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年轻时有幸在巴黎居住过,那么无论以后你去哪里,她都会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海明威
站在巴黎地铁站,我用手慢慢触摸地铁图上散落的别致地名,巴黎圣母院、卢浮宫、凯旋门、蓬比杜艺术中心……远处传来一曲手风琴的香颂。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巴黎,花都、浪漫、艺术、时尚、美食。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三天可以穿行在这座城市,那么你会选择一首怎样的音乐,流动在你的巴黎路线里?
这样想着时,老旧的地铁姗姗而来。上了车,对着右侧的玻璃窗,认真检查今天的妆容。白色的衬衫长裙,细皮带扎出腰线,黑色的礼帽下头发披散在肩头,显得阿玛尼唇釉的丝绒雾面红非常纯正。不知红、黑、白的简洁英伦风,搭配花都是否突兀?
调整了下脖子上黑天鹅水晶项链的位置,移至锁骨间,然后在卢浮宫站下了车。毫无新意地,选择了它作为我的第一站。
在举世瞩目的声名里,卢浮宫是预料中的游客如织。抬眼望去,一连排的世界名画前挤满了人头,金枪鱼罐头一样,乌压压地塞满了空间。游客服务处没有中文导览工具,所有的作品前只有法语介绍。我再一次体会到法国人对于法语的高傲热爱。
但这一切不影响人群的骚动和朝拜。价值连城的名画前,人们在疯狂地拍照,咔咔咔,嚓嚓嚓。听起来多像原始丛林里猎人手上的长矛,在大声呐喊着扩张!扩张!我也不能免俗地加入了这场游戏,在簇拥的人群和嘈杂的声音里,寻找那些“名画”猎物,然后完成与它们的合影。
终于找到了蒙娜丽莎,小小的一幅早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众人虎视眈眈,我杀不进一条通路,沮丧,焦急。可是前面有人已经完成了,对着镜头比起大写的V字,兴奋,雀跃。我看到蒙娜丽莎在他背后神秘地微笑。
她在笑什么?是笑我们只是一个贪婪的狩猎者,想要通过她满足自己的占有欲?是笑我们卑微的自尊心,需要沾染她的名气给自己加以荣光?还是笑我们的虚无,只能借助它加深自己的存在感?我们与她,究竟谁是主角,谁是背景?
她的笑容刺痛了我,我放弃了挤进人群的愿望。
从卢浮宫出来已近中午,早已饥肠辘辘。我可不想学海明威在巴黎接受饥饿的考验,便打算沿着塞纳河,去左岸的花神咖啡馆用午餐。
走过艺术桥,寻到圣日尔曼大道,咖啡馆就不远了。作为巴黎的三大咖啡馆之一,百年来花神的常客们有毕加索、杜鲁门·卡波特、巴塔耶……其中我最感兴趣,更准确来说,我最八卦的花神顾客却是女作家西蒙·波伏娃,还有她的开放式伴侣萨特。
咖啡馆很容易辨别,我一眼认出了它。大概为了配花神的含义,大大的招牌(Cafe De Flore)周围爬满了花朵绿意。招牌下,绿色的小圆桌,红色的藤条椅一众排开。大约是周末的缘故,屋里屋外都坐满了人。
搜索了好几遍,还是找不出一个空位。我不死心地进屋内询问,英俊的法国侍者只是摇头。到处是穿着精致的巴黎男女,坐在桃木座椅上,与恋人朋友浅啜咖啡,愉快聊天。眼前景物逐渐凝固成黑白,也许我正身处30年代的巴黎街头。
那镜子左侧的位置是萨特与波伏娃常坐的吗,聊天的男女是他们吗?我决定加入他们。萨特正在侃侃而谈存在主义和《自由之路》,但波伏娃的思想光芒并没有被他掩盖。我听到这个女权运动创始人之一坚定地对我说,"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是逐渐形成的"。
她明亮的瞳孔里,倒映出我的身影,极女性化的妆容。她提醒了我,这样的打扮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吸引异性,匹配花都,还是为了取悦自己,增加自信?如果没有这些外在的打扮,我的自我价值会贬低吗?
两种声音各成一派,在我的心里大战五百回合。
终于有些累了,在路边吃了块三明治,然后走进巴黎圣母院。这座雨果笔下的哥特式大教堂,很多人是为了进去参观或祈祷的。但我很奢侈,只是拿它来歇歇脚,待会儿要去香榭丽舍大街,很需要一些意志去克服购买欲。
那里的橱窗可是常年陈列着华衣,美服,晶钻,珠光。女人们笑着进去,出来,手上便是一袋袋的战利品。比起戴高乐广场上的凯旋门,女人们大概觉得,商场厮杀的凯旋更过瘾一点。
在那条经典的香奈儿小黑裙前,我听到自己低声说,“这是一种奢侈的物欲”。
但可可·香奈儿女士马上反驳了我,“华丽的反面不是贫穷,而是庸俗”。
顿时感到一股被她打压的泄气。
算了算了,不管是贫穷还是庸俗,没有小黑裙,至少还可以享用一顿法式大餐。这不,一踏进几天前预定的餐厅,帅气的老板就露出了绅士笑容。他是个法国男人,英语说的很好,拿了菜单询问我。点了一客蜗牛,红酒鸭胸,又叫了一杯Rosa红酒。
一对对的情侣座中,一个人的晚餐显得有些突兀,但我还是慢慢享用。蜗牛搭配蒜蓉,红酒炖着鸭胸,玫瑰香混合葡萄酒,样样都是好滋味。老板微笑在旁,时时送上询问,一双蓝眼睛简直是温柔的漩涡。
红酒令我微醺,我在醉意里去看夜色下的巴黎铁塔。爬上塞纳河边的围栏坐下,看对面的铁塔流光四射,延伸向城市的四面八方。有一道光居然划过河面,爬上我的脸庞。那一瞬间,我看到了自己穿上了香奈儿女士的最新设计,驾驶着复古车迎风穿过铁塔。
那件衣服的名字叫做“自我”,与铁塔的光一起,在夜晚的风里轻舞飞扬。
一切如梦似幻,仿佛爱丽丝梦游仙境。可我不愿意巴黎只是一场梦,走过路过看过,便烟消云散。为了留住它,我细心观察行人、学习模仿表情、参与认同文化。在好奇心与探索欲中,像精神病理学家莫雷诺一样,充分地呼吸,体验,生活,在巴黎的舞台上,演出我的心理剧。
这里的每一处风景都成了歌剧院,我即兴演出,尽兴表演,与蒙娜丽莎在卢浮宫见面,与波伏娃在花神咖啡馆畅聊,在铁塔下做可可香奈儿的模特,演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角色。慢慢的,这些角色在我身上,生长出一些不熟悉的自我部分,自尊的,坚毅的,自由的,……
“如果你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无论以后你去哪里,她都会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海明威这样说。当我年轻时打巴黎路过,即兴演出这一场场心理剧时,我也像他一样带走了一部分的巴黎。
这部分在我的心里悄悄潜伏,很久以后让我明白,无论是蒙娜丽莎的微笑、精心搭配的妆容还是香奈儿的小黑裙,华丽就是华丽,美就是美。如果我拥有一颗自尊的心灵、强大的自我、坚实的自信,那么占有它们不会令我虚荣,失去它们也不会令我贬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