻的颜色。何英抬步走了过去,步滞在他身后,怯生生开口。
陆延转过身来,彬彬应声。而何英也总算得以藉由致歉之名,一睹他的形容。
嗯,有些俊逸。
雪腮上下起了花瓣雨,何英绞着手指,羞赧地垂下头,只把毛绒的头顶袒给陆延。
陆延微垂着头,看着小医生略微蓬乱的发顶,毕生第一次开始为自己的身高而心生窃喜。
灯光明晃之下,是一段修长白皙的鹤颈。
嗯,有些依依。
直到此时,垂首的何英才惊见他挽于肘部的白衬衫犹残留着惊心的血迹,时间已把鲜红绛染涂深,斑斑腥点已淀做了棕红色。而他却不经意,仿若熟视无睹。看着那红,何英旋即又想起了他方才一臂从救护车上把那个垂危妇人抱上急救床上的情形,轻松而果利,宛若不过是信手拂去肩头的一片落羽。这彬彬弱质的男子体内竟同时蕴怀了垂悯之心与矫然之力,何英一时欣喜如鹿,撞破心栏。
那是何英第一次察觉出,陆延身上那股对鲜血与死亡不同于寻常之人的淡然。
那一夜,他们坐在医院的走廊尽头整晚的畅聊,说是整晚,其实共处的时光累加起来也不抵一曲流行情歌。何英是轮班医生,要监视着病重患者的仪器,时而不放心,还要去病房外一看。陆延便静静地坐在走廊角落的一只木凳上,看着那个灵动如遥远天际的一只夭矫的白羚羊的白色身影,在被灯影照出花白底色的医院走廊里忙碌穿梭。
墙上的壁钟一下一下地敲出真爱萌发的韵律。窗外是一片压抑而深沉的墨色,可心底,却萌育出一片蓬蓬青绿。何英时而回眸,冲陆延垮然一笑,笑意中满凝歉意,而陆延强忍心痛,一壁宽慰地看她,一壁忘情恋嗅着她衣角荡飘出的药木辛香。
昏黄的路灯把医院大楼的剪影投在柏油路上,三两车轮辘辘几碾,便碎裂重组,形若坟穴。
清晨时分,何英仔细地交了班后决定回家补觉。等待了一夜陆延请意护送,与她一同踏上了旅程。
早上七点钟,穿梭如织的车辆已淌出不急不缓的川流。曦光徐徐漫渲开来,天空如一匹铺泠开的晴山蓝的水缎,丝丝缕缕的晨色自云头揣下,把他们脚下的灰石板路髹得发蓝,间或有几绺落入何英倦怠的双眼中,在陆延疼惜的注视下,溅出一潭薄荷香。
肤体之亲是爱情的增稠剂,也是滥情的测谎仪。可愈是矜重庄严的爱情,却愈慎于肤体之亲。步调相和且行程一致的二人默契地与彼此拉开了一米的距离,他们并排而行,不远也不近。街两旁林列着的绽的正盛的黄花槐散出幽芳阵阵,似在祝礼。他们走的很慢,一寸一寸撕开了绕罩城市的晨雾,而那横亘于二人中间的一米虚空,也隐隐卷起了几丝悸动的甜香。
归家途上,他们时而交谈,时而沉默,时而停下步子等红灯,随意又自然。如闲步踱逛在莽原之上的两只野鹿,连弦管急敲的时光也被青芽初露的情感磨慢了。何英一路走,陆延一路送,直到面前出现了一片灰白色的公寓楼,方才一同止步。
一直目送她上了楼,他方才转身离开。
那一日,何英站在房间一角,从窗子后垂垂斜掩下的一桁白色镂花布帘的织隙里,窥看陆延离去的背影,直看到那只颀长朗逸的白羽雄鹤消失在了街角,才恋恋不舍地爬上了床。
那一日之后,何英有整整一年的时光未再见过陆延。
7
何英从未想过,她第二次见他,竟然是在她最熟稔的手术台上。
眼前是他血疮昭然的身体,那张脸犹然俊逸如斯,眉骨硬挺,是刀劈斧削出的英气夺人。只是那时的他,正昏迷不醒,那抹缠绵于他眼角的痛色冷冽的突兀,秋霜般快利,一刃便刺痛了何英的心。
他身负重伤,恰逢她是主刀大夫,亦是抬手救他性命的白衣使者。何为医者?用薄刃劈出血路,用赤诚抚散病痛。从医之人,无一不曾数度在死亡当头时一挺坚韧背脊,以无双镇定与满腹学识为码,用凡人之躯与死神摆阵博弈。纵便手下冰冷,却火热其心。锋利寒凉的利刃把无望与病痛寸寸剖解,筹换而出的是一条条生机重勃的鲜活性命。
何英并未让心中的那股揪痛侵占自己的魂识,纵便是面对他,她的手术刀依然冰冷而快冽。无影灯下,她下手果决精准,眼神犀利,秋毫无漏,迅捷而谨慎地把陆延那副被子弹贯穿的身体重新补苴。
三日之后,陆延从睡梦中垂垂醒转,甫一睁眼,看到的是引他魂牵梦萦了整一年的那张面容。
——
世间一应情爱,鲜少可历经生与死的淬打,不过是如出一辙的由一对纠缠糜软的胴体腻出腥稠的甜沼,去喉吟出千百年来也亘古不变的烂漫风月,故而旦若有未历冥判便结出重逾魂灵的爱果的挚情,实乃举世罕有,奉爱者也会以命惜珍。
陆延身子康复之后,便再难抑制住自己的情感。
在手术台上半梦半醒地一刹望见,把她微笑慰他的形容深深刻入了他的髓海,亘古荒芜的浮生恰逢神明最慷慨的盛赐,如踏上漠原之上一条丛棘缠生的崎路,周遭是数年不变的凄清萧索,而他骤然拨饬开眼前野欹拦路的齐顶莽草,却豁然见到一片碧水汀滢与青翠山色。
只是这场爱恋实为罕逢,寥若晨星,以至于慈悲的上帝亦腾不出手来,为他们留住冷酷的时间。在三年相恋的时光里,二人聚少离多,更多的时候只能以手机联络,彼此的手机号码也早已深深镌刻入了彼此的脑海,通讯录都成了多余。可甚少得以重逢的时刻,也多发意外。时常是他堪从生死无常的疆场之上征伐归来,她便要转头登上那与死吏搏杀的手术台。而当她总算拖着疲累的身躯颠踬瘫软在手术门外,他却连把她抱扶而起都来不及,只得匆忙转身去赴祖国的召唤。
何英深刻地记得那一次几乎让她肠断的别离。那是他们相恋的第二年的春天,她值了大夜班,又接了一场大手术,累到晕厥在手术室门外,眼底落下的最后一场惊鸿,是他裹挟风尘急急归来,奔向她的形影。而当她醒转过来,却不见他,是同事们告诉他,他接了一个电话后便走了。
那是相恋的三年里她唯一一次哭泣,在薄荷蓝的晨光里。她悔恨不已,为何倒下的时候她没能撑住半刻,竟然让那场久别重逢连话都没有一句。
可是对彼此那份深厚而沉重的情意,早已结织成网,那网竖起森严壁垒,足以为他们网罗住所有无常与苦难,抵挡住所有无奈与思念,独独辟出一隅碧海青穹,供他们默契地隔出一米虚空,一同走至霜雪满天。
相恋三年之后,陆延牵着何英的手,走入了婚姻的殿堂。
“立于主面前的这对恋人,请在此刻立下忠贞不二的誓言。请告诉我,你们是否愿意同你们身旁的爱人在神的见证下,走入崇高无上的婚姻?今后无论贫穷还是富裕、疾病或健康、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都愿意爱他/她、安慰他/她、尊敬她、保护他/她?并愿意在你们一生之中对他/她永远忠心不变?”
“我愿意。”
这一句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固定程序的誓言,对于何英与陆延来说,却重逾泰山。
婚后,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依然各自辗转在各自的阽危之域,只若保自己平安,便是对对方许下的最赤诚的诺言。甚至到后来,他们爱情的结晶——一个取名叫小童的小女儿降临人世的时候,陆延都没能陪在妻子身边。只得借助手机上的一张相片去反复摩挲女儿晶莹剔透的小脸和妻子满布血丝的眼。堂堂七尺血性男儿从未惧畏过生死,在那一刻却感痛若锥心。
他亦自疚过、痛苦过,亦时常在弥天的血海之中堕入一片奢极的梦土——撑着一尾孤飘的桴纵情打浪,一苇杭之,飞越关岭数度,趁着行岁未晚,用一幕惊喜的归来圈画出这场流徙天涯的情爱里最盛大的罗曼蒂克,而后在半个星球之外天明前的第一声鸡啼里,抚摸她被倦态席卷的睡颜。
可梦醒之后,眼前却只有万里之外撒哈拉的广袤沙原。
尾声
从夜色萧森如墓的撒哈拉腹地深处的一处小村庄里炸出的一计轰响,把陆延送入了一场迷濛而又冗长的梦境。
眼前是一片纯白色的天地,世上恍若再没有其他颜色,只余纯白——那是天国仙境的白、是白纱礼裙的白、是医院墙壁的白,白的发亮,亮如银镀,晕刺的人眼底生疼。
陆延茫然地走着、顾着,身体轻若鹅羽,脚步踩不出生命的印迹,他环着四周,依稀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有些熟悉。
而后,他看到了那个让他日夜思念的人在远远地朝他微笑——
那个女子有着世间最纯净甜美的笑容,她梳着一头干练的短发,雪莲似的面容瘦销的让人心疼。她的头上戴着攒花白色头纱,身上穿着露肩抹胸白纱礼裙,手上捧着一束捧花。
她可真美。
她冲他微笑,笑容怯涩羞赧,整个人沐在一圈银光中,一双眼明澈清泠,像跃动在天地接驳处的年轻羚羊。
让他思念入骨的人就在眼前,陆延喜极欲泣,此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一套黑色格纹西装,却不是军服。此情此景如斯熟悉,熟悉的让他舍不得活过来。
他抬起步子,想走到她身边,可、当他凌空向她伸出手的刹那,周遭景况却蓦地显出千万条裂痕,如一面骤然被浪掷来的顽石击上脆弱身板的落地镜,一切只在眨眼,铿然粉碎。
景涣神易。
旋即是灰雾漶袭。
擎天的灰色潮水破入陋室门户,恶兽一般,吞张着硕大血口,囫囵噬咽了他毕生所有的欢欣。
他又看到了何英——那个他深爱的女子。
他看到她正迷走在一片浓稠如粥的灰雾里,她穿着厚重的防护服,精瘦的脸庞被口罩与护目镜全然遮去,可他知道那个身影就是她,他依然可以感知到她的气息。
那是何英,是和他相爱了十年的发妻,是那个灵动活泼如白羚羊的女子。他看着她在那片灰雾里穿梭,她的周遭皆是坐在病床上戴着口罩的病患,他们呻吟着、埋怨着、也乞求着,有些还推搡她、咒骂她,甚至扯下她的口罩冲她的脸吐口水。
而她却不知疲倦、全无怒火,犹然如雪山之巅俯身悯世、用阔大的胸怀拥抱原野之上那群视她为妖邪之身、朝她射出利箭的凡人愚夫们的慈悲圣母。她奔走着,丝毫不停歇地、为那些把死亡的恐惧与畸形的怨气撒在她身上的病患检查身体、抽血、测量体温,身体劳累到极限,随时可以晕厥。
陆延欲走到她身边去,可眼前却凭空升起了一面透明的墙壁。他站在墙壁这头用尽全力捶打着、甩腿踢着,可面前的墙壁却坚硬如钢浇铁铸,纹丝不破。他双目血红,痛彻心肺,只得眼睁睁看着她逐渐被那片灰色的大雾埋没。
随我离开,何英!
他朝她消失的背影嘶吼。
从此我不做军人,你不做医生,我们只做两个简简单单的普通人,这样我们就不用再背负千万条生命的重量,就不用再用毕生不可多得的欢愉时光来为旁人所无法理解的使命殉葬。
随我走,何英……
二十年之后。
当陈晨再次来探望陆延时,她刚升任了主任医师。昔日天真稚嫩的小姑娘如今已年过四十,做起手术来稳准果厉,就像曾经那个让她钦崇不已的师父一样。
十年之前,在那场在W市骤然爆发的疫情里,她与师父双双临危受命,一同赶赴去了战斗的第一线,可最后,却只有她一个人平安归来。
许是酷厉的神明从不俾喜剧成双,更不愿让悲剧独行。那一年,她的师爹陆延也在前线被炸成重伤,头部严重受损,失去了独自生活的能力,且记忆全湮。而她的师父,直到染病离世的前一刻,都丝毫不知在丈夫身上发生的一切。
拎着水果篮的年轻女子从车水马龙的城区一路走来,身后居住在市内的人们依然在为生活所忙碌奔波,鲜少有人知晓在几公里之外的郊区敬老院里,住着一位享有军功的退役老人,而他的妻子,是一位在十年之前为抗击疫情而牺牲的女医生。
陈晨走上敬老院灰白的台阶,走进走廊,沿着斑驳掉漆的墙壁,走进了角落里的一间病房。
她推开木制的房门,正正看到一位两鬓蒙霜的老人正拿着手机坐在窗下,目光痴痴如三岁孩童。今日天气很好,碧空如洗,天高云扬。熔金的日光斜斜照射下来,把窗外婆娑摇曳的梧桐树的叶影投映在老人苍老却犹然精神的面容上,割出一片凌乱而喧嚣的凄怆。
他的妻子何英早已死在了十年之前的抗疫一线上,死在了那片吹不散的灰雾里,死在了陆延日益枯涸衰竭的脑海里。
死在了她的35岁——她本该盛放的、最美的季节。
可他如今,却已不知何为死亡。
医生告诉陈晨,大抵是因为在头脑受疮之前,何英与陆延聚少离多,对面相处的时日太少,大部分时间只得用手机联络,故而在陆延失去记忆之后,他其实早已忘记了爱人的模样,累日痴傻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串背的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
看到陈晨走进来,陆延转过头,冲她慈笑着。岁月的车轮从他的身上无情碾过,如今的他,头发花白,双眼混浊,眼周褶纹丛生,可陈晨却犹然得以从他衰朽的面容上窥出几分他昔年俊逸无双的模样。
“姑娘,我记得一个号码,你可不可以帮我拨一下?”
在迟缓而坚定的苍老嗓音中,陈晨接过电话,再一次拨下了那个眼前的老人已央拜她拨出过无数次的号码: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一些感想:
《空号》写完了,其实在动笔之前,我根本没想过它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开始只是朋友转发的文手挑战,艾特我,说很想看。然后我抱着投喂妹子的猥琐动机,开始绸缪动笔,拖拖拉拉的,到发文的现在居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这篇文来的不很直接,经历过推翻原有剧情整体大换血。一开始一切进行的都还很正常,正常的有点无聊——研究梗题、构思故事、听着音乐信手撰写一些句子、正式动笔。可是直到我都写了一千多字的时候,我却无论如何都进行不下去了。也不是卡文,只是觉得起初构思的那个故事虽然也有的看,但是就是好像有哪里不对。想来想去应该是觉得它太没意思了,说穿了也就是个爱而不得的故事,即使过程曲折,也不过就是普通的虐恋情深罢了。
从来都没有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卡文,那个故事就在我的脑子里,就放在那里等着我去填肉,我也的确可以写,却打心眼里不愿写,就像不甘心一样。又因为不愿,所以到最后竟然一个字都写不出了。
后来,在某一天下午对着手机屏幕苦思冥想之时,脑子里突然灵光乍现,我想起来在过年那几天的时候,我就有过要为那些普通的奋战在抗疫一线的医护人员们写一篇文的想法,只是因为当时脑子里只有片段,没能勾勒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所以一直搁置。
而当我想起自己这个想法时,再看这个文手挑战的梗子,就不太一样了。
我听到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我要写两个普通人的爱情,他们只是两个寻常的80后,无比普通却也无比伟大。
于是把已经写好的上千字全都删掉,重理故事梗概,期间从斟酌文风入手,对待的谨慎而诚恳。终于在经过半个多月的磨砺后,有了现在的《空号》。
可以说这篇文的元素还挺多的,有医生的不易、军人的无奈、军属的苦楚、家国情怀、还有疫情与医闹。与我之前构思的那个故事完全是两个世界,是面目全非式的自我推翻。
我很喜欢《空号》,也希望能有更多人跟我一样喜欢它。
另外,这里还有几点想特别说明一下:
其一,由于我本人并没有参军、行医类似的经验,所以文中出现的一些细节如果有专业性的错误欢迎各位读者指出,我一定会虚心改正。
其二,尾声部分写到的一些患者攻击何英的行为的片段,纯粹只针对那些没素质搞医闹的病患,而并非攻击全体患者,请大家莫要曲解。
其三,这篇文里并没有对一些本应被具体描写的场景大肆渲染,只一笔带过,全文采取了一种不知道该叫什么的手法(如果称得上是手法的话),以陆延的几段梦境为引来展现剧情,这是我有意为之,如果有读者接受不了的话,这里真诚致歉了。
但是在我心里,这样的婉转陈述,要比具象描写,来的更有感觉。
以上,欢迎大家踊跃来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