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笼 1 暴雨

晓英对自己人生的记忆,始于一场暴雨。

七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湛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就在她专心看着那两只蚂蚱掐架的时候,突然就黑了下来。晓英抬起头,从西北的天边,滚滚压过来了大团的黑云,像七奶奶家山墙上挂的那幅糊了边的水墨画,深的黑,浅的黑,深深浅浅的黑你追我赶,凶神恶煞一般急速淹没了整个天空。

晓英赶紧跳起来,跑下山回家肯定是来不及了。早已觉察出异兆的两头母牛,虽然放弃了吃草,可改不了慢吞吞的性子,只是抬头呆呆地望着。晓英迅速捡起地上的两根缰绳,拉着母牛到就近的一棵高大柞树下。正拴缰绳的空档,大颗的雨点已经打在了柞树叶子上,又滑下来落在了晓英的脑门上。两只小牛虽没有缰绳,这会也对到来的暴风雨有了些畏惧之心,在晓英的吆喝下,赶紧贴着妈妈的身体安静了下来。

接着就是大风,山上的树,地上的野花野草,田里的庄稼,全都齐刷刷地被拉扯着向东南方向抻着头。晓英觉得自己此时就像昨晚上纳凉时妹妹拿扇子扇飞了的那只蚂蚁,身体轻飘飘的,连心也跟着轻飘飘的。雨大得连成了一片,天地之间,都是白色的水,好像天老爷打翻了他的洗澡盆。晓英靠着一头小牛,坐在母牛的肚子下面,温热的母牛的肚皮,也是湿漉漉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到了胳膊上,那两条细细的胳膊,正抱着同样满是泥水的膝盖,微微地抖着,一半是因为冷,一半是因为怕。

雷声本来是闷闷的隆隆声,此时也乘着风雨的势,愈发拔高了调。随着一声仿若近在头顶的“咔——嚓”声,最小的那头牛,终于控制不住,爆发了内心的恐惧,“哞”的一声不管不顾狂奔进了暴雨中。山下就是玉米地,此时正是玉米结穗的关键时刻,玉米杆子快有一人高了。如果小牛跑到玉米地里横冲直撞,那她可是惹了大祸。晓英几乎是同时也冲进了雨中,她大声吆喝着,在哗啦啦的雨声中,在轰隆隆的雷声中,她的声音被撕碎了,被扔散了。她没追上小牛,一脚踩到了山边一块没长草的泥地上,滑湿粘腻的黑泥直接把她甩到了玉米地里。刚被小牛踩折的半根玉米杆,上头尖利的茬子在晓英的腿上划了一条两寸长的口子。伤口很深,没有马上流出血来。

她记不清楚自己怎样又爬回山上拴牛的地方。雨几乎停了,天却还是很暗。晓英觉得应该是快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了,她拉着牛的缰绳,沿着两块玉米地中间的小路往回家的方向走。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潮湿味道,玉米花穗的酥酥的香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晓英才想起来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腿,伤口像嘴唇一样外翻着,此时流出血来。她蹲下来,用撕破的短裤上的一块布条,系在了伤口的上端。等她站起身来,那头刚刚吓坏了的小牛,正站在小路和大路的交叉口,又黑又大的眼睛,安静地向她望着。晓英一瘸一拐地奔过去,一把抱住了小牛的脖子,小牛长长的睫毛就扫在她脸上,痒痒的。


她走到自家院门口,听到了屋子里正传来新闻联播开始的音乐声。乌云散去了大半,天幕上挂着几颗孤单的星星。家里的大青狗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在晓英身前身后绕圈,轻轻嗅着。晓英从口袋里掏出了她午饭剩下的半个玉米面贴饼子,这时已经被雨水泡的散开了,湿乎乎黏哒哒的。她就用双手捧着,让大青狗用舌头舔这个饼子吃。大青狗吃完了,晓英就把牛拴到牛棚里头,给它们的槽子里添上青草,水桶里倒上水,然后顺手从牛棚里捡一捆柴进了屋子。

晓英家是北方农村常见的两间土坯房子。进了门就是厨房,左边是矮矮的灶台,这时锅敞开着,半锅玉米碴子粥还冒着热气,那香味惹得大青狗在外头挠抓着木门。右边靠墙立着一个橱柜,没有门,用一块布遮着。那布因为多年的烟熏和洗涤,已然分不清初始的颜色和图案。靠着橱柜摆着一个大水缸,用一个木头盖子盖着,盖子上摆着半个葫芦做的水瓢。晓英走到厨房最里边的角落里放下那捆柴火,拿起水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嘟嘟一口喝了个干净。她准备进屋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七奶奶和她说过,草木灰最是干净无毒,可以止血。晓英从灶底抓了一把灰出来,抹在了伤口上,一狠心又把短裤扯下来一块,把伤口胡乱包了一下。

进了里屋,两米长的小火炕上,摆着一张方桌。妈坐在桌边靠炕里的那一侧,正在喝碴子粥。爸侧身坐在炕沿上,两条腿垂在炕边,脚上一双黑色布鞋,鞋底和鞋面都沾着湿湿的黑泥。他正一手拿着煎饼,一手拿着筷子,两边腮帮子鼓鼓地嚼着。看到推门进来的晓英,

爸闷闷地问:“牛都赶回来了?”边说边就起身要下地。

晓英急忙说:“我都拴好了,添了草了,加了水了。”

“哦!”爸重又把重心移回,专心吃饭去了。

妈看了晓英一眼,放下粥碗,半走半爬地往炕稍移动。她只有一条腿使得上力,没有拐杖的时候,她就像一个瘸了一条腿的四足动物一样,两只手也是她的腿。她的一条裤管看起来很宽大,只从裤脚露出来一只脚,这只脚又比另一只脚小得多。她爬到了箱子旁边,手扶着箱子直起上半身,这时,一个硕大的肚子就顶住了箱子。妈从里面找出一套干的衣服,隔着桌子,丢给晓英。地上的晓英,迟钝地伸出手,没有接住。衣服掉在地上的瞬间,晓英身体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妈那尖利的声音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钻进她的耳朵。

“笨蛋丫头,你傻啊?衣服湿了不知道换吗?我上辈子欠了你们的,我天天伺候你们,我这辈子就是给你们还债来了?”说完这些话,妈拖着腿又去喝粥,额前一缕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爸依旧用力嚼着饼,似乎嚼的是木板之类的什么特别硬的东西。只有四岁的妹妹晓华,偷偷朝晓英吐了一下舌头。


第二天一大早,晓英去院门口倒尿桶的时候,看到罗老二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罗老二长的又矮又瘦,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头早早就秃了。蜡黄的刀条脸,两条眉毛却生得粗黑,泛着紫色的嘴唇紧紧抿着。从晓英身边经过的时候,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那脚步匆忙急促,似乎有块大金砖在前边等着他去捡。然而院子里,只有正在拿着大扫帚的晓英爸而已。

“哈,真是祸害人啊!大王啊,真是祸害人啊!”罗老二挺着肚子站在晓英爸的面前,两条宽大的黑色裤管,包着脚后跟,磨飞了边,上面沾满了黑泥黄泥。身上一件分不清是黑色还是青色的旧单衣,没系扣子,露出了里边更加破旧的背心,背心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洞,像是被无数的大虫小虫啃咬过。

晓英心里忐忑着,拎着桶回了厨房。她一边往灶里添柴火,一边偷偷听着院子里的动静。里屋晓华大声哭嚎着,含糊不清地和妈嚷嚷着。一时她听不清院子里的对话,又不敢出去看。过了一会儿,爸低着头进了里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两张5元纸币。那是1990年,大米不到两毛钱一斤。

罗老二拿着10块钱走了。

早饭桌上,晓英战战兢兢,一场打骂的预感像是一把利剑悬在她的头上。小牛昨天踩坏的是罗老二家的玉米地。晓英心里想着,要是踩坏的是七奶奶家的地就好了,七奶奶肯定不会朝他们家要钱;然而……不行!我这么能让坏事发生在七奶奶身上。幸好踩坏的不是七奶奶家的地!

晓华也不吃饭,还在不停嚷嚷。她一直说:“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就要去!”妈一早上都心不在焉,被晓华闹得没了办法,最后还是拿了两件她的衣服,塞进了准备带走的小布包。吃完了饭,爸从下屋推出了家里那辆“白山”牌自行车。拿了一块抹布细心地擦着车座,车把,车梁,甚至是车圈,银色的车圈擦得比她家的镜子还亮。晓华乐颠颠地跑了出来,两个小辫上扎了红头绫子。妈穿着爸的一件旧外套,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那个布包。宽大的外套也遮不住妈那硕大的肚子,她一步一挪地,像一只巨大的爬行的蜘蛛。

三个人骑上自行车走了。晓英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一直到路的尽头,大青狗跟在自行车后边,摇着尾巴呼哧呼哧地追着跑。那里是个拐角,一棵高高的大柳树孤单地在初升的阳光里,轻轻摇晃着它的枝条。爸临走前说,今天不用去放牛了,喂些干草就行,等他下午回来。

晓英站着没动,直到大青狗又一次呼哧呼哧在拐角出现。她带着它,它蹦跳着舔着她的手,两个一起进了院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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