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伟在码头前等船队的给养艇,船还没到,远处那个小岛在视野里跟着早晨越来越明亮了。
调令是昨天接到的,昨天以前,程伟在宣保科担任宣传干事,属于靠笔杆子生活的人。
机关干部的好处就是不用风吹雨淋,坏处就是体验不了基层的“兵味”,当兵没兵味,就跟吃饭没辣椒似的,程伟是湖南人,把辣椒吃得跟汽车加油一样,一餐没辣椒,准得犯精神疲劳。调任松帽岛海防连担任指导员,那就是相当于给了程伟一张“吃辣椒”的空白支票,正中下怀。
松帽岛距离陆地8海里。
8海里,这是一段很轻易就可以用目光来测量和穿透的距离,况且中间是一片如此开阔的海面,安静的海面给不了视线什么障碍。海的这边,一个新兴的旅游城市正尽情展现她火一样的热情。而海的那头,一个被繁华遗忘的孤寂的小岛,用它的单调面对每天的潮起潮落,潮起潮落就像一根永不知疲倦的钟摆,送走日子,送走生活,送走季节和变迁,送走这个迎来那个。
船开始缓缓前进,两个小时后它将到达目的地,从它懒洋洋的起航看,似乎有点不情愿。
程伟将调任的消息告诉雅丽的时候,雅丽在电话那头生气地沉默着,除了沉默,她仿佛已经找不到什么词语来表达她的不满,她的抗议,甚至还搀杂着一些愤怒,她用无言的安静来传达她的情绪,仿佛在告诉程伟沉默将是一种爆发。
电话就在这沉默中挂断了,程伟有些无奈,这是他早已经猜到的结果。如果她用激烈的言辞来理论,程伟至少可以反驳。可面对沉默,程伟就像面对一个黑洞,无从还击。刚刚建立起来的激情,软绵绵地被弹了回来。
海风还有些凉,满脸的清新,还是把那些不愉快的东西先放下吧。谁能面对如此清新的海风和开阔的海面去忧愁呢。谁愿意在面对广阔时把自己禁锢在一份狭隘的感情中呢。程伟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着海面。
一个战士从船舱里钻出来,满脸堆着笑,像个弥勒佛似的,那笑容厚得仿佛一抖便可一大堆大堆掉在甲板上。从他的肤色和略显浮夸的笑,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并不是岛上的兵。松帽岛赋予了他的臣民一种憨实的黝黑,一种被海风吹硬的神态。岛上磨炼出来的战士是任何人都无法描摹和伪装出来的。就像一个被岁月用力刻画的古陶灌。
“弥勒佛”很热情地打着招呼,“你是刚上任的指导员?来岛上镀金的吧”
“镀金?”程伟纳闷,
是啊,来岛上锻炼一下,镀层金将来好发展。现在都兴这个。“弥勒佛”很得意地摆出一副看透世事的样子。“不过那岛上真不是久呆的店,呆久了脑子都锈了。”
岛上的生活条件改善了,文化活动不是也搞得很精彩吗?
弥勒佛满脸不屑,嘿嘿,无非就是什么竹竿舞啊,舞龙啊,沙滩排球,这都啥年代了,那也叫文化娱乐。
程伟心想,眼前的这个兵油子心中的“文化娱乐”是什么呢,卡拉OK,酒吧,霓虹灯。这算文化吗?仅仅是一种消遣而已,如果看成是文化,那简直是时间的一种亵渎。
程伟曾经也去过松帽岛,那还是三年前,自己还是刚军校毕业不久,在机关当新闻干事,那一次奉命来松帽岛采访连队的军医,军医姓黄,也是刚毕业不久。那天刚好是星期天,采访完刚好遇到战士们搞活动,顺便也了解了岛上战士们的文娱生活,原以为岛上生活挺单调,无非就是打打牌,下下棋。没想到,真让他们捣鼓出很多花样出来,钓鱼比赛,沙滩排球,竹竿舞,舞龙,篝火晚会,看来只要有快乐的心情和追求快乐的动力,即使一个孤岛也能创造出快乐的生活,程伟想所谓的世外桃源是不是就是这样一个概念呢。
可惜程伟上岛的第二天就中暑病到,这才让他在快乐中想起这个孤岛上狠毒的太阳,各种不知名的蚊虫和恶劣的生活条件。
黄军医还在岛上吗?程伟从回忆里出来,问身旁的“弥勒佛”
你说黄药师吧,在呢,在呢,闭关修炼,高人呢。弥勒佛语气透着讥讽。
程伟对这个油嘴滑舌的兵油子感到了几分厌恶,便不再理他,独自一人观赏起海景来。
松帽岛海防连连长邱志平,带领连队官兵在码头边分成两列整齐地摆好,恭候新指导员的大驾。
两个小时后,船靠岸,一个文儒而纤瘦的青年军官,扶着眼镜下船。
邱志平远远地送过去一个微笑和标准的军礼。大步向程伟走去,同时伸出他那黝黑精干的双手。他粗大的嗓门也直溜溜地扑过来。
欢迎,欢迎,这岛上的每个人,每棵树,每只鸟,都在欢迎指导员的到来。
粗犷且豪爽的笑声让程伟止不住也跟着笑起来,典型的基层军官,从骨子里绽放的豪情,程伟想,多么有感染力的笑,简直比这海浪还要干脆和汹涌。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像这么大个子黑黝黝的连长一样,有这么健康,这样豪气干云的笑声。这是大海赋予的,是风浪赋予的,是这个远离嘈杂的小岛所赋予的。多辽阔的笑声。
对于这个调任,程伟多少有些疑问和忐忑,自己没有带兵经验,而相对来说,他对机关的业务却比较熟练,调任指导员,对他来说正是扬短避长,就跟狙击手去打冲锋一样。临上任前,政委曾把他叫去办公室。
“程伟,你知道你的多的是什么,缺的是什么。”
政委从桌面上把头抬起来,取下眼镜,揉了揉发红的眼圈。又重新戴上那幅玻璃瓶底。
你身上多了太多的文人的感性,文人的柔,和文人的理想主义,缺少了一种豪爽的大气,和对现实生活的透彻和感悟。你有新思想,有眼光。松帽岛海防连这几年的发展给人有点禁锢的感觉,不能放开手脚,固步自封。所以组织上才派你上岛,希望你能推陈出新,把有些暮气的松帽岛带活。同时也让你沾些豪气,沾些生活。
今天,程伟就在邱连长的笑声中第一次领略了豪爽。
“把咱岛上最好的酒给老子端出来,咱用军人的礼仪方式迎接指导员。”邱志平向后面的战士招喊着。
两个战士跑步出列,手里分别捧着两大碗米酒。
“来,指导员,喝了这碗酒,你血管里流得可是我松帽岛的血了,你就是这里的主人了。彭伟起个头,唱。”
一个战士清了清嗓子,“喝了咱的酒啊,一起唱。”
“喝了咱的酒啊,训练不怕汗水流啊,喝了咱的酒啊,敢叫鬼子小命丢哦啊哦……”
红高粱的插曲,改了词,如今叫这些光愣愣的军人唱出来,倒不比电视上逊色。程伟兴起,刺溜一声把酒干完。
战士们便蜂拥而上,把程伟架起来,往连队前进。
后面又响起了邱志平大炮筒一样的歌声。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呀回头……”
海浪像一个难得的知音一样应和着歌声。
海岛属于南方,天黑得早,吃过晚饭,夕阳仍安然地挂在浪尖上,海面红得像燃烧了似的。
邱志平招呼一帮人,光着膀子,在连队前的球场上打球,黝黑的皮肤被柔美的夕阳照得更加的健壮。
见到程伟,邱志平停下来,扬了扬眉毛,挑衅似的喊“诶,我说大作家,敢不敢来一场。”程伟发表过一些文章,如今仿佛倒成了邱志平手中的小辫子。动不动揶揄地成他为大作家。程伟不想被他瞧成手无缚鸡的文弱书生。便也扬了扬眉毛,开玩笑说:
“来就来,谁怕谁,我死都不怕,还怕你死。”
战士们难得看到这样的场面,更是一个个跳着起哄。
于是,各自点齐人马,冲杀起来,邱志平球技当数一般,只是凭着块大,常常是毫不畏惧,凭着骨子里的霸气,直刷刷冲到篮底,身体对抗有优势,倒还真叫人防不住。一来二去,程伟来了办法,邱志平一拿球,他就叫人犯规。结果大胜。这招够毒,邱志平脸红耳赤,直叫程伟不地道,使用这样的不光明的手段。程伟诡异地笑,直说兵不厌诈,不择手段去争取胜利。
邱志平笑着高呼“这真是兵遇见秀才,有理也说不清啊。文人的狡诈。”
有人也跑过来戏侃:你们一个乃是勇猛的前锋将军,另一个乃是多谋的幕后军师,松帽岛有你等二位,幸矣,他日必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