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生命中的三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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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命 中 的 三 棵 树 》

文/黎峰

      关于树,美国诗人卡尔曼的感受是这样的:“我想我不能看到一首诗/可爱得像树,根深叶密/这棵树将饥渴的嘴贴紧大地/从大地的胸膛吸取香甜的汁/这棵树它整天对着上帝瞧/举着缀满绿叶的手臂祈祷/这棵树当炎热的夏天来到/头发里便藏一窝知更鸟/在它的怀抱白雪乐意停留/雨点也和她亲密相处/诗是像我这样的笨人所作/树是上帝才能创造的杰作。” 我想我们这些从树的家乡走出来的人,一定很思念树。树是我们的亲人。我在此愿以感恩的心来敬重我生命中的三棵树。

      板栗树是我的母亲树。家乡盛产板栗,小时候过年,母亲总能从神秘的地方拿出精心储藏的板栗,吃着板栗守着除夕夜,我感觉着生命是那样美好而有意义。等到上了中学,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到户,我家分到的栗子树是最散最差的,父亲为了追求数量,挑的都是没人要的野栗子园。父亲说,树不懒人,虽然树不大不集中,过几年就可成林,丰收是迟早的事。父亲还是有眼光的,他在外漂泊的那些日子,家里就靠母亲侍弄板栗树变钱供家里补贴和供我上学。几山岗的板栗树,从春上冒出第一片叶子起,母亲就像照顾孩子一样,修枝、嫁接、喷药、用镰刀砍除栗子树下的灌木,灌木长了一茬又一茬,母亲用钝了几十把镰刀,硬是把板栗树修剪成林,变成村子里的样板。我的中学的六个暑假都是在板栗园里度过的,虽然农活我没有母亲娴熟,但我熟悉了每一棵板栗树,坐在硕果累累的板栗树下,看着板栗树上挂果的刺球越来越大直至变黄,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和幸福。母亲总是劳作得浑身湿透,她的粗布衣服上挂满了盐斑,一罐凉茶、一条毛巾、一张锅烙的面饼,母亲带着儿子带着希望厮守在板栗园中。面对看不完的书,母亲总是爱怜我的身体,提醒我起来活动活动。当板栗果实从刺包里露出时,母亲甚至笑着对我说:“儿子,走路轻点,你吓着果实了。”真的,有时候,我好像能听见果实慢慢生长的声音,那声音穿透岁月,照亮了我的前程。我知道,没有母亲的辛劳,没有板栗树年复一年的果实付出,我将没有机会一直念书。有时我想,为什么那么些年,我们家的板栗树不论年成如何总是硕果累累?是天道酬勤,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不管怎么说,我这一生是走不出板栗树的视线了。如果说努力加天分决定着我的人生走向,那么推举着我大步向前的,就是我的母亲和板栗树,我将陪着母亲和板栗树,走完这来之不易的一生。多年以来我把她们珍藏在心里,我等待着一个庄重的场合把她们庄重地说出。我默念着母亲和每一颗板栗树,她们一生奉献着果实直到老朽。我把她们郑重地写在这里,这是我多年来的心愿,我希望所有与我的文字相遇的,也同样与她们相遇,被慈爱的眼光所笼罩,是我永远的福分。

      桃树是我的童心树。爷爷称得上十里八乡的果木种植专家了。他种的桃、梨、苹果格外诱人。爷爷疼我,种果树时就带我漫山遍野地搜寻果树苗子,一把锄头永远背在肩上,选好苗子,爷爷吐一口唾沫在掌心,用毛巾擦一把脸上的黑汗,叫我一声“让开”,锄口咬进黑土,伴着爷爷的一声哼叫,苗子连根带土拔起,爷爷用塑料袋包好根部,交给我保管运输。爷爷说,苗子选不好,成活率低,就算勉强成活了也难嫁接,这样的苗子结出来的果子是涩的,白瞎功夫。爷爷种果树凭的是热情和经验,目的挺简单,享受劳动的过程,水果从来不卖,也不送给亲邻,留着慢慢享用。那果实也灵气,报恩似地缀满枝头,诱得人寝食难安。爷爷种果树的时候已从大队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脾气大得吓人,唯有侍弄果树时才变得安静慈祥,家人也就成全他的爱好,默默地给予支持。待青涩的果子吸饱日月的光华,逐渐引人注目时,爷爷最骄傲的时候也就到了。他基本不离果园,把每一枚果子记在心里,让馋嘴偷吃的小毛贼望而怯步。“爷爷,我要吃桃。”“哼!桃还没长好,生吃果儿会生病晓不晓得?”爷爷还告诉我,果儿是有生命的,不熟时摘下来,果树会疼,来年就不肯再结果子了。可我实在忍受不了啦!“爷爷,你回家吃饭吧?我来看果子吧!”爷爷一离开,我就猴一般窜上树,专挑那些躲在叶子后面的果子扫荡。爷爷,对不起啦!我当了你最痛恨的内贼啦。家贼难防,爷爷,请原谅一个小孩子贪吃的本性。我会一直陪着你挖果苗、栽果苗、嫁接果苗、管理果树、照看果实,直到你老去不再管我。我会在每一个回到故乡的日子,到你的坟前看你,陪你唠嗑,给你捎一些时令水果,顺便嘱咐一下你坟前的果树,生前你照顾它们,死后它们照顾你,你们生死相依。 

      樱桃树是我的孝心树。小妹出嫁后,每到樱桃成熟的季节,都要给母亲送樱桃。小妹婆家是有名的樱桃之乡。每年过端午节,如果小妹还没来送樱桃,母亲就会念叨:“你妹该来了呀。”我说:“妈,你又馋樱桃吧?”母亲拒绝回答,她是想小妹了。都说女儿是妈的贴身小棉袄,小妹远嫁他乡,母亲是放不下这一份牵挂的。

      大约是2000年末吧,要过春节了,我和小妹张罗着回老家过年,妹夫用塑料薄膜包着一棵树苗,小妹对我说:“哥,给咱妈栽棵樱桃吧!” 就像小妹当年远嫁一样,这棵幼小的樱桃树苗离开了它的家乡它的父母,远嫁到母亲荒凉的院落里。它带着小妹对母亲的依恋,在母亲的生活里生根发芽。 没有意外,没有水土不服,樱桃树承载着母亲的希望,茁壮成长着。农村有个说法:桃三李四杏五年,枣树当年能卖钱。说是果树挂果的时间,桃树三年挂果,李树四年结实,杏树五年产杏,而枣树当年就能打枣上市了。这棵顽强的樱桃树,没到预产期,第三年便结出了厚厚的果实。那一年,村里的长辈都收到了母亲送来的樱桃。樱桃真甜啊!甜到人想把桃核也吞下去。这是我后来听村里的长辈们说的。 我惊叹于母亲侍弄果树的超强能力,对樱桃树成长的过程充满了好奇,而母亲却一笑淡然。在她看来,侍弄一棵樱桃树比抚养一群儿女要轻松惬意得多吧? 前年,父亲过世后的第一个春夏,也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我回到母亲身边。院子里的那一棵樱桃树,蓬蓬勃勃一片,果实红白相间,密密匝匝挤在一起,像开满的花赶趟似的,非常诱人。母亲对我说:“你看同样的土同样的阳光空气,老梨树已经五年没挂果了,这就是个光棍懒汉。樱桃树年年果密,多好的贤惠媳妇。” 我才小住几日,樱桃便红透了。诱人的樱桃引来一片不知名的鸟雀,叽叽喳喳在梨树枝头开会,它们达成一致意见后决定铤而走险,尝尝樱桃的鲜味,不顾一切地扑上樱桃树横扫,把熟透的樱桃都啄走了。我虚张声势地赶着鸟雀,维护着母亲的劳动果实。母亲却说:“鸟儿也想尝鲜呢,让它们吃吧,吃口好的也好长身体。”我这才觉得自己在母亲眼里还不如鸟儿亲切。

      老房子随着岁月慢慢地坍塌了。为了母亲的安全,也为了尽一份孝心,我牵头弟妹在老屋的坐落上为母亲盖了几间砖瓦屋。按母亲的要求,老院子的几棵树都得保留。在施工中,由于监管不力,工程机把樱桃树连根拔起,母亲知道时已经晚了,结果移栽没有成活,樱桃树死了。 母亲理解做儿女的心,没有再说什么。我想,母亲心里一定很难受。有哪个儿女能像樱桃树一样守着母亲呢?而如今,母亲连一棵说说话的树都没有了。 人们常说樱桃好吃树难栽,不知为什么,近两年我和小妹都在努力再为母亲栽一棵甚至一片樱桃树,却一直没有成活。树和人一样,命里都有劫数吧。

      又是春天,又是栽树季节,不管怎样,一定要为母亲栽活樱桃树。

(写于戊戌年植树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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