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深山

今年春天的时候,我变得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穿着西服的某个人做出为难的表情,表面上是在示弱,实际上那只是一种让我内疚的伎俩。我勉强自己去调节心情:骑车旅游、泡温泉看书、喝酒看电影。那样只让我觉得更加空洞。我的灵魂脱壳而出,平静看着自己枯竭的躯体折腾着。

一个多年的好友推荐我到山上去静静地养,顺便帮忙照顾一个将转到那附近上学的孩子。开玩笑。我可不喜欢孩子,立刻拒绝了,但他仍是苦苦劝说,弄得我实在是过意不去。我最后答应了他,想来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状况了。但我问及那个孩子的情况时,友人却含糊了,讲了一大堆,也没能讲出什么名堂来。简单来说就是不写小说的他缺少基本的描述能力。结果我一点都没搞懂,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后悔了,当即就后悔了。


和那孩子第一次见面是在车站。去那座山的车一天发两次,山脚下是乡下小镇,往上走一点就是那所学校,而我们住的地方则在更高的深山里,据说是友人哪个亲戚避暑的住所,近几年没怎么去了。去那里的人很少,旧车站里人也很少,我一下就看到那个孩子。她穿着白色皱边连衣裙和饰有小花的桃色凉鞋,还按照说好的认真戴上了浅黄色三片叶的发卡。和周围的人比起来实在很显眼。她不应该被叫做孩子——怎么看都有十六七岁,大概身高一百六十二公分,大腿和胸部的线条只能说是可爱——应该是那种淡淡的香甜的文静少女。一瞬间里我的眼睛定住了,怎么也移不开。我心里有了底,没什么必要狼狈逃走了。她循着视线也注意到我。我选了最神经质的人也能接受的方式向她打招呼,她就小步跑了过来,脸上好像有一点开心。

“你就是,那个,一起住的人吧?”

“是的。”

“我叫甘茶,甘香的茶的甘茶,因为…很可爱不是吗,就被父母起了这个名字。”

“槐生。槐树的槐,生长的生。甘茶,很可爱的名字,很像你。”

她的脸上露出一种认真的欣喜。名字被夸奖,对她而言似乎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互相交换姓名后,时间也差不多了。她的东西说是已经寄过去了,我则提着大旅行箱走在后面。上了电车,人很少,我们就干脆挑了张桌子对面坐下来。一路上我们简单谈了谈各自的情况:我是个落魄到去深山里找灵感的写小说的,而她是刚转到山中一所高等学校的学生。她没怎么说自己的家庭,也没提到会什么要和一个陌生人一起在深山里同居。长年的隐忍让我克制住好奇,车也就稳稳地开。她有时咬起嘴唇,手颤颤地搭在另一只胳膊上,然后又放下来:毕竟是要和陌生人同居了,终究还是很紧张的吧。

刚才上车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穿着高跟凉鞋,踩得不稳,下车的时候就抢在前面想扶她。我伸出手,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不愿意。这些年来我凭着自己的想象写了不少世人喜好的女性角色,但终究还是搞不懂女性她们自己真正的想法。我的心脏好像是停住了。她终于是把手搭了上来,我的心脏好像是停住了。我牵着她下了车,那确乎是少女的手,皮肤紧致白嫩,比我的手小了一圈。

我和她拿出各自一半的手抄地图凑到一起。这倒像是小孩子玩的解谜游戏——想出这个的友人实在是很蠢,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看到甘茶看到这些很是兴奋,就闭上了嘴。写小说的,总是得把某些句子能咽得回去。

拼好了地图,却不知道怎么看——或者说画地图的人太蠢。我的手机导航帮了大忙,引着我们走到深山里那条小路上,路两旁是樱花树,刻意砌成的石阶爬上青苔。她向我伸出手。没错,石阶一定是很难走,我会了意,牵起她的手慢慢往上走。手上传来她的体温;这个距离能深深浅浅听到她轻柔的喘息。

突然感觉像是有一只猫溜进了心里。

她微微低着头,在看着脚下的路。

“之前我在担心…会不会是个合不来的人。”她低着头喃喃自语,“但是呢,在车站看到槐君的时候,就觉得松了一口气似的…觉得这个人和我一定是哪里有点像,像到初次见面就熟悉到安心。”她自己倒是害羞起来,拼命眨着眼睛,“我是不是有点傻…明明哪里都不像嘛。”

我组织好的语言又咽了回去。我自愧不如,写了几年的对白,这时候却一句恰当的话都说不出来。语句已然是变得多余了。走到最上面一级,我放开牵着的手,转过身,拨去她头发上落的樱花瓣。她的头发软蓬蓬的。甘茶——今后将和我同居的甘茶——脸上有些泛红的醉意。我愈发觉得先前的后悔和烦恼简直不值一提。乘着这余韵,我取出钥匙打开锁,推开大门,灰尘鼓了出来,我们呛到了,看着对方难堪的模样,一边咳嗽一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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