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桶日记(一)

我是一只垃圾桶,装垃圾的桶,身上的味道不是很好闻。

但是我并不很抱怨我的身份,只是不太喜欢我所处的位置。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垃圾桶却不是在哪里都很合适,像我,就是那些摆在不合适的位置的垃圾桶中的一个。

我所处的位置,西边是学生公寓,东边是综合楼。学生公寓么,自然住的都是学生,看样子年纪都不小了;而综合楼,恐怕只是食物的综合楼罢,我看不出什么其他的——东西不多,口气倒是不小,我每天吞吐那么些垃圾,也从没敢自称过“综合”。不过我应该感谢它,正是这里有这么多的食物,我才每天看起来一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工作的样子。

然而最要命也是综合楼是食物的综合。一边是喂不饱的人类,一边是各种气味的食物,我甚至可以想象他们凭栏向东的时候,望眼欲穿的神情。我尽量做一只默默无闻的垃圾桶,不过问他们这种眼神(诱惑)和眼神(渴望)的交换。可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垃圾桶倒霉起来,塞牙也得喝凉水。

为什么?因为太热了。天一热,分子运动就开始加剧,气味,我身上那些不好闻的气味就开始扩散。应该是这样吧,我看他们生物书上好像是这样写。你能不能想象,综合楼里传来的食物的诱惑的气味“漂洋过海”去学生的宿舍时,被我散发的味道硬生生地拦下,铩羽而归的场景?可能有些气味还是比较顽强,可是没有用,我的味道和它们一起投入了相思者的怀抱,那食物的诱惑,自然是得不到“情人”的赞许了。或许这就是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吧,还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然这没有什么好沾沾自喜的,因为我听到的不是夸耀,而是抱怨,连咕噜噜叫的肚子和险些留下的口水,都散发着鄙夷的气息。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

他们固然是不能每时每刻都享受食物的气味了,但至少人类还是有腿的,只消下个楼走几步就可以大快朵颐了,食物的味道被我阻挡的代价也并没有那么大。我就不同了,世上哪有那么多需要我的地方,世上哪有那么多可以随随便便就看起来好像勤勤恳恳在工作的地方。假如我离开了这儿,也许我就过着久久无人问津的生活,久久地,一点用处也没有。可怕的是屠龙的勇士变成了龙,更可怕的,是装垃圾的变成了垃圾。

唉……

中午我听见有人说:“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所爱隔垃圾,垃圾不能平。”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在我此刻所处的位置,曾经有一群小孩子(其实也没那么小,只是相对身边这栋楼里的人稍显年轻)时常透过我身旁的铁栏杆和栏杆里面的学长说话,像是情人间的不被许可的幽会,又好像监狱里对犯人的探望。总之这一切在我从此地上岗之后,就再没可能了。他们说,所爱隔山海,爱可以使他们跨越山海;所爱隔垃圾呢,其实也应该一样。只是这里没有山海,而恰好有一排垃圾。

另一个事实则是,即便我不在这里工作了,他们也再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里面的人要毕业了,我也搞不懂这意味着什么,总之就是他们再不会回来。于是他们,也包括其他公寓的人们,互相说一些煽情的话,煽情到我都不想容忍——我一个装垃圾的。

“剑未配妥,出门已是江湖”,剑应该什么时候配妥呢,就好像你们这群学生,什么时候才准备承认“叔叔阿姨”的身份?

“我做事很慢,但有时也可以很快,比如鸟屎在上面,比如你在下面”……????

“毕业后再也聚不齐,这是真的”,我只知道,毕业后不想见的可以再不用见,比如那些总是咒骂我的学生,这是真的。

“我躺在床上,听舍友一个个离开宿舍,眼泪流了下来”,这是真的,他们临走还不忘关照我的工作,留下了大包小包的垃圾,我感动不已。

总之呢,情还是要煽的,万一哭了呢。

总之呢,他们向舍友告别,向同学告别,向朋友告别,向老师告别,向学校的楼宇、花草告别,向阳光和雨露告别,一切都很悲伤却又很欣喜。只是没有人向我们告别,没有人向我告别。我太不起眼了,也并不讨人喜欢,可是我觉得我值得一个道别。不为别的,只为我接受了他们所有的咒骂。一个学校,如果没有我,垃圾遍地都是,学校将混乱不堪;一个人,如果没有我,没有像我这样的供他谩骂的情绪的宣泄物,心里也会混乱不堪。他们骂我味道不好,他们骂餐厅的饭难吃,他们骂老师没有道德,他们骂行政和后勤办事不力。

他们当然可以骂,我让他们骂,不要憋着,会难受。

毕竟,我这么爱他们。

你可能感兴趣的:(垃圾桶日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