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陌在实验室的第四天,他扭动僵硬的脖子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人少了一半多。说是实验室,其实倒像是套房,一人一房间,只不过房间很小,没有窗,就一张床,一盏灯,一个中央空调。浴室,卫生间,客厅都是共用的,还有一个巨大的冰箱,里面装着每天的盒饭和水。
客厅里有一台电视,科学家有时候会叫他们集合起来看里面指定的内容,其他时间段参与实验的人也可以随意使用。除此之外,甚至还有跑步机和,游戏机和洗衣机。
当然房间里最多的还是摄像头和窃听器。
说起来,环境还算不错的,这次实验的要求也不复杂,就是让参与者不能说话,不能惊呼,不能放声大哭或大笑,也不能触碰到彼此的身体。坚持到最后的人,能得到巨额的奖金。
第一天科学家给他们放了喜剧片,第二天给他们放了悲情催泪剧,第三天停了房间里的空调。于是房间里的人迅速减少,现在剩余的人已经不用小心翼翼地躲避彼此的身体了。
今天放的是枪战片,气氛很压抑,但没人发出声音,能坚持到第四天的人,都很沉稳。不过还是有一个小姑娘默默流着眼泪,阿陌看了她一眼,有点厌恶。
没什么好哭的。阿陌看着荧幕上一个个倒下嘶吼的人,毫无感触。影片很快播完,大家纷纷起身回房或者找吃的,阿陌懒得动,小姑娘也还坐着抹眼泪。一个留着寸头带着一边耳钉的小伙子递过来一张面巾纸,小姑娘有点惊讶,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咬了咬嘴唇,给了寸头一个带着泪痕的笑。寸头挠挠自己的寸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然后转身离开。
午饭时间大家都围着冰箱自觉排队,距离控制得很好,谁都不想不小心碰到对方的肢体而被取消资格。小姑娘排在挺后面的,寸头就帮她拿了一份饭,示意她不用排队了。小姑娘就红了脸,羞涩地跟着寸头走向餐桌,有一个总是穿花衣裳的少妇见到这一幕,看起来也挺开心,转过身和一个大姐挤眉弄眼,大姐也了然地笑着,抻了脖子去看那对小年轻,手轻轻摸着自己长满细纹的脸,不知道是在回忆什么,还是单纯地兴奋。队伍间的气氛似乎融洽了许多,那刻意空出的距离里回转着心照不宣的笑意,有种熟悉的恐惧感袭向阿陌,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目不斜视,走得很快,仿佛想甩掉什么。
阿陌回到狭小的房间,关上门之后又检查了几遍,才松了口气似的瘫到床上,又起身,脱鞋,摆了又摆,直到鞋子和地板方砖四周的线条距离一致才真的放松下来,合上眼睛躺回床上。他没盖被子,毕竟几个小时前他才花了半个钟头把被子叠到自己能看的样子,他不想在一天内折腾自己太多次。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走出房间,打开了冰箱,他不饿,但是渴坏了。喝完水,他发现天还没亮,于是打算再回去睡一觉。刚刚他睡得很不好,梦见了很多东西,同学上司女朋友和父母,都是没什么意义的生活片段,可他觉得很难受,闷得慌,脑袋也痛。
洗手间里突然传出一声闷响,大概是有人摔倒了。但阿陌并没有兴趣知道,阿陌隔壁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中年男子,留出个安全空间防止碰上,然后就走了出去。阿陌没去仔细看他的脸,因为那个男人太高了,周围又太黑。
然后洗手间的方向就传出了砸东西的声音。
然后是一个沙哑却高亢的女声“别过来!滚,滚啊!别碰我!不要。”
阿陌听得一清二楚,但他没有走出去,他也没听到其他人开门的响动。
然后一段沉默之后,传出了一阵啜泣声,又渐渐升级为嚎啕大哭。
“不闹了啊,不哭,老婆乖。等科学家进来,我们就去医院,然后回家,啊。”一个低沉温柔的男声安慰着,但直到科学家进来带他们出去,那女人的哭声都没停,阿陌断断续续地听到“债”,“孩子”,“对不起”几个字,和男人不断重复的“不怕”。
“不怕。”阿陌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这个词很感人,几乎快要打开他干涸了很久的泪腺。他裹紧了被子,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是被集合铃吵醒的,就不能让人好好睡一觉吗?他当初选择参加这个实验,就是为了脱离老板的连环夺命call,父母的絮絮叨叨,和女朋友的催婚,这些事让他睡不好觉,他对奖金并没什么兴趣,只是想找个能好好睡觉的地方而已。
今天是,第五天的片子是和纳粹有关的纪录片,阿陌依旧没什么感受。有一个人在影片一开始就不住地颤抖,终于在影片到一半的时候抱住了脑袋。
“停下来,求求你们,停下来。”那人一头银白,但之前却有种处变不惊的风度,是当过兵的人才有的气质。然而现在,他全身发抖,眼珠子乱转,抱着脑袋几欲崩溃。
没有人动。
“求求你们,谁都好……”
科学家从来不会中止影片,也不会在影片播到一半的时候进来带人离开。这个合同上写得很清楚了。
“停下来,拜托……”
电视里的人在惨叫,房间里的老人在呻吟,那个姑娘又开始哭了,用力地吸着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不要……再继续了……”
一股子倦意席卷了阿陌全身,不是说好是沉默实验吗?怎么那么吵?他开始讨厌这个地方了,只盼着科学家快点进来,把老人拖走,让世界恢复安静。
影片结束后,科学家进来扶起瘫软在地上的老人离开了,但世界并没有如阿陌希望的那样恢复安静。寸头走到电视前,示意大家稍后再离开,然后往电视屏幕上哈了口白气,用手指擦出了个爱心,接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那个小姑娘。
阿陌的厌倦感更重了,他甚至更愿意忍受老人的呻吟。欣欣向荣的感情最让人讨厌了,像是太阳,无情地赶跑黑暗,让卑微地更加卑微。
于是他别过头去,却看见旁边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寸头,看不出情绪,至少阿陌看不出来,如果他能的话,兴许就不必活得这么累了。不过也许就是因为他以前太敏感,才导致他太累了,所以他现在什么都看不出来看不清楚。
第六天,片子难得不压抑了,是各种美轮美奂的风景,从雪山到草原,从花海到珊瑚岛,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总是有办法让人感慨万千。这次掉眼泪的是花衣裳的少妇,片子播完后,她擦擦眼泪,走到摄像头面前,平静地开口说要出去。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小姑娘和寸头,说你们要幸福,就算以后没办法在一起,也要各自幸福。
科学家很快地进来,少妇没机会讲太多自己的故事,但她眼里全是释然。无情人给的伤,有情人自己可以去治愈,她说天下那么大,多去看看,总能找到一棵值得吊死的树的。说完她就笑了,很是俏皮,想来本也是个伶俐的主儿。她最后朝房间里的人挥挥手,像个十几岁的少女似的蹦蹦跳跳地走了。
房间里就只剩下阿陌,寸头,小姑娘,女人,以及一个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小男孩了。
阿陌觉得小男孩和自己一样没有存在感,也和自己一样不在乎其他人的存在。
但寸头,小姑娘和女人的存在感实在太高了,让人难以忽视。寸头和小姑娘秀恩爱的时候,女人就在旁边看着,不是偷偷地看,而是光明正大地盯。寸头总是有意无意地挡在两个女的之间,小姑娘也似乎从没发现。
转折是一天寸头胃痛,小姑娘急得手足无措,女人刷的一下站起来就要走过去,然后寸头挣扎起来,冲小姑娘笑笑,然后突然地吻了下去,吻下去的时候眼睛是看着女人的,很温柔。
小姑娘和女人同时僵掉了,然后眼泪也几乎同时掉了下来。
小姑娘是个哑巴,发不出声音,只是捶打着寸头。摇着头哭得梨花带雨。兴许她的确是爱阿陌的,但她兴许也在乎那笔奖金,所以感性如她,也一次次地漠视了身边人的求助,再哭得稀里哗啦。
寸头任她打,忍着胃痛,龇牙咧嘴地冲女人笑。女人哭花了妆,看起来年龄反而没那么大了,和寸头恰似登对的样子,撩起头发时阿陌才发现她也有一边的耳朵上戴着耳钉。
女人站起来,一副不管不顾地样子,径直走到寸头面前扒拉开小姑娘,深深地吻了下去,然后又给了一巴掌。
三个人都被科学家带走了。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时间也变得缓慢。阿陌每天都去小男孩门口站一站,但却什么也没做。那孩子已经病了很久了,但自己也不吭声,也不求助,从偶尔的下床吃饭,到一直躺在床上。他呆在床上的时间比阿陌都好久了。
起床,叠被子,吃饭,发呆,去看小男孩,睡觉。阿陌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个这样的循环,然后科学家终于进来,把小男孩抱走了。
阿陌听到响动后就光着脚跑出来,医生经过的时候,他下意识退后一步,以被防触碰到。
开门的那瞬间,阿陌看到门外刺耳的光线,和孩子父母刺耳的哭声。
“对不起啊孩子……”
对不起……吗?
阿陌看着科学家再次进来,告诉他他赢了,奖金已经打到他的账款上,现在请他出去。
阿陌就出去了,外面清新的空气激得他肺疼,阳光闪得他眼睛疼,轰隆隆地车来车往,震得他脑子里也轰隆隆地响。
于是他又走了回去,把钱递还给科学家,然后回到实验室里,回到自己房间的床上,回到自己的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