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唯记曾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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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光绪三十四年,上海京剧团尚算兴盛,各方名伶迭起。民众口中排得上号的便是上海新舞台的潘月樵、夏氏兄弟,余下一个名额自然是伶初阁的萧笙,擅旦角,最为叫座的是《锁麟囊》,每次开嗓座无虚席。

萧笙容色俊美,肤色白皙如细瓷,墨色的双眉弯成远山轮廓,眸子黑漆深邃,仿佛夜色浸染,倾了一整条漫漫银河。微垂的眼眉下有淡淡的影子,许是疲惫之故,不觉沧桑反添不可言说的韵致。他着一身朱红衣裙,步履轻盈,手指捏成莲花状,声音若黄莺出谷:“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台下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叫好声连绵不断。楚青于众人中拍着手掌,一抹笑靥浅浅舒展开来,如三春日光挂在树梢,悠悠如流水。

不知怎么,初见萧笙,看他在台上流连婉转的姿态,便觉相识甚深。那轻移的莲步,顾盼的回眸,挥出的水袖,无一不在眼底开出花来,且是那柔美的铃兰,一往而深。

她是楚家的大小姐,天资聪慧,相传四岁背唐诗,七岁读楚辞,十岁便可作出语惊四座的诗来,是楚老爷引以为傲的掌上明珠。且不说那皎如秋月的容貌,单是轻云出岫的气质便是整个上海城不多见的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自楚青遇见萧笙,她的世界不复往日,在伶初阁占个位子成了家常便饭。就连那里端茶的小厮见了,也打个招呼:“楚小姐好啊。”

楚老爷喜爱庄子,早晚吐纳,生活规律自然。楚青耳濡目染,性格不扭捏造作,一派天然的逍遥姿态。这样的女子,在传统人家里是不讨喜的,至于接受新思想的青年,便如水莲花般,可遇而不可求。

许多人都知道,楚小姐爱听萧笙的戏,他一上场,便是地动山摇也面不改色。

少数人猜测,楚小姐是爱慕萧笙的,否则那双落满月色的眸子怎么不曾从他身上移开?

至于萧笙,许多次在台上看见楚青,皆是一个位子,双手闲闲地落在膝盖,茶碗放在左手边。乌墨般的长发落在浅青色的绸衫,发侧簪一支白玉雕刻的铃兰,衬得面庞越发细腻白皙。

每次楚青离去,总会朝萧笙淡淡一笑,眉眼微微挽成弦月,十分的俏丽温柔。

2

那日,萧笙的戏结束得早。他在后台卸去油墨,镜中露出玉般无暇的脸,新换上的浅蓝色长褂更显潇洒飘逸,俨然谦谦君子风度。

此时,后台的帘子被一双莹白纤细的手挑开,继而探进一张清澈脱俗的脸,微笑着说:“萧先生,能否请您喝杯茶?”

“楚小姐,您请进来坐。”端茶的小厮迎上去,热情地端来一张椅子。

“是否太唐突了?”楚青望着呆愣的萧笙,换了个抱歉的表情轻声说道。

“这……若楚小姐不介意的话,是我的荣幸。”萧笙将戏服交给小厮,回答得并不是很自然。

“那走吧。”楚青哑然失笑。

萧笙同楚青走在上海大街,两侧行人纷纷侧目,一位是炙手可热的名伶,一位是芳名远播的楚家小姐。亦有玩世不恭的子弟,看着嗤笑一声,楚青只淡然走过。上海的繁华投射在他二人身上,皆化作尘灰,恢复成山长水阔的宁静。

“前面‘松鹤居’的雨前龙井醇香淡雅,莫若去尝尝?”楚青偏过头来,眉间散落一缕长发,衬得笑容澄明通透。

“好。”萧笙散去初识的拘谨,与她走了一段路,只觉身心舒畅,万物都鲜活灵动起来。

他们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眼便可眺望半个上海城,烟火气息扑面而来。龙井茶入口清淡,渐渐渗透进味蕾,散出蕴藏的醇香。萧笙又啜了一口,茶香漫进上颌,清香铺展,余韵悠长。

“若此番下一场雨,便是人间胜景了。”楚青凝眸浅笑,转动着手中的青色瓷杯,茶汤中映出一双皎过三分明月的瞳珠。

“既有雨,万不可少了芭蕉。这二物,无论少了谁,都算不上人间至美的事。”萧笙只是散散一句,便中了楚青的心思,她喜爱的便是这般心意清明,说话明朗简单之人。

“下雨不可少了芭蕉,那下雪又如何呢?”楚青抬眸,对上他温润的笑意。

萧笙轻轻扣了扣瓷杯,指尖碰撞之下发出清脆纤薄的声音,窗外繁华之声悉数落入杯中,融成千山鸟飞绝的寂静。清风淡扫他的双眉,削薄的嘴唇一翕一张像晨起的花瓣,未几只听到他珠圆玉润的声音:“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话音刚落,楚青笑得更加温和。若说芭蕉是偶然中了心意,那这番湖心亭看雪便是注定,一字一句皆让她对眼前男子交了真心。

楚青会心的笑意让萧笙心旌一动,他知自己遇见知音,许多年的伶人生涯只是为了引导这一场相遇而已。似那场千年后的大雨,让船上的许仙邂逅了白素贞,送出了一把情定三生的纸伞。

只是这人生际遇,实非我等凡夫俗子可窥探一二。萧笙敛眸,掩去生起的无奈。纵再相见恨晚,再倾盖如故,都只能挥袖叹一句:还卿一钵无情泪。

他家中已有妻室,指腹为婚的女子,虽无精神共鸣,她却悉心照料,未有不适之处。这是父亲临终前的遗愿,他没有违背的理由,更何况那女子父母双亡,孤苦无依。

楚青见他忽然沉默,故斟了一杯茶水道:“怎么?”

“无妨。只是想着夫人许爱吃这茶。”萧笙不动声色道出已有妻室的事实,他觉不该有所隐瞒。

楚青执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茶水洒出,在桌上留下残缺的水渍。风侧身而入,将她的神情吹得散乱,眸子一片空茫。许久,她放下茶盏,故作淡然地又斟了一杯,略带着颤声道:“萧先生待夫人真是一片深情。”话一出口,带着连她自己也察觉出的酸意。

萧笙只是凝视着桌上的那滩水痕,没有接话。

许是察觉自己反应不太寻常,楚青抿了抿唇道:“我的意思是萧夫人很幸福。”说罢,又觉得不合适,当下真是无论说什么都进退维谷。

“难得对着清风明月,不若借古人之意,好好享受这壶佳茗。”萧笙转移话题。

“这倒不假,眼下也算是风烟狼藉下的闲散,谁知日后如何呢?有道是相逢一醉饱,独坐数行书,与心意投契之人聊上几句,许能写出《饮冰室文集》也说不定呢。”楚青安慰起自己来,也是性子的逍遥使然,说出来也是大丈夫的宽广襟怀,不似矫揉女儿模样。

萧笙亦受感染,斟一杯茶,望向窗外虚浮繁华的上海城,落落一笑。

3

楚青还是会去伶初阁听戏,笑起来一如既往,只眼角添了几分寥落。

适时上海被蛮夷践踏,政府官员一味妥协,造成了华夏寄人篱下的窘境。江南制造局耗费大量资金生产的枪支,反成了打压民众的武器,北洋水师亦不是英姿勃发的少年英豪。官员对洋人极尽谄媚,成了傀儡。倒应了那句:古之从仕者养人,今之从仕者养己。

“眼下上海早已失了斗志。”萧笙在后台抚着老生的髯口,眼中沧桑毕露。虽说他以花旦闻名,老生亦唱得好,从小便被师父说天赋异禀。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这里的一切都将回归到原来的模样。眼下政府早已是洋人的附庸,人人明哲保身。沉默者不计其数,然沉默亦有沉默的好处,时间久了,定会有人揭竿而起。”楚青坐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声音沉稳。

“那我倒想试着为天下人开路。”萧笙安静一笑,将髯口戴上,眸中坚定,不可撼动。楚青看他的模样,心中一凛,脱口道:“你要做什么?”

萧笙没有答话,指着今日预演的《四郎探母》的告示牌,对小厮说道:“将它换了,我们今日不演《四郎探母》。”

“那演什么?”小厮走过来疑惑道。

“《明末遗恨》。”萧笙字字砸地有声。

“这……”小厮迟疑了。

小厮迟疑自是有原因的。但凡熟悉京剧的人都知道,《明末遗恨》讲的是佞臣当道,崇祯帝大势已去,留诏自缢的故事。这摆明就是对号入座,搁在过去,是诛九族也赦不了的大罪。

“你想好了?”楚青神情肃穆,声音很淡。

“黑暗中总要有举火把的人,我只希望这把火可以照得广些。眼下蛮夷打压,书籍只剩下消遣之类。幸而京剧尚存,倘若借它能够唤醒民众,也不枉我们伶人对国家的情意。”萧笙说罢,望向小厮再次道:“换了。”

犹记那日,戏迷满座,衣冠胜雪。萧笙老生装扮,刚毅不屈,他挺着直直的脊背,字字铿锵有力:“听说是居庸关贼兵围困,三百年锦江山化为灰尘。满朝中俱是馋臣奸佞,哪一个能分忧能定太平?可怜我一统封疆被流枭吞并!”

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此起彼伏,满堂喝彩。那些埋首的群众,眼中放出微亮的光彩,眸中熄灭的少年意气漫上来。这就是萧笙期盼的吧,要取下缚住众人的绳索,与甘于现状的过往斗几个回合,以此成长,以此自由。

萧笙说:“洪水泛滥时,没有一滴水会觉得自己有责任。”

报社的爱国人士为他写了专题报道,莘莘学子以他为豪,只楚青坐在家中,愁眉深锁。终于丫环急匆匆跑来告诉她:“小姐,萧先生被警署抓走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楚青沉默,望着窗外的梅枝轻声叹道:“可是你不后悔,对不对?”

风很静,院中鸦雀无声。而那个唤作萧笙的男子,被抓进了冰凉的牢狱。

4

楚青卖尽了首饰,凑了一箱银子准备去警署。这时走进来一位少妇,容色秀丽,着鹅黄布衫,跟在丫环后面,满面愁容。

“楚小姐。”那名少妇将将的要落下泪来。

“您是?”楚青心下有几分猜测,却还是问了出来。

“萧笙是我的丈夫。平日里曾听他提起过小姐,所以冒昧登门。小姐也知,现在他被抓去了警署,若不是没办法,我也不会来求小姐。”

楚青仔细望向她,恬淡温惠。萧笙能有这样的妻子,是有福的。她心间倏忽怅然,继而清浅一笑道:“我正要去警署,您先回去等消息吧。”

“我随小姐同去。”妇人移步欲走。

“我自己去便好,您不必担心。锦儿,送萧夫人回去。”楚青吩咐丫环。

楚青刚踏出大门,便觉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想着许是她跟了上来,便转身笑道:“我自己去便好。”话音刚落,只瞧见一名男子,模样老实忠厚,算不得好看,却是干净。他默默站在原地,目光真诚,欲语还休。

“日升,怎么是你?”楚青惊讶。

“我和你一起去。”乔日升踌躇着说道。

楚青笑道:“你还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呢?”

“警署不是女孩子去的地方。”乔日升快步跟上前来,抢过她手中的木箱道:“萧先生是英雄,一定要救出来。”

“你有什么办法?难道把这箱子一交,就把萧先生放出来不成?”楚青望着他憨直的模样,倒是一笑。

“这个……”日升呆立半晌,不知道如何作答。

“还是我去吧。”楚青接过木箱,径直离开。

乔日升依旧跟在后面,楚青一心救萧笙,也就任他跟着了。

乔日升是她住在他隔壁的邻居,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虽不喜读书,人却是极善良淳厚的。他知道楚青的喜好,总不惜代价地讨来,大半夜放在楚府门口。有段时间,上海城总有洋人走来走去,日升担心楚青安慰,整宿整宿守在楚府门口,闹得他母亲以为自己的儿子得了梦游,到处去寻偏方。

到了警署门口,楚青转身道:“我进去了。”

“我等你出来。”日升站在晃晃的阳光下,布衣浆洗得发白,与周围光鲜的衣着形成对比。那双眸子,亮晶晶的,凝望着她,风一扫而过。

楚青在一名警员的带领下,走进了一间宽敞的客厅,墙壁上白森森的,空气一瞬间变得凝滞。坐在椅子上的是张警官,据说前几日糟蹋了一名女子,后来那女子服毒自尽。

“楚小姐,您倒是稀客。”张警官堆着满脸笑,眸子底下藏着贪婪凶狠。屋内还站着数名警员,持着枪支,默默不言。

“早听闻张警官执法严明,为人又清正,楚青早该来拜访。”

“楚小姐客气了。”张警官受了夸赞,不免喜笑颜开。

楚青牵起一抹笑容道:“张警官确实如传闻和善。”继而似是思索着,缓缓道:“这几日上海总不太平,许多官员仗着权势欺压百姓,更有甚者欺辱女子,实非君子之行。”

张警官听完脸色一变,但实在不想把自己归为伪君子一列,便点头附和道:“楚小姐说的是,现在天下乱的很,总出一两个害群之马,丧了风气。”

“张警官所言极是。我生平最佩服的便是您这样的人,执法公正,君子之风。”

张警官被她夸高兴了,却装作谦虚状道:“愧不敢当。”

“眼下楚青有一事相求,不知张警官可否应允?”

“楚小姐请讲。”张警官骑虎难下,但既然要做一回君子,当然不可半途而废。他望着楚青,渐渐觉得这个女子不简单。

“前些时日萧先生不过唱了一出戏便被抓了起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萧先生也不是什么政治人物,只是爱唱几出京戏罢了。若强行关押起来,岂不是上海的一大损失?我听闻张警官也是他的戏迷,为何不干脆将他放了呢?据我所看,张警官也是爱才惜才之人,何不卖给上海民众一个人情?”楚青说罢,将木箱推至他面前,缓缓打开,里面的金银耀目,是笔不小的数目。

张警官知道不答应只会失了颜面,何况萧笙确实不足为患,用这么一笔钱来换,倒也不亏。想罢,他笑笑,接过木箱道:“其实张某早有放了萧先生之意,既然楚小姐开口了,放了便是。”

“那便谢过张警官了。”楚青起身,笑着在警员的带领下出了警署。

当日光重新照到楚青的青色绸衫上,她舒了一口气。方才的镇定尽数化为虚无,掌心冷汗涔涔,脚步不稳,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日升走过来扶住问:“怎么样了?”

“没事了。”楚青声音低沉,夹杂着连日来的疲惫,在这一刻倾盆而至。望着日升,渐渐失去了意识。

5

再次醒来,是在自己的卧室。淡淡的檀木香气,珠帘半卷,雾气缭绕中一抹朦胧的蓝色身影。他正坐在椅子上,仔细地削雪梨,白色的瓷盘一瓣一瓣摆放得很整齐。

“日升。”楚青从床上起身,声音孱弱。

日升从珠帘那边走过来,端着瓷盘,笑容明朗干净道:“你醒了。吃梨。”

“你知道我现在醒么?”楚青看着梨,疑惑道。

“啊?嗯。”他把盘子递到她眼前,动作笨拙却温柔。

“才不是,乔公子隔段时间就削一个,说要找点事情做,说是空坐着就害怕小姐醒不过来。那些梨我瞧着浪费,就给吃了。小姐,你说怎么会有这么死心眼的人?”锦儿端着水盆走进来,笑着说道。

“是啊,怪浪费的。”楚青被逗得一笑,握着的瓷盘倒温暖的紧。

“小姐,您醒来就好了,方才管家来报,萧先生和萧夫人登门来访,说是要感谢小姐的救命大恩。”

楚青微微一怔,手中的盘子一斜,几瓣雪梨落在地上。锦儿看在眼里,便道:“小姐,见还是不见?”

“我这就去。”楚青取过身侧的绸衫,理了理发髻,为了不显出脸色的苍白,还特地扑了些粉。

站在一侧的日升默不作声。

临出房门,楚青望向日升,取了一瓣雪梨道:“谢谢。”

日升笑起来,干净漂亮,眸子晶亮。

6

萧笙一袭青衫,丝毫没有因为这次波澜稍减风姿,依旧遗世独立、光风霁月的模样。身侧的萧夫人,婉约大方,素雅秀美。

“楚小姐,这次真的谢谢您。”萧夫人目光真诚。

“我与萧先生也算是一见如故的好友,夫人说这话倒见外。”楚青旋起一个风花般的微笑,却在说到“好友”一词时,心中说不出的悲愁无奈。

萧夫人许是察觉到什么,也不恼,只微笑说道:“你们多日未见,该有许多话想说吧。我家中也有些事,便不叨扰了。”

一位极大度又贤良的女子。

萧夫人走后,楚青听到他松风般的声音:“谢谢。”

“你我说这二字岂不是多余?”说罢,楚青望着萧夫人离去的方向,轻声道:“她很好。”

“你为我做的,这一生我都不会忘记。”萧笙的语调忽然变得哀伤,他独自站在那里,天井的日光投下来,将他的身影描摹得极为浅淡。

“萧笙,我想问你……在牢里这段时间,可对我有一丝牵挂?”楚青背对着他,纤薄的双肩似树枝上的雪,轻轻一吹也就拂落。

萧笙徐徐转过身来,面容极柔和,轻声道:“有。”

“这就够了。”楚青转过身来,勾出一抹微笑,天光云影点染着清净的瞳眸。发髻边的铃兰簪光晕斑驳,称一张素净的脸,无可言说的凄楚。

一霎时,风漫卷而过,带来了红尘千秋的暗香。

“我给你讲个故事。”楚青容色悠远,望着天边流云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名士兵,他喜欢皇城中高高在上的公主。有一日,皇上和他说,如果他能够在公主窗前守一百日,就把公主许配给他。后来他就守啊,守啊,无聊了就看星星看月亮。终于到了第九十九日,就当皇上要将公主许配给他的时候,他却离开了。你说,这个士兵是不是很傻?”

萧笙与她比肩而立,看到那些晶莹剔透的液体从楚青眼角滑落。她良久不做声,只是呆呆望着云朵,从丝带状变成团絮状,任风将泪水吹散。

“我等是为了证明我爱你,而不是为了得到。”楚青淡淡说了这样一句话,那时,她的两行清泪已然风干。

7

这几日,楚青从日升门前走过,总是听到里面传来京戏的声音。就这样过了半月,日升满脸欣喜地跑到他面前,给她唱了一出《李陵碑》。

楚青望着他认真的模样,眼眶一度湿润,唱的不好,却入了她心里。日升看她半晌不做声,怯怯问道:“我是不是唱的很不好?”

“没有,很好听。”楚青笑着拍手。

这下轮到乔日升沉默了,他呆立半晌,才从口袋中摸出一枚玉佩,支支吾吾道:“你愿不愿意……唔……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什么?”楚青望着他道。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日升脸憋得通红,一口气说出来,倒把楚青吓了一跳。

“不愿意。”楚青一口回绝。

“啊?”日升愣了。

“就这事?说完了那我走了。”楚青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呢?”日升走到她面前,睁着一双明净的眼睛问道。

“这个……其实我也没有想过,应该是一个很了解我的人吧。知道我爱吃什么,爱看什么书,爱听什么曲子。我笑的时候知道为什么笑,哭的时候知道为什么哭。可以陪我走很多很多地方,也可以陪我坐在院子里看花开云落一整天。他可以做整个天下的英雄,在我面前却要卸下盔甲,做个普普通通的书生。”

“好吧。”日升很泄气。

“问完了?”楚青笑笑。

“我想还是不娶妻子了。”日升兀自坐在椅子上,早没了刚来时欣喜的劲儿。

8

“儿子,如果将来你喜欢的女孩子说了一堆你没有的条件,不要害怕。其实她们也没有标准,胡诌谁不会啊?”日升拉着孩子的手,说得分外语重心长。

“别当着儿子的面胡说。快去街上买五升米来,我和王老板说好了的。”楚青将钱递给日升,继续叮嘱道:“就买五升,不要贪便宜多买。”

“好。”日升接过钱一溜烟向外跑去。

身侧的孩子牵着楚青的衣袖,甜甜道:“娘,阿笙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这个孩子,唤作乔笙。是日升起的,他说:“与其忘不了,不如记得吧。”

那家伶初阁早已换了当家花旦,萧笙自从狱中出来后,便随妻子去了虞山隐居。只这花旦依旧唱着旧日的《锁麟囊》,隔着巷弄,花旦的声音缓缓传来:“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日升的背影在夕阳下渐行渐远,周围车水马龙,早不是当年模样。而她犹记得,那日他睁一双澄澈通明的眼睛,切切问道:“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其实我也没有想过,应该是一个很了解我的人吧。知道我爱吃什么,爱看什么书,爱听什么曲子。我笑的时候知道我为什么笑,哭的时候知道为什么哭。可以陪我走很多很多地方,也可以陪我坐在院子里看花开云落一整天。他可以做整个天下的英雄,在我面前却要卸下盔甲,做个普普通通的书生。

而我说的这个人,却正在跑几条街,为我买五升米。

蓦地,身边传来孩子的笑声。楚青仰起头,接受所有恰好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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