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39

    自从妹妹病了,青花的心里就压上了一块石头,不过操心的事情多了,家里有个病人也便成了常态。布庄买卖做的正顺风顺水,捎带囤些粮油倒卖,市场搞活了,好多不能流通的货物也不管了,这就给机敏的商人许多商机,青花属于其中之一,脑瓜灵活,敢冒风险,具备迅速反应的执行力。这一年,曾经集中摆摊儿的自由市场拆了,为了响应中央搞活市场经济的号召,当地政府要建立一个西北最大的农贸集散地,其实就是盖了一个巨大的帐篷,蓝绿色的顶棚有六七来层楼高,里边还是原先那先商贩,规划了区域,卖菜的不用和卖调料的打架,卖鞋的有卖鞋的地段,布料在一楼成衣在二楼,整个市场恢弘气派,剪彩的时候一个城的老百姓都去了,杂耍的,抽奖的,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光停车场就有一个足球场大,密密麻麻停满了自行车,看自行车收费的老太太就雇了七八个。满堂家的在一楼登记了摊位,王墨清没去登记,家里一堆事,外头的事就惦记不成了。开业那天锣鼓喧天,家里的孩子们都跑去看,睡在炕上的英花被炮仗声炸的心头发毛,烦躁不安。有心无力的事情已经不能担忧了,兰花妹子所幸住的近,天天得空就跑过来陪她,家里的缝纫机哒哒哒哒的一响,孩子们就知道小姨来了。兰花能将布料碎头剪成均等的三角形,然后缝成好看的褥子面儿,大人的衣服修修剪剪改成孩子们的衣服,经济实用又好。兰花绣的松鹤苫到了被子上,袖的牡丹当了厨房的门帘。大姐总是忙着挣钱,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兰花无意识的顶替着家人安慰者的角色,秀秀花,做做针线活,陪着二姐说说话,让她心情有个转移,不总是只想着特别坏的事情。

    兰花跟婆婆住的前后院子,婆婆性子泼辣,大小事情都得她拿主意。公公是手艺人出生,性子憨厚绵善不出语,他俩共生了一个姑娘四个儿子,先后娶回来四个媳妇,各个都对婆婆如敬神明,一大家子都出不了她的鷇,也是御家有方。活在婆婆的眼皮子底下,兰花买一袋洗衣粉都得请示,吃喝拉撒睡都受监督,干活儿得冲在前头任劳任怨,享受的事情都是二老和丈夫孩子的,轮到媳妇只有打掉牙咽进肚子里的份。兰花是大媳妇,在家里的时候身体单薄什么活都没干过,嫁到城里反成了吃苦耐劳低头做事的人。兰花肚子里有墨水,也是明白人,她不想成为坐在家里只知道老汉是天凭着男人活着的寄生虫,儿子一上上幼儿园,她就为自己的出路盘算上了。先去毛纺厂当纺织女工,临时工也没关系,她不盼望婆婆家给自己找多好的工作,不看笑话就行,吃自己的用自己的,活得硬气。

    这年冬天特别的冷,小飞上了学前班,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孩子,聪明是聪明,校长收他也是因为考不住他,一年级的算数题脱口就答出来,小嘴巴拉巴拉,念的古诗也有模有样。大萍每天带着妹妹弟弟上学,冬天的早晨嘿咻咻冷冰冰,小飞提着小煤炉,星星火光显得没那么寒冷。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冬天,有比严寒更寒冷人心的事情发生,他们将失去一生中最宝贵的爱。不知道那一年的日历是怎么翻过那段时间的,年幼的孩子们,亲身经历着这一切失去,就好像身体的一部分随着她的消失而永远消亡了。那一天清早,孩子们从温暖的被窝爬出来,昏黄的白炽灯下还是一家人的日常,英花已经醒了,她用最温柔和最克制的语气对每一个孩子嘱咐着什么,孩子们忙忙碌碌的收拾着各自的行装,或许再记不起母亲最后的语言,她把小儿子叫到身边,竭尽全力支起半个身子,想要给孩子系上扣子,能为孩子做一次最后的爱的表达。小飞穿着一件黑色棉袄,黑里黑面,那还是她没生病的时候缝制好的,自己的布料,颜色已经落成黑灰,箍在孩子的身上,明显是小了,袖口缩在手腕上一截。孩子们一年没添置新衣了,英花的心被什么东西抓住,眼泪又要淌出来,她紧紧抓住儿子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已没有力气搂住儿子的身体,这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金贵的儿子,怎么亲怎么疼都嫌不够,你看他长得多好啊,白生生的脸盘黑幽幽的大眼睛,笑开来叫着妈妈妈妈,齐截截的牙齿,就像是年画上的孩子,她死里逃生换来的命根子,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呀,可惜她没有这样的福气,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抱上孙子······英花好像已经坦然,走到今天,男人不惜老本陪着给自己瞧病,她是满意的,前尘往事斗气争吵都一笔勾销。孩子们也是满意的,各个都长的很好,比她聪明能干。老天爷不公平也没有关系,得了这场大病,是自己的命贱,运气不好,阎王爷不嫌弃想收回去就收回去吧,让我的孩子们健健康康的就行,考上大学当上文曲星,过上好日子,就行。要是能这么交换,换换也值,不要受我的拖累,不要看到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我一身的力气,干活不惜命的性子,不能躺着给孩子看着。英花的手摸着孩子的脸,再摸着孩子的眼,心里的血泪流成了河,在孩子跟前,都忍了回去。她柔声喊着丈夫的名字,要他拿针线过来,孩子的扣子松了,我给他紧一紧,天冷了,不要冻着我的儿。谁也不会想到,那一针一线是怎么做到的,是否那一幕,已是英花最后的告别。大萍站在门口喊着小飞快点,要迟到了。英花这才终于松开拉着儿子的手,小飞贴了一下妈妈的脸,“妈妈妈妈,我先去上学,中午见!”孩子稚嫩的声音揪扯着母亲的心,英花下了最后的决心,她转向丈夫,突然强烈的要求丈夫去送送孩子们,她一个人在家一会儿没什么的,天那么冷,孩子们快迟到了。王墨清觉出些不同寻常的意思来,他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十几年的患难夫妻,英花的性子耿直倔强,说一不二,今天这是怎么了,不闹病,不闹情绪,稳定的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或者,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一样。他有了一丝不太好的预感,或许从英花给孩子缀扣子的那一刻,从她恳求他送孩子上学的那一刻,从她强调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事的那一刻。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出,妻子会是在和他做最后的告别。

    十二月的天空飘起了雪花,孩子们挤在一个自行车上愉快的欢呼,爸爸好久没送我们上学了!二萍和弟弟坐在大梁上大萍坐在后座上。家离学校只有十分钟的路程,骑行往返不超过一刻钟。王墨清心里挂记着家里,出门前他多操了一道心,将床头窗台上的针线剪刀收了起来,将止痛的杜冷丁药瓶放到橱柜里,英花行动不便,总不会出什么大事的。世界上或许就是有这样一种神奇的力量,你怕什么,什么偏偏会发生。爱人的心就像是有心灵感应。雪花飘荡,王墨清的胸口突然一阵恶心,紧跟着一阵麻烦侵扰,他头脑一懵,像想到了什么,匆促把孩子们放在校门口,飞身上车,转眼回到家,车子扔下就推门进去。一切,已经来不及,英花永远的离开了他。他抱起妻子的身子,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失去,这世上最最熟悉的人,怎么如此狠心,就这么离开了他。王墨清失声痛哭,悲痛欲绝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班老太太哭倒在门口,宝兰大娘噙着泪花叫身边的人通知青花兰花,自己则出门推着自行车往学校走,得把孩子们接回来,他们的娘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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