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六上午11点半,我正在叫盒饭,病房里突然来新病人。
还处在传染科轮转的第一周,我想表现得勤快点。而且上午接诊完开好检查,下午就能留出完整的约会时间,好不容易男朋友来看我一次,已经一个月没见,这轮休息时间绝不容侵犯。
抄起听诊器和记事本,想着最好速战速决。
病人李芸芸,女,23岁,未婚,C市人。
“你是哪里不舒服?”按下圆珠笔,开场白轻车熟路,“多久了?”
“我……皮肤有点发绿。”
”发绿?“我抬头瞟了她一眼,这个女人脸很圆,脂肪几乎溢出了她的轮廓,眼睛小且埋藏很深,发如枯草。脸色么……好像是有一点奇怪。
本科室最常见的病种是肝炎肝硬化,病人要么是胆红素过高全身黄染,整个人像个熟透的桔子,要么是得病时间过长而面色晦暗,脸似永远都洗不干净。
这个病人,隐隐发绿。这种绿不是青绿,而是透着一点嫩,隐含微光,从内而外,似乎会呼吸,有生命。
“外星人?”我轻声嘀咕,脑海里都是那些脑袋大大,没有眼白的科幻形象。
李芸芸有些不明所以,说:医生,也不知道多久,周四早上同事说,我才发现。”
“也就是前天发现,今天就来了,是吗?”
“……嗯”
这个病人说话的时候很慢,偶尔会含糊不清。似乎在极为用心地记忆发病的事,除了绿和迟钝,没有别的显性症状。她在公司上班,就住在离医院一个街区的地方。
“家属呢?”问她几句基本情况能花上十分钟,初步诊断脑袋有问题,这种病人不能和她浪费时间,病史的真实性也得不到保障,直接问家属会更好。
“陪人?”她摇摇头,“我没有陪,一个人来。”
二、
我叫李芸芸,H省C市人,土生土长,没离开过。一直不自信,从小没有多少朋友。有个弟弟,小10岁,现在还在初中,个子已经比我还高,唇红齿白,黑发明眸,手指纤长而白净。反观我,土肥圆的代名词,因为内分泌的问题,脸上全是痘坑。
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像爸爸,而弟弟随阿姨吧。
读小学的时候,父母在学校门口卖炸串,早出晚归,没时间管我,也没有零花钱用,只能偶尔吃掉已经两三天都没卖出去的炸火腿肠。所以我有时候会翘课满大街捡易拉罐和啤酒盖卖给回收站,为了能买得起班上人人都有的数码宝贝的集贴纸本。因为不起眼,只要是没有班主任的课,谁都发现不了我的缺席。
妈妈在我10岁因脑膜炎,以为是小感冒耽误治疗而去世。爸爸十分自责,关了炸串摊子,索性借了笔高利贷,开家小饭馆。没想到生意十分红火,日日门庭若市,很快还清了债务。一年不到,一个门面变成两个门面,我家也终于搬进一个体面的小区,住电梯房。人人都说是妈妈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初三那年,爸爸把一个面容和蔼,精神焕发,长着一对桃花眼,看上去时刻都笑眯眯的阿姨带到家里,向我保证:
“芸芸,没有你的同意,爸爸绝不会再结婚,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这个阿姨对我很好,总花自己的钱给我买东西。人麻利又爽快,算盘拨得极动听。会来事儿,声音悦耳,在店里是一枚活动的调味剂,衬得满场活色生香。食客们很喜欢她,早就喊她作老板娘多年。不熟悉的人,也以为我家是夫妻店。
我早发现爸爸凝视阿姨的眼神,深情又内敛,想想这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趁还不晚,就这样吧。
现在的爸爸才真正拥有幸福,我明白。
这个家要开始新的历史,我也明白。
三、
因为那个病人还有一些杂事,我耽搁到3点才出发,没看出来是什么问题,只模模糊糊地认为病人有点……陌生感。最后只得报告给上级医生,离开病房。
约的电影赶不上,我们改到步行街附近的咖啡馆见面。等我到达的时候,方翀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窗户半开,他正在玩手指。阳光顺着他的眉头,鼻尖和嘴角划下一道影子,他还是那样,总坐在半阴半阳的地方。
“你来了,给你点了榛果拿铁”他没有抬头,搓着手指,有细小的粉尘扑簌簌地从他的指缝中落下。
那粉尘发红,桌面上累积了薄薄的一层,我伸手揩了一点,用手指摩擦,粗糙的颗粒感,金属味儿,是锈,什么东西在生锈。
“怎么回事儿,这你在哪儿弄的?一身的金属味儿,来见我之前干嘛了?都不洗澡的吗?”
“这儿”他张开手,“我手里。”
“当然是从你手里掉出来”我白了他一眼,“我都看见了,你是不是拿什么生锈的东西在搓来着?”
他不再回答,沉默一刻,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笑起来:“啊,今天你放假,打算干什么?”
“能干什么,不就是吃饭,再逛街么?今天这个病人来得真是时候。”我开始倒苦水。
和方翀从高中毕业交往到现在,也有6年。中间分开过,兜兜转转又复合。印象中他似乎一直存在,却没有存在感,情感上也没有非彼此不可到难以错过。一切只是人生际遇,反复延绵的日常磨合让我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十分默契地,往常他会静静听我抱怨,也不插嘴,今天却反常地话多。
“绿色,哪种绿?”他反复推敲这种色彩,比我还要关注。
“说起来也怪,我能想到的形容词是——绿油油,感觉自己在形容一种植物。”我抿了一口拿铁,一阵风吹过,窗外的树抖了起来,像在朝咖啡馆输送真气。夹杂在里面的樟香让我有些恍惚。
“刚才还在奇怪,这个病人身上的味道怎么这么熟悉,就是这种樟树味儿!”味道稍纵即逝,但是那瞬间的强烈印象让我没法犹豫,就是这种感受,暴露在360度的强光下,毫无挣扎余地,觉得自己正在蒸发且渺然如尘埃。
方翀深呼吸,身体明显晃了一下,没说什么。
从咖啡馆出来的时候,我跟在他后面,看他弯腰开自行车锁。他的姿势古怪,身体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似乎很用力,肩膀始终维持着一个与身体贴合的角度,夹着手臂,他打开锁。
直起身时,有粉尘从他的袖管中飘了出来,红色,铁锈一般。
四、
给同事打电话请了假,搬进了33病室的11床。在这之前也没有机会回家洗个澡。
没有拗得过医生,还是给爸爸打了电话。他正在外地,来的是阿姨。她来得时候,我几乎没认出来。卷发没再打理,穿着宽松的麻布衫,没化妆,戴口罩,小腹微隆。
“啊,我都快忘了,已经三个月了?”我伸手过去时,她微微侧身,躲过了,顺手又给我拿个梨。
“医生说头三个月最关键,之后比较安全,今天正好10周。”我不知该说什么,捧过洗好的水果。
阿姨比以前胖不少,精神却更足,为了这个孩子,他们俩做过不少努力。过年的时候,阿姨说,现在就缺个贴心女儿。亲戚们呵呵笑,直说你老李家有钱可以考虑。
过两小时,她就要走,临走前被医生叫过去谈话,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暗下来,看我的眼光有些小心翼翼,嘱我好好休息,她明天再来。
阿姨人很好很好,怀着孩子,再待一秒我也觉得亏欠。况且从她进来那刻开始,我头晕得愈来愈严重,最后几乎眯眼摇头和她告别。
堕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声是她在惊呼。
五、
昨天接诊的病人晚上突发低体温加休克,第二天早晨我才得知这个消息。病室里议论纷纷,老师看起来一夜没睡在指挥抢救,早上11床体征又平稳下来,从昏迷中复苏,转入了ICU。
我只与她见了一面,还没换上病号服就匆匆离开。早上查房的时候,消毒水的掩盖下,病房还是遗留一缕难以察觉的樟香。
晚上方翀打电话,询问我一天的情况,有意无意的,总往我管的病人身上绕话题。当得知11床已经进了ICU时,他的语气稍有些倦怠:
“ICU干什么,输液么?会给她切开插管子吗?”
“不知道,有指征肯定会这么做,现在我也不清楚。”
他转换话题,我们差不多快结束的时候,他突然问:
“媛媛,你是医生,告诉我,人会生锈吗?”
“那你告诉我,人,会变成树么?”
“人和树都会得病,传染病。”
“人生病的时候从不生锈。”
“如果是树的话,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只需要阳光,土壤,水和风。这已经是最不麻烦他人的存在。”
“人和金属都怕氧化,最终就是消失,变成粉尘。”
“有些人即使存在,也不想成为所谓麻烦,但他们又有对世界的留恋,怎么办?”
“所以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待着就好了,别呼吸,别出声。”
“看看今晚的星空,是飞马座。星空尘埃随机组成的星座,偏偏投射在你的头顶。”
入睡之前,我打开窗户,勉强能看得到一点疏星,夏日晚风飒飒,隔壁的印刷厂机器昼夜不休,蝉声和机器轰鸣交织,即使是夜晚,这座城市也不可爱。我盯着自己的手掌,直到皮肤几乎透明。不知怎么的,就想到李芸芸,继而方翀。想到一些努力存在的人和无谓,以及一切机会的逝去。随机混沌中,可能性变得无限大。与此同时,人人都存在也不存在,好一个众生涨落。
和闻到樟树香几乎同时,指尖隐隐浮现一抹白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