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叔和郝姨援疆三十年,终于回归帝都时已是半百之人。两个寄养在别人家的女儿也都长大成人,大女儿高中毕业出来当了工人,二女儿在魔都读中专。夫妇俩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对于自己的孩子考不上大学颇为遗憾,也很愧疚,于是把所有的宠爱与期望都放在了聪明伶俐的小儿子身上。
可惜的是,小儿子学什么都挺快,打群架、追女孩、结交社会青年,就是学习不行。任凭郝姨操碎了心,还是只勉强拿了个高中毕业证。工人他是不愿意干的,陆叔舍下一张老脸去求了老战友,最后安排进了系统内一家公司跑销售。小儿子嘴甜得很,会来事,这工作也算是发挥所长了。
不久,他又交了个漂亮的女朋友,夫妻俩也就放心地退了休。帮大女儿带带外孙,去魔都看看二女儿和女婿,等着单位的新房子换下来,就给三儿办喜事。
生活总是不按计划推进。郝姨六十周岁生日那天,三儿没有准时回家,来的是两名警察。三儿的哥们打架斗殴,把人打成了重伤,作为帮凶,他也进了局子。
陆叔很生气,认为该让儿子受点罪,不同意去疏通关系,郝姨则相信儿子一定是无辜被牵连。两人吵了一架后,郝姨开始为儿子奔走,大半年过去,判决下来,一年刑期。儿子的户口纸被从户口本上撕去,郝姨的白发忽然冒了出来,再不复以往的油黑发亮。
单位的新房分配方案下来,按两人的级别和贡献给他们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两人找老领导磨了几次,最后换成了在帝都四环以内的一大一小两套房子,一套八十平米一套四十平米,在同一个小区。
两人用老鼠搬家的方式一趟趟坐着公交车搬运行李,实在搬不动的大家具是大女儿帮忙找了车才运过去。
收拾干净屋子后,郝姨把三儿的女朋友领到小房子门口,对她说,你肯等他,阿姨谢谢你,这套房子等你们结婚时,改成你们俩的名字。姑娘哭着叫了“妈妈”。
三儿出狱时,看着父母衰老了许多的容颜,也哭了。老人们都说,好了好了,浪子回头金不换。
三儿结了婚,住进了新房。他每天过来给父母做一顿正餐,陪着老人说说话。郝姨想,虽然有许多波折,但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也就是如此吧。
原先的工作自然是没了,有了案底的人想找份稳定的工作不容易。在三儿干过保险、摆过地摊之后,郝姨又帮着他把小区传达室的工作盘了下来。那里除了给大家看看门,派送报纸之外,还是个便利店,卖些日用品。细水长流地干下来,也能养家糊口。这样,三儿也算是在帝都有房有事业的人了。过上几年,再抱上孙子,就圆满了。
可惜我们说过,生活是不按计划推进的。
三儿一直是个想干大事的人,小小便利店只是暂时栖身之所。他通过几层关系,最后终于认识了有份量的大人物,接收了有份量的活计。他瞒着父母将小店盘出去,拿到启动资金,同时又向亲戚朋友们筹款,承诺了不低于25%的回报率。从几百万到千万级的人民币过手后,三儿觉得终于可以一吐胸中郁气了。
只能说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他甚至连第一笔中介费都没有收到,大人物非法集资的资金链就断了。他都来不及跟父母妻子打个招呼,就远远地躲去了外地。陆叔和郝姨家每天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都是催债的人群。亲戚朋友撕破了脸,你们教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儿媳妇终于放弃了,放弃了房子的所有权,放弃了婚姻,回了娘家。
小房子被卖了两百万,用于抵债,然而还远远不够。法官的电话天天打,问郝姨三儿在哪,她一概回答不知道。法院的传票一张张寄来,她一律不签名。
夫妇俩曾经找过中介,想卖掉自己住的房子,再找两个女儿借点钱替儿子还债。二女儿一口回绝了,大女儿的话则让他们收了这个心思。这房子一卖,三儿最后的根基也没有了,以后二老一走,他靠什么过活呢?
几年后,风声过去,一直在外四处飘泊的三儿偷偷回了家。看到最爱的小儿子憔悴如斯,夫妇俩连一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三十好几的儿子,没工作、没家庭,还只能藏头露尾地活着,他们还能要求些什么?
当年是把几个最紧要的亲戚朋友的钱还了,所以三儿回来,做了几天家务后,实在闷得受不了,便出去串了串门,也当面陪罪。谁知这样就走漏了风声。
有一晚,三儿通宵未归,第二日凌晨被人发现倒在小区附近的树林里,后脑勺全是血。
帝都是真的不能再呆了!让三儿养老,含饴弄孙的理想彻底地破灭了。三儿最终去了魔都投奔二姐。
陆叔的脑子开始犯糊涂,耳朵也听不清了。大女儿一家时常来看望他们,帮着把一些重活做了。过了八十岁,两人开始写遗嘱。谁知在第一个大问题上就争执了起来,一向对妻子言听计从的陆叔异常地坚决,绝不肯把两人现在住的房子写明让三儿继承。
老大、老二都有家、有工作,惟有三儿一事无成,同居女友换了几任,都还没有一个能长久的,再不把房子写明给他,三个孩子一分,他还能剩下多少?坚强的郝姨流了泪,不能接受儿子这样的下场。
看到妻子这么激动,陆叔心疼了。他轻言慢语地解释:这房子如果写了归他,他还有那么多债没还清,一旦咱们化了土,别人会卖掉他的房子,把他赶到大街上去的呀!
这话说服了郝姨。她思来想去不放心,怕女儿们到时候会跟弟弟争遗产。她想打电话跟她们说清楚,可是,踌躇了几次终是开不了口。算了,就等到临终时再一一交代吧。
三儿那有了些好消息,一是在二姐的帮助下,他干回老本行,找了一份市场营销的工作;二是现在同居的女友接受了他的求婚。在四十不惑的年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
老俩口多少有点兴奋地商量着,要不要卖掉这个房子,到魔都再去买一套,靠近儿子和女儿,度过最后的岁月呢?
正在几套方案中选择,儿子替他们来做决定了。
电话是二女儿打的,她说那个准儿媳妇表示,结婚需要男方出一套房子。考虑到弟弟没有魔都户口,她也认为应该在弟弟名下买一套房子。问题是,弟弟没钱啊!所以,爸妈你们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吧,然后过来魔都,钱给弟弟买房子,他给你们养老。她还补充说,要是等你们过世后再处理,弟弟还得交遗产税呢,听说挺高的。
这电话像给两人泼了一瓢冷水。原来,亲爱的孩子们早已在算计他们的身后事了!他们寒了心,拒绝了。
儿子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语气里是少有的气恼。他说我知道这些年是大姐照顾的你们,你们是看我一直没出息,怕卖了房子跟我不保险,怕我跟大姐抢遗产。我告诉你们,婚我照结,你们的东西我一分也不会要!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吧!
在与儿子数月的冷战中,郝姨终于歇了心思,一心一意地过起了两个老人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的日子,请了钟点工来家做卫生,还去了解了养老院的情况。陆叔却越发的糊涂了,医生说是老年痴呆,不可逆转的。他的记忆停留在之前要去上海买房子,和儿子一起生活的时段,不肯去养老院。
大女儿一如既往地尽力照顾着父母,但她一个下岗工人,靠夫妻两人开的小店生活,能照顾的也有限。三儿果然还是结了婚,只是并没有拒绝郝姨给儿媳妇准备的一整套金饰,由此也恢复了联系。
两位老人已经八十五岁高龄了,还住在自己的房子里。陆叔已经几乎出不了门,全凭郝姨忙里忙外。好在她一直坚持学习网络,外孙教会了她网购、网银、预约等多项现代生活必备技能,省却了许多腿脚工夫。三儿一两年会来一趟帝都看看他们,照顾上几天,临走时百般推却父母给的大红包,最后都会收下。
遗嘱里,房子最终还是写了三儿的名字。郝姨想,等我们去了之后,随他怎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