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轩辕

张公子好赌，且逢赌必赢，与其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赌技，倒不如说是因为他能从细小微致的举手投足间觉察到对方意识的变化在身体上呈现出来的反应，从而窥测对方的心思。这种深入的感知不是技巧二字足以概括的。

父亲告诉他，岁年抓周的时候，满桌的文字书画，珍奇异宝他看也不看，就径直爬到桌子的一角，抓起一只骰子，玩的不亦乐乎。三岁的时候，他就能隔着骰筒，猜出里面骰子的点数。到了十六岁，整个京城便难觅对手。京城最大的一间赌坊叫做醉人间，赌坊的老板与他许下了一场生死赌约，那一夜，他一战成名。赌坊的老板不仅输掉了整个醉人间，还赔上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之后一口浓血吐在赌桌上，一命呜呼。

赌坊老板的女儿若幽，明眸皓齿，遍体娇香，张公子看到她第一眼，心中便泛起涟漪，若幽嫁到张家，张公子虽百般待她，她却从来不笑，眼中也看不出丝毫的恨意，张公子不懂，也猜不透。他只能把时间花在赌桌上，日复一日。

很少有人愿意和张公子赌，毕竟，对于一场早就知道结果的赌局，没有人会提起兴趣。除非，一个从未听过张公子名号的外乡人。

那天，张公子实在无聊，看到一位年轻的书生，衣着寒酸但十分整洁，公子拉过他，问要不要赌上一把。书生开始不愿意，推说身上只带了二十两银子，却经不住公子百般劝说，大赌伤身，小赌怡情，不妨不妨。书生禁不住劝，便松口说只赌一局，毫无悬念，他输了。年轻的倔强害人不浅，他气急败坏，又要再赌，几局未了，二十两银子便尽数输光。

公子觉得无趣，拂袖欲走，却被书生拉住，非要再赌一局。公子轻笑，钱都输光了，拿什么赌？

书生急了，说，如果再输，就在这赌坊里做十年的伙计。勇气换不了运气，他还是输了，没有任何悬念，他倒在地上，全身发抖，苦苦哀求，说他还要进京赶考，问公子能不能放过他。毕竟，十年的青春对一个书生来说意味着太多东西。

公子摇摇头，这个世界上无奈的事很多，输了便是输了。他不是铁石心肠，只是这赌桌上的约定不能因他一人而改变。

门缓缓地开了，走进来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那书生迎上前去，跪抱着那妇人泣不成声，娘，我该怎么办？那老妇人走过来，问能不能代她小儿和公子赌上一局，张公子颔首，当然可以！若是赢了，你即领走这位公子，二十两银子也尽数归还，若是输了？老妇人笑道，若是输了，让我儿在这里做一辈子的伙计。

公子轻声嗤笑，心想，怪不得这书生如此倔强，原来性子是随了他娘，随即摆开赌桌，您是前辈，赌骰子还是牌九您选。那妇人眯起眼睛，老身尤爱牌九。牌九虽不是张公子最擅长的，但整个京城，亦无人能胜他。看着老妇人伸出颤颤巍巍的手，自信的摸牌，张公子没来由的突然感到好笑，随意打出一张二筒，老妇人突然摊开手中的牌，加上这只二筒，竟然是一出天胡十三转，张公子揉了揉眼睛，怎么可能，要知道即使在三年前自己赌感最佳的时候，要凑出天胡十三转，也需要半个时辰。

那老妇人微微一笑，拱手承让，随手拿起二十两银子，拉着她儿子转身要走，张公子本能的拦住她。前辈，请再赐教一局！这局晚辈来定，就赌骰子。说完从袖口掏出两锭金子说，这百两黄金就是赌注。

老妇人重新坐定，问赌大还是赌小，张公子稍稍一虑，赌大，您先请。老妇人手持摇骰，轻轻一晃，搁在几案上，一听那摇骰的声响，公子便听出那是七点，平平常常。公子不敢托大，缓了一口气，接过另一只摇骰，轻摇两下，放在桌上。老妇人开骰，果是七点，公子窃喜，轻声道，前辈，这局您输了。拿掉摇筒，额上渗出一滴冷汗，六点，怎么可能！摇了十几年的骰子，摇出十八点比喝水吃饭还简单，怎么今天……老妇人轻笑，在公子眼中却成了讥讽，不知是羞还是怒，公子一拍赌桌，前辈，你我再赌一局，若是晚辈再输，这醉人间从此就归您了！

围观的人连声虚叹，老妇人回转身，年轻人，你可想好了？公子一皱眉，前辈休要再说，话即出海口，哪有收回之理？这次还赌大，公子接过摇筒，金凤入云，银龙泄地，“砰”的一声砸在桌面上，开骰，三颗骰子共十八点。围观的人不禁叫好，公子抹了一把汗，看向老妇人，只见她接过摇筒，轻摇慢晃，放定，拿开，两颗六点，最后一颗竟从中间断为两半，十九点！

公子慌了，一股凉意从背后袭来，回手一摸，整个后背已然湿透。老妇人缓缓站起，拱手，老身承让了，年轻人，赌伤身，以后莫要再赌了。

公子扶着椅子站起，前辈请再赐教一局，我若再输，就听前辈的。老妇人顿首，如今，你已输掉醉人间，还能拿什么做赌注？公子环目四望，心生悲凉，围观的人唏嘘不已，公子伸出右手，一字一顿，就拿我这只摇骰子的手做赌注，这次赌小，将三颗骰子扣进摇筒，使出全身力气，筛子在摇桶中砰砰作响，将摇筒揭开，三颗骰子一柱擎天，最上面一个一点，围观的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喝起彩来。公子脸色铁青，盯着那老妇，无力的笑了笑，说，您请。老妇人接过摇筒，轻摇几下，看似轻松，公子却觉得这几下有万钧之力，听不出几何。开骰，竟是一小堆粉末，一颗骰子也不见了，一阵寒风吹来，粉末吹尽，公子两眼一黑，几乎站不住脚。老妇人大喊一声，拿刀来!

愿赌服输，张公子痛苦的伸出右手，闭上眼睛。一切都晚了，如果时间能倒退，他愿意抓周的时候不去碰那骰子，他愿意带若幽离开京城，从此南山抚琴，不理世事。可如今没了右手，还不如去死！

公子能感觉那长刀在空中划出的破风声，却没有等到那锥心的疼痛，睁眼一看，刀直直的砍在自己右手前方半公分处，刀尖已没入几案。

公子迷惑不解的望着那老妇人，只见她微微一笑，年轻人，你说大赌伤身，小赌怡情，岂不知这小赌亦伤身，一旦开赌，不见血则无休，希望你能记住老身今日所说，说完转身要走。

公子忽然想起什么，问，还未请教前辈名号？老妇人一笑，老身轩辕氏。公子大惊，莫非，您就是当年名震赌坛的六指轩辕？往其右手望去，明明是五根手指啊。

老妇人淡笑，四十年前，黑水窟一赌，我输掉了第六根手指。转身而去……

从那以后， 公子卖掉了醉人间，在洞庭湖畔买了一座府宅，携若幽过起了闲适的日子。一个醉人的黄昏，公子搂着身边的娇妻，望着粼粼的湖面，不禁暗思，美人在怀，共赏奇景，人生既如此，又有何求？

若幽双手环住公子，梨涡浅笑，你还记得那位六指轩辕老前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