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梅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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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江村
梅江村的讯息最初传来,是在去年雪片儿纷飞的寒冬。某天清晨,我浏览天水在线的新发布,看见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的美女小编,夸张地阔着嘴巴,一团黄橙橙的馓饭,俏皮的立在她的舌尖上。霎时间,心里暖和起来。“故乡在胃里”不知道是谁说的,胃所熟悉的美食,总能激荡起记忆深处温柔可爱的情愫,生发热热乎乎地感触。
我依着几案,安静的翻阅,图片上一位老妇人系着围裙,手握两根长筷,在造型古拙的锅台上做馓饭。这画面,高远、祥和、亲切、熟悉地回放着岁月的过往来去。随意任思绪自由飞驰,明暗前尘旧事,瞥眼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仿佛是它,近前,却又不是。
做馓饭的,是梅江村朱家大院的女主人,看得出,慈祥、淳朴。一头乌黑的短发遮住了耳朵,脸盘饱满圆润,肤色微黑,两腮上漂浮着淡淡的红,微胖的腰身穿着深色的布衫子,躬着身靠在黄泥土坯垒成的灶台边。灶台宽阔,台面子乌黑油亮,两口大锅套一口小锅,小锅里是炒酸菜,大锅里是馓饭。老人浅浅地笑,一手撒着玉米面,一手握着长竹筷搅动,馓饭锅里升腾着缕缕热气,热气飘散在半空中,像雾又不似雾。炉膛里的柴火旺旺地燃烧,地上绵软的柴草随意摆放。这场景,会碰撞到许多人内心微妙的疼痛和幸福,让眼圈发红,心里温热。
多年以前我的奶奶也是这样,在灶台边炒酸菜,做馓饭。奶奶三寸的小脚,一生围着锅台,没有走出过村子方圆半里。在艰苦的年月里,奶奶东拼西凑,东挪西借,在烟火苍茫的灶台上,顽强拼接,拉扯活了一家人。如今,我的奶奶己去了远方的天堂。但她,也是画面上的这般打扮,这般的慈祥模样儿。
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着某种挥之不去的情结,会在不经意间与斑驳地现实相逢,温情对视、相拥而泣。当年轮碾过几多岁月,厌倦了城市的喧嚣与焦躁,便向往着有这样一个去处,接内心的思念和期盼,抖落人生苦旅中的尘埃,找寻遗落在岁月深处的温暖,那温暖一点点漫过曾经,击中此时影影绰绰的心事,这心事,便是想去一趟梅江村了。去恳请大妈再做一锅配着艳红辣子、青绿酸菜的馓饭,借她的炕头围拢一桌,慢条斯理地吃,那怕,闻闻味道也是好的。
听朋友说,梅江村,坐落于清水县城西贾川乡山腰里,以六树七院和耕读文化而引人注目。有明中期古槐6棵均粗壮高大,历经600余年兴衰荣辱,仍苍劲挺拔;有清进士故居大小院落7个,亦古韵古风,气息不凡,位列中国传统古村落名录。梅江村原名梅江峪,因榆树开花似梅,梅江河清澈似江而得名。传说毕竟是传说,夸张了些呢?贬损了些呢?梅江村真的是我心中那个热乎乎的梅江村吗?
麦黄六月,我约了两名朋友去梅江村釆风,也算三人成一众吧。梅江村,一打眼,是黄土高原上极普通的村子。依山就势,以土崖为界,一台一台依着山坡,就着地形。远看,层次分明,俨然规整,屋舍青灰,院落相连,每一台都有三五株树木点缀其中,听不见鸟叫,却想象得见喜鹊儿就在那树梢上呢喃呢。记得奶奶说:"一层山水一层人”。八千年前智慧的先民,在葫芦河河畔大地湾建起了深穴窝棚式建筑,将人类的居住方式从穴居迈进向了半穴居,到晚期,已平地起建人类最早的宫殿。眼下,依山依水,依路依川,集中连片兴建的美丽新村随处可见,城市里崛地而起的高楼鳞次栉比,先民点燃的人类文明薪火,传承至今,一代一代,一层一层,繁衍生息,绵延不绝。梅江村,又是怎样的层层山水?层层山水又养育着怎样的梅江人呢?
走进梅江村,并未被心中想象的气息所压倒。脚下,半截子水泥道路连接着半面黛瓦白墙,时尚的一两处院门突兀在白墙上,门前盛开着洋气的花儿。驻足,叹口气,莫名的惆怅了一会。想想也难怪,新农村建设步伐全市领先的清水县,沿途村村亭台楼宇,别墅已非稀缺之物,怎能苛求梅江村人心里不活泛些呢?闻讯赶来的清水朋友艳花看透了我的心事:"村口这一小块建筑只是一点尝试,并不影响古村的原貌呢。"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而另一半还挂在半空里。"山雨欲来风满楼",危旧房改造的风和雨,强劲吹来,梅江村还能岿然不动吗?还能经得起风雨的浸润吗?这时尚的尝试,会不会给落满尘烟的粗布衣衫子,缝上一块华美的丝绸补丁呢?
好在这补丁不远处,历经600年沧桑的古老槐树依然苍劲,树干粗壮挺拔;树冠枝柯交错,葱茏劲秀。树根纠缠突兀在地面,绵延三米开外,老人吧嗒着烟斗依偎树根,或蹲或坐;小孩嬉闹追逐缠绕树根,或爬或骑。猫儿狗儿卧在脚下,几只奶羊在崖畔上悠闲吃草,尾巴儿一翘,顺势落下几粒黑珍珠般的羊粪蛋蛋,骨碌碌滚到了草丛深处。凉风习习地吹来,草丛深处的黑珍珠忽隐忽现,迎面扑来的却是泥土和蒿草的清香味道。
果然,水泥路不长,道路依然是瓷实光滑的乡间小路,小路尽头,崖下麦场里,男人在噼噼啪啪地打碾,然后用木锹将麦粒儿均匀扬向空中,麦子沉甸甸地落下来,麦皮飘向了另一边。女人麻利地穿梭过来,一簸箕铲起麦粒儿,咔嚓咔嚓再细细地簸一遍,大口袋,小口袋满满当当地装好,架上毛驴车便拉回家了。时下,各家种的粮食不多,毛驴车轻轻便便的,一串铃声叮叮当当,悠远韵长,落在尘烟里。
来梅江村,必是要去朱家大院的。一处古色古香的院门打开,崖畔上顿时不寂寥了。朱四海家的院子是7个院子中最具代表性的,典型的四合院儿,三面是高古规整,飞檐雕花的粗柱宽廊房,一面是端庄雅致的二层绣楼。院子的地面是本色的黄土地、院子的围墙上是层层土坯、屋子的墙壁和地面也是黄土的色儿,闻得见泥土的香甜,却无尘无泥,光亮瓷实,浓郁着古朴的暖意,屋顶的木头和砖木雕饰却很考究和精美。廊檐下面两个青砖砌成的方正花园,鲜花似锦。花园里高大的牡丹花依着廊,遮蔽出一块不小的阴凉,阴凉处搁置着两把包浆厚重的小木椅,老两口静坐在椅子上,眼神儿祥和悠远,一只小花猫眯着半只眼睛卧在主人脚下,几只喜鹊站在远处的槐树上,叽叽喳喳。这时候有人问起这里的过去和现在,戴着老花镜的朱大爷并不喜形于色,淡淡地说:“先人是清家的进士呢,太爷、爷爷辈也是出过秀才的,孙子辈也有考上大学的。"杨子眼尖,指向一块匾额,那匾额上"云路独驰"四个大字苍劲有力、气韵生动。长久地凝视一会儿,仿佛,阵阵朗朗的读书声,忽远忽近、忽明忽暗,落入耳中。
不远处,围墙边棱角分明的玉米架、低眉含娇的辣椒串;还有那一杆犁、一瓦罐,一个包浆锃亮的笔筒、一方墨色深沉的砚台,都和着一曲绵柔鸟啼声,在袅袅婷婷的院子里静静诉说起梅江村"耕读传家"的如歌尘事。出得院门,见苍老斑驳的泥墙上,一簇蔷薇艳丽的红伸出墙外,仿佛一副浓淡相宜的水粉画。突然觉得,如果梅江村是位典雅素净的女子,朱家大院就是女子眉心里的一粒朱砂痣。朱砂痣使得女子更妩媚、更多姿、更有韵味儿,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来过一回还想再来一回。
我到过的古镇古村很多,江苏的周庄、陕西的青木川,还有丽江古城、浙江乌镇。大都规模宏大,特征显明。或水陆相邻,层楼叠院;或规划精致,宏伟气派。或以河成街,依河筑屋;或深宅大院,重脊高檐。而梅江村却低调朴素,一副"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图画。其实,相貌似梅江的村在天水境内较多,而像朱家大院这样保存完整,古朴雅致,古韵古风的名居却不多。就秦州区境内,皂郊镇的门家河村、杨家寺镇的士子村,秦岭镇的梨树村,都有沧桑幽静的院落,但比起梅江村,要么规模小,要么残败破损,要么名存实亡、要么旧貌换新颜了,梅江古村之所以感人,就在于它的灵魂还在,风骨尚存,更重要的是未来也在。
同行的杨子说:"贫穷是梅江村得以完整保存的原因。"我认同,也不认同。也许过去是,而现在不是。过去贫穷,翻修不了房子,置换不了家具,现在明显不是。我把这段对话复述给跟随的一位老人,老人眯了眼坚定的摇头:"政府危改项目,新农村建设资金都已到账,只是还没有设计好符合梅江村维修保护的合理规划,不敢下手动工罢了。"我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话:"你永远别打算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而梅江人是醒着的。他们宁可自甘寂寞,固守清静,不盲目攀比,不无序冒进,不吵吵闹闹。年轻人早早起身在外面广阔的世界里谋生,却又把钱袋子勒紧,不自作主张做翻房修院的冲动。我突然放下心来,只要足够清醒,想来那块华美的补丁,的确只是一个小小的尝试。
此行,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拜访天水在线采访过的大妈了,她是朱家另一个大院的主人。晌午,我怯怯的问:"可以让大妈给我们做一锅馓饭吗?"
"哦,老人家前天刚去世了,不到六十,也没大病,好端端的,说不舒服才几天,人就走了。儿女不在,这院的门就锁上了。"村干部叹口气,找钥匙,带我们去看了她家的灶台。那三口锅大小相连,乌黑油亮,锅盖上落了一层白色的灰,这黑白的颜色呜咽,像挽歌。一滴湿漉漉的东西落在手臂上,灶台里仿佛红彤彤燃起一串火花。
梅江村的大妈,走了,一个院落的门锁上了。风烛残年的七个院落,开着门的少了一个,这也许是许多老村落的宿命。但我相信,梅江人醒着,古槐树下纳凉的人们还在,男人在,女人也在,猫儿狗儿卧在树影里,醒着的梅江人面上带着的,该是自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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