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见到了那个女人,一身浅色调衣衫,灰色马丁靴,露出很长一截墨绿长筒袜。
她的妆容淡了,让人觉得丧失掉了惊艳感。她在笑着,和身旁的女伴。
待她远去,阿治从驼色风衣内口袋里掏出烟,蹭了两下磨砂火机,点上。
一大团烟雾从他口中飘出,而后慢慢飘散,细微的缭绕了一段空间,而后湮灭于虚无。
他还是觉得墨绿色袜子与她那一身不搭配,不过还好,她总算是还没有落到去选择网上烂大街的穿搭。
他要去那棵大树下了,那棵又老又大的树,那棵树虽然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但它会跳舞。
那棵老树会兀自起舞,不理世人。无论你看到了什么,与它无关。它只管跳舞,帮到你或没有帮到你,都无所谓,真的。
可是,关于她的,关于她的细微事情,特别是她的身体的味道,在他脑海中蔓延开来,于是他的下体感到了莫名的热量。这股热量驱动着他,去到另一个女人的住所。
男人选择女人,都有自己的模板,而他的模板,就是她,高挑、纤细、平胸。
至少,他的情人几乎都是这个模板。
Lina打开了房门,他就站在门外。
他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岁月似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痕迹。漆黑的头发背到脑后,俊美的脸平整且简单,精致的五官端正且规整,规整的没有一丝人情味。他是高级脸,这长相总是不自觉的给人以清冷的感觉,清冷,且舒适。
“干嘛啦?不知道我昨天夜班嘛~”Lina故意揉着眼,好掩盖见到他的欣喜。
“当然知道,所以我专程来看看你。”
“咿~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呢。”
说话间Lina给他脱下风衣,挂在衣架。
“对啦,我刚买了一个电脑桌,你来看看好不好看。”Lina拉着他来到卧室旁的小书房。
在Lina得意的向他展示上星期买来的木质小桌时,他从背后抱住她,吻向她洁白的脖颈。
Lina是长直发,而她是长卷发,亚麻色长卷发,在阳光下能映出金黄的星星。
“哎呀,别动……”
Lina咯咯笑着,挣扎着,他微笑,继续吻她,用手轻轻骚动她身体敏感的地方。男女嬉笑着,顺着溜进屋子的阳光平移,轻巧转过墙壁的阴影,滑落到卧室,随着一声轻响,粉色的窗帘阻拦了妄图窥视的阳光。
天空上的云朵静止般纹丝不动,甚至遥远的风都感到不耐,撕扯着她的气息,于是温柔与潮湿散落。湿润的空气中,一个女子徘徊着,寻找着她的丈夫。
医院里的孩子仍发着高烧,小钰已经给丈夫打了几十个电话。他经常不接她的电话,从恋爱开始的第一次,到已经结婚的现在。
小钰只知道丈夫是去一棵树那里,每当他感到繁杂的事物积聚到无法接受的程度,他就会去,但她不知道那棵树在哪里。
是的,她还可怜的以为,他只是去找了一棵树,而不是另一个女人。
事实上,阿治连这个情人的名字都记不清了。除非她告诉他,她叫Lina,他才会恍然大悟:“哦,是丽娜啊。”
别人都以为他的记忆力很好,因为他甚至可以记住几年前的一串邮编号码,但事实上,他似乎只对数字敏感。在情人的身体上,他甚至把自己有孩子这件事都忘了。
谁都认为孩子只是普通的发烧,因为连医生也这样讲。可随着点滴一点点流入孩子弱小的身躯,孩子那白嫩的如同充气的棉花一样的小脸,仍然紧紧扭在一起,他的小小的拳头,攥得像是刚刚凝固的钢筋。
汗滴不仅出现在孩子的脸上,也渗到了母亲整个背上。小钰又给阿治打了一个电话……
阿治出来时,习惯性的掏出手机,按下待机键,6个不同人的未接来电排列到屏幕都装不下,提示灯一直闪个不停。
可惜的是,他的视线偏移了,阿治再次看到了那个女人。一身浅的与世界脱节的调调……啊,墨绿色真的和她这一身不搭。
好容易摆脱的烦躁又回到阿治身边,公司的事务,朋友的求助,家庭的问题,没时间写完的文章……
算了,阿治把黑屏的手机重新装入口袋。
人群忽然蔓延开来,经过阿治的身边,而后远去。一瞬间,有一千三百多种烦恼穿过了他。
他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看到几副画面,那几幅画面,道尽了那个男人的一生。
一个小男孩望着广袤的天际,伸出手。
一个大男孩捏住了一只碧绿的蝴蝶。
一个男人搂着他妻子的尸体,张大嘴巴,放生痛哭。
繁华弥漫之际,一个男人修长的背影漆黑的立着,漫天灯光的颜色,却又只有一个背影。
再回头,那个女人已经不见。
似乎从他爬到这个位置开始,一切变得不那么称心如意,轻松的生活离他远去,和情人们的关系愈加复杂,再加上公司里永远处理不完的事务。
对阿治来说,孩子和公司哪个重要?小钰不知道,但此刻她连阿治的人都不知道在哪,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是么,小钰只觉得有些悲哀。
她跟阿治的董事长说,让阿治处理好孩子的事再过去。她也只能这么说。
同她一样可怜的,是他们的孩子,小脸憋的通红,似乎连哭泣都有些费力了。
即使他现在回来,又有什么用呢?呆呆的看着,看着医生手忙脚乱的给孩子做各种检查,如同事不关己,如同看一场无趣的幻灯片,小钰在医院的——灰蒙蒙的雾一样的气氛中,产生了这种想法。
阿治听到一首钢琴曲,节奏很是轻缓、柔和。是他很喜欢的曲子,但他忘记了名字。
他继续向那棵树走去。
下雨了,雨是在天空由蓝色转向粉色的瞬间落下的,一滴一滴,像是零碎的黑色火花飘下来。
一个女人忽然来到医院,小钰不认识她,她却认识小钰。短发、高挑、时尚,这是那个女人的形象。
看起来她和小钰是偶遇,但她却表现的十分开心,特别是看到小钰憔悴的脸。
她对蜷曲着的正遭受医生摆弄的孩子表现出恰当的关心,而后就跟小钰聊了起来。她叫Crass,有些嘶哑的极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溢出她的红唇,小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会和另一个女人聊天。
“下雨了。”小钰忽然抬头,看着窗外。
“嗯。细雨如丝,天色尚明,很快会停的。”
“下雨了啊。”阿治抬起头,而后走到一个屋檐下,点着烟,继续走着。
灰黑的屋檐下,一簇火红的玫瑰在雨中萧瑟,阿治走过它身边,而后继续远去。
快到了。
奇怪的是,这家医院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竟然是对一个小小的发烧。
孩子的脸通红,滚烫。
叫Crass的女人开车,小钰抱着孩子坐在副驾上,去到一家更大的医院。
宽大的墨镜遮住女人的大半张脸,只有妖艳的红唇没有一点弧度。墨镜下漆黑的眸子转动,女人悄无声息的打量着小钰。
将小脸贴在孩子烫人的柔软的脸上,小钰呆呆的看着窗外。
无风的日子,雨却倾斜了。
雨斜着落向阿治面前,细密的雨幕无差别的划向阿治整个身体,像是被一个世界排挤。
阿治眼眸低垂,漠然向前。
雨还在下的时候,一棵大树出现在他面前。
树下坐着很多人,都是像打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枯黑的树枝把人们全都遮掩,雨还在下着,大树一言不发。
踩过它柔软的褐色落叶,踩过它零碎如花的树根,阿治来到树下。
他跪下,跪在柔软的褐色地毯,像是失了所有力气,而后俯下身子,双手触地。像是他所背负的一切,爱,或者罪孽,全都随着他坚实的背,落了下去。
雨,继续下,他像是再感受不到雨声。他的对面,站着一个女人,那是他青年时候所有的爱,那是他曾经别无所求的唯一欲望。
那也是他现在所能想到的唯一伤痛,与求而不得的寂寞。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像很久之前那样,微笑着看着他,她的长卷发在阳光下泛着星星,她的薄纱长裙让他失去所有对时尚的想象。他的面前有一架钢琴,他坐了上去,女人的眼神告诉他她想要什么,他微笑着,他明白他们之间最美好的事是什么。
他伸出手掌,轻柔、舒缓的音乐响起,亚麻色的长卷发与她完美的天鹅颈缠绵,星星零星的点缀,她柔软的腰肢使水蓝色长裙飘荡着一个宁静的海洋,随着她起舞的步伐,素净洁白的鞋子变成了一只小船,载着不属俗世的人儿,自由自在的飞舞。
他对节奏的把握依然如此完美,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晓,修长的手指游走在温良如玉的琴键,美丽的曲子就在这里一个又一个的新生着。
他们眼神的快乐,不断交流传递着,她的一个眨眼,他的一个轻笑,无奈又哀伤,笑她的俏皮,哀伤她不属于人世间的舞姿。
她的并不明显的胸脯掩盖在水蓝之下,她的纤细的腰,她的踮起又放下的脚尖,独舞的女人是恩赐于人间的天堂之光。
舞蹈的她是阿治记忆中女人最美的模样,所以阿治从没为妻子弹过钢琴,使她起舞,他也从没对情人这样做。
天色渐暗,阿治却觉不到疲惫,一团篝火燃了起来,伴着乐曲,发出细微的火的声音,如同在风中,朦胧的感觉淡化了时间。
篝火发出微黄的温柔的光,水蓝色的幻影最后向他温柔的笑着,像是有所感应,他抬起头,看向大树尽头。
天色明亮,阿治目光穿过一群发呆的人,与她呆呆的对视着。
她还是不喜欢太过明艳的颜色,不得不说,这一身浅色调很适合她,显眼却沉稳的墨绿色只能是加分点。再加上她高挑利落的身姿,完美的都市丽人形象。
她看到阿治回望过来,表情先是有些尴尬,然后很自然的冲他微笑着。
阿治也朝女人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一份温柔,像是跨过很多光年。
像是冥冥中有人在祈祷,神奇的事发生了,还没有见到另一家医院的大夫,孩子的脸蛋竟然渐渐恢复了正常,温度也逐渐下降。
Crass惊讶的看着孩子的状况,而后跟小钰说了一句话,就走了。
坐上汽车,Crass拨通了一个电话。
“什么事,Crass?”
“大忙人呢……小钰姐有事找你。在××医院。”
熟悉的、辨识度极高的沙哑声音传入阿治耳中,他想到很多事。
没有去停车的地方,阿治直接叫了辆车赶去医院,路上,他不停的播着电话。
公司的事物他让一个不错的手下帮他处理,他有很多不错的手下,事实上,凭他的实力,已经可以单干了,但他也知道,那会有更多麻烦,这也是他安于现状的原因之一。
对他来说,个人生活与事业必须处于一种协调中,一旦保持了这种协调,他就不想轻易地破坏它。
而后,他又安抚好自己的情人。
阿治的头脑无比冷静,像是一切事情全都又回到了他的掌握之中,用最快速度,把每件事处理到现在所能做到的最好。并且之后的一段时间,他都会全身心投入到处理这些事务上,并且像往常一样,雷厉风行,坚决果断。
下一件事:他冷静的头脑与清晰的预感告诉他:下一件事,是他必须面对,也早该面对的事。
他知晓他的爱,是掺杂了了太多一己私欲的爱。
还没有到医院,他就看到妻子的身影,她纤瘦的身影显得憔悴,平坦的胸脯没有起伏,她看着某一个方向,像是那里藏着一片未知的星空。
阿治的妻子就那样站着,手里拿着一些药,旁边有个宝宝椅,垫了很多棉,孩子坐在上面,搓着小脸。
最后瞥了一眼手机,只有最后的15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妻子。
小钰看到了丈夫,看着他,而后仍看向那片未知的星空。
阿治来到小钰面前,看了一眼孩子,然后面对她。
小钰把药放在宝宝椅上,一语不发。
孩子在两人中间,好奇的拿起一包药,用另一只小手揪着。
塑料的声音盖过了医院所有的嘈杂,如同木柴燃烧的声音,噼啪噼啪……
Crass在远处的车上,看到这一幕,宽大的黑墨镜划过太阳的光泽,红唇勾起一抹尽兴的笑。
Crass最后对小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宣告了她与阿治的关系,也使小钰的猜测得到确认:
“阿治真的不错,我很爱他。”
阿治突然抬起头,有一棵大树在跳舞,它就只是跳舞,不嘲弄他,也不帮助他。
正如阿治与妻子之间形成一种奇怪的场域,而他们的孩子,好奇的打量着这对互相站着,但眼神都看向别处的夫妻。
一棵苍老的大树显出光影,钢筋一样的躯体深深扎入地壳里,枯黑的树枝将四人都笼罩在下面,并蛮荒的向四面蔓延,充满节奏,如同起舞,却散发着自人以来的亘古、沧桑。
大树接受着一切,知晓着一切。
大树只是看着,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