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山野

曾经在山野里度过了好几年的时光。小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山野也被零零碎碎地丢到了成长的路上。后来搬到小城里生活,山野的零星碎片更是差不多完全被遗忘了。

直到那天,三只蜗牛偶然从青菜里现身,帮助我拼凑起对山野的记忆。

山野里长着无穷无尽的蘑菇,怎么采也是采不完的。小时候,爸爸带我去村子周围的山林里采蘑菇。我似乎连筐都没有,也没有自己弯腰一个一个采蘑菇的印象。只记得自己不时地扒拉几下枝条,在矮灌木丛的缝隙间钻来钻去。林中的落叶很厚,踩在脚下有轻轻的嚓嚓声,还有一点喧软。落叶完全覆盖了地面,整个山林都是从这样黄褐色的土中生长出来的。蘑菇一丛丛一蓬蓬一堆堆地散落在落叶里。有的,张着大大的伞,直直地挺出来,昂然地立在落叶上;有的伞半大不大的,还半遮半藏地趴在落叶上;还有更多的小蘑菇头,并没有开伞,全身都伏在落叶里面。但是我已经从爸爸那里知道,蘑菇都是一片片长在一处的,哪怕只看见一个,把周围的落叶扒扒,就能看到更多的嫩纽儿。我兴奋地在地上扒来扒去,不断地叫喊爸爸,宣布我的一个又一个的新发现。我还把特别大的两个蘑菇抢先采下来,举到爸爸眼前,爸爸告诉我,蘑菇已经有点烂了。于是知道了一个蘑菇经,开成大伞的蘑菇不好吃,小蘑菇头才鲜嫩解馋。多年以后,我在城里的市场上买蘑菇,看到各样蘑菇头,总是立刻就凑上去挑选。

山野里有很好吃的小果子。有一个名叫三号地的地方,离村子有段路,产黑瞎子果,村子里许多人家都去采过果子。有一年,爸爸禁不住我们念叨,领我和妹妹也去了。我们沿着公路走了很长时间,可能有一两个小时,才走到三号地。三号地的林子其实就在路边开始纵深,不过平时没人去。林子里静悄悄的,连鸟叫声也没有。爸爸领我们只在林子边转悠。林子完全是野生林,一米多高的黑瞎子果树一棵挨一挨地挤在一处生长,差不多是密不透风。我们只在林子浅处采果子,抬头、低头、转身,周围都是枝条,还有粘乎乎的蛛网,没完没了地扑上来的蚊子。林子里面一点日光也没有,脚底下一踢,都是湿乎乎的草枝子,有时也会踢出根软榻榻的烂树枝。我和妹妹采了一会儿就有点受不了,看看拿去的饭盒,才有小半饭盒,便又坚持了一气儿。小小的、紫黑色的黑瞎子果一串串地挂在枝条上,每一根枝条上面都有几十个甚至数百个,我们根本不用挪地方,随便抓好过一根枝条,用手轻拽下果实就可以了。但小孩子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的,虽然被蚊虫蛛网环绕,我和妹妹还是钻来爬去地挑选枝条,比只站在一处忙活的爸爸效率慢多了。果子又扁又小,很快地,我和妹妹就失去了耐心,改成顺枝条捋果子了。捋的速度果然快,只是每采一把果子,就会带下几片树叶,我们也不管,果子和叶子都被一股脑儿地放进了饭盒里。又采了一小会儿,我和妹妹就再也受不了蚊子小咬的叮咬,叫着爸爸要回家。爸爸笑我们,“知道好吃难采了吧。下回还嚷嚷着来吗”?“不来了”!我和妹妹一致大声地回答。虽然我们在林子里最多只采了半小时,但已有了大半饭盒的收获,也算是满载而归。

妈妈还带我和一群邻居阿姨姐姐去山野里采过一回毛榛。一大帮采榛人去的哪座山又是怎样在山林里寻找毛榛树的,已经全都记不得了。记得的是山毛榛的绿皮,青青的皮上全是刺,戴了手套去采,指尖上还是被扎得难受,感觉许多的小毛刺都透过手套扎进肉里来了。摘下手套看,果然有些细细的小毛刺浮在指头上。但有阿姨说,回去洗洗搓搓就没事了。回家以后,指尖上的毛刺去向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可能是搓洗掉了,要是疼痛难耐的话,估计不大容易在记忆里消失。那一回到底采了多少毛榛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一群人七拐八拐的在山里走,突然,周围的林子全消失了,我们钻出了树林,站到了山顶的一侧,前面视野豁然开阔,山下,各样的绿色,条条块块地交错着,一直伸到看不清楚的远方。

山野是小孩子的乐园。大约是小学三四年级时,有一回,可能是作业忘记带了,大清早的被老师撵出了教室。这种情况在班上很少发生,在成绩好的我身上,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我茫茫然地出了教室,不知要到哪里,也不知要怎么办。那个早晨,有好几个孩子被撵了出来,男孩子们出了教室,一转眼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和另一个女孩子木呆呆地在房前站了一会儿后,又漫无目的的从围栏缝里出了学校。学校后面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河,河对岸有农田,再上坡,就是山林了。我们慢慢地来到河边。河水清澈见底,在无数块高出水面的石头上撞出大团小团的雪浪花。我们飞快地忘掉了自己的苦恼和害怕,在河边玩起来。在河里趟水,往水里扔石头,又从水里摸石头围坝。正玩得热闹,有一个也是被撵出来的男生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兴奋地告诉我们河对岸那几棵树是山丁子树,树上结了许多山丁子。对于生长在食物匮乏时代的孩子来说,任何能够吃的东西都有致命的诱惑。这个消息立刻抓住了两个女孩的心,我们站起来,望向对岸,刚才我们还猜测那是什么树呢,没想到它们是些挂满了食物的树。大树高高地立在对岸,我们沮丧起来,“我们够不着呀!”“用石头也打不下来”。“我会爬树,你们等着。”男生说。这个小小的男子汉在我们热烈的注视下,趟过河去了对岸,我们远远地看着,看着他费了半天劲终于爬上一棵较低的树够到了食物,心里高兴极了。那个小男子汉又在我们的注视中趟水走回来,分给我们俩一把山丁子。山丁子还青着,一点儿红影也没有,但我们三个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它们。

我们在河边逗留了好长时间,才回到学校。课间再进教室时,老师也没理会我们,我们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继续上课。以后的日子,我和那女孩也并不大在一起玩,但我记住了她的名字。那个男生,我们再没在一起玩过,他的名字我也没有记住。

这个晚上,我敲这些文字时,忍不住想,不知道他们两个还记不记得那个被撵出教室的早晨。我以后的学习生涯里再也没有这样的经历,教室里的日子每天过得都大同小异,基本上也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有时禁不住想,要是小时候,能被老师多撵出教室几次,是不是更好呢?

童年在山野里延展。要是没有山野,童年会是什么模样?

曾和C说过一点小时候的山野。C很神往,说,“要不放假咱们领孩子去那玩”?

“好”!我说。

我自然回不到小时候了。

但是小时候的山野,我就能回去么?

那些山野,隔了这么多年的光阴,还在那里么?

我有些不大敢回去。

(2013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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