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女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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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裹着宽大的外衣，这身子骨仿佛不肥不瘦，不扁不圆，恰恰当当的刚刚好。到了初夏之际，一条丝薄的裙子立即暴露了所有缺陷，这宽厚的肩、滚圆的胃、粗壮的腰、肥硕的臀，仿佛一切部件都是我的，又不是我的。

好在身子虽丰满圆润，却神奇地长了张戏曲中丫环一样儿的脸，修长、瘦俏、大眼睛、双眼皮，肉自会不显山露水。人若与我初次相识，只瞄了脸面，一准儿会说：“你太瘦了”。心下便生发出几分得意来，感叹造物主的神奇造化，给了我一个心里安慰的由头。想起我的闺蜜莲子，也是这般的会长，脸蛋儿白里带粉，艳丽妖娆，脖子以下却是出奇的黑，麦糠色，深沉而凝重。这种秘而不宣的优势或缺陷，只有身边最为亲近的人知道。好比一个貌似高大而神圣的人，远看，敬仰。走近，会伤了心。

我曾经骨瘦如柴，皮包了骨头，形似牙签。去商场买衣服可以专挑了模特身上的试。试，必腰身分明，合身合体。服务员的溢美之词，无论顺着说里，还是倒着说，都是中听的。终了，衣服件件不忍取舍，竟将钱包一股脑的掏空。

可是 ，事情总有两面性，外在的美算是有了，日子却紧吧起来，疾病也一茬一茬的来。最初小恙，头晕、关节莫名的痛，下蹲久些，会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后来似乎病的更重了，自己都能听见心脏扑通通，急促促的嘶鸣声，胳膊上戴了护腕、腿上也绑了护膝，得空就裹一床厚重被子倦缩在沙发角落里，楚楚可怜地发呆。

无奈中，挤上绿皮火车一趟一趟往北京的大医院跑。好在，那阵子厂矿的福利无比的好，铁路家属开一张免票可以用好几个月，弟家住北京朝阳区，有得吃住，路上虽费些周折，花费自是少去了许多。可怜我一妙龄女子，前世恐怕也是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一株伶俐仙草吧，经了这纷繁尘世，来消孽减祸，却道阻且长。

病终无大碍，无非是虚弱、风寒之症。然一次次的折腾，让我却倍受煎熬，似天塌地陷，浴火重生。我感觉我的世界就是林妹妹的世界，只是缺了一个柔情似水的宝哥哥，缠绵悱恻，怜爱呵护。纸片人的生活让我无法正常的生活和学习，只有期待时来运转，病魔快快走开。然，我不壮，它不走。

病魔既是魔，它是不会轻易离去的，它想消耗我的元气，我的元气不足，它便毁损我的躯体，摧残我的心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岂敢损毁？我便由极度的郁闷转为乐观，和魔相处，相合，相斗，较了劲儿扳手腕。日日里，炖炸烧烤各种肉：猪肉、羊肉、牛肉，肉肉无数，俗话说吃什么补什么嘛。夜夜里，炖煎熬煨各种粥：米粥、鱼粥、皮蛋粥，粥粥丰富，喝什么亦䃼什么嘛。我得把胃撑大了，撑大了才能装下这无数的人间苦药、良粥、千般好的各色肉。

说也神奇，这不被医生首肯的粗蛮、野路的法子，果真养肥了腰身，驱走了病魔。我甚至听到了我的骨头和肉蹭蹭生长的声音，看到了头发由黄变黑，由疏变密，仍不停息，又长出一根一根。

当我真正成为一个胖女人的时候，因工作变动去了乡下。那里的天很蓝，风很轻，花儿开的柔美，鸟儿叫的婉转，可河谷空旷，田畴贫瘠，天灾人祸，亊无巨细，我和我的队友们夙夜为公，勤勉默契，每日里修桥铺路、筑屋建房、农耕机种、抢险救灾，凡事种种，不舍昼夜。记得我的队友春子，不食荤，喜素、喜面，身子板儿远瞅，高挑，笔挺，受看的了得，可每遇加班加点，不准点吃饭，必大汗淋漓，脸色腊黄，只差晕倒。于是我想，还是感恩我胖了，壮实了，不是这强悍的腰板，怎么能熬过这＂千条线穿过一根针＂的日子呢？在乡下干活，如我这样的胖者，心神安顿，不遭冷落和嫌弃，偶尔做些感慨：＂胖如我者，也是蛮好的！＂别人累爬下了，我还站着。

事实上，我并不是不需要修饰和追求美的人，等辗转调回城市，看见满大街抚风摆柳，腰肢纤细的女子，洋派时尚，婀娜妩媚，又觉得胖并不合时宜，似大煞了这般小资风景。再去得商场，几经折腾，衣服试穿了一个遍，终两手空空，往往是中意的穿不进去，能穿进去的不随了人意。服务员也赞扬，多半是陈词滥调，说于大众听的客套话，眼神儿却默默透出厌烦来，我准备着说这衣服适合我吗？对方却纠头离开了。

《邶风·简兮》赞美一个漂亮的舞星：“硕人俣俣，宫廷万舞”，硕是肥硕，俣是个儿高，可见高而胖是传统美的审视标准，可如今硕而俣之美人却遭遇不到硕而俣的待遇。一日去武山看油菜花，但见花开正酣，蝶舞童追，自是一幅＂沃田桑景晚，平野菜花春＂的人间美景。五五负责照像，突然说：＂花事这般好，只是姐胖到无形了＂。心下懊恼，却立即拍拍肚子回应：＂我是胖女人一个＂。我想大凡自身的缺陷，与其让人偷眼审视，指指戳戳，倒不如大方承认，免得伤了和气，比如我长的胖，胖就胖呗，胖如我者，却能历经磨难而不倒。如屡屡经历的亲人离世之痛、遭遇的飞来横祸之灾、还有反目成仇之伤。不是如此宽厚肩膀，大度胸怀，如何扛得住呢？

子诺倒不厌弃我，像一只蜜蜂，总觉得妈妈是一朵有蜜的花，鲜艳、甜美。总说着：＂妈妈，我找媳妇当以妈妈为模板＂。日常，若遇美食而不敢痛快地吃，子诺又言：＂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我和这孩儿，我和其他人，亲疏挚爱，立分高下。

我最不喜欢背信弃义的人，比如合着伙做生意，赚了，急急把对方清退，自个人卷了钱财独吞。输了，总会说：＂都是因为你⋯⋯＂，婚姻关系中，双方相濡以沫，偶有一方成功了，便欲望膨胀，生岀许多事来，更甚者有不认儿女的，不给奶粉钱的，虽洋洋而自大，我总觉其行可憎，其罪莫大蔫。今儿遇见一个曾经短粗胖的男子，似乎减肥成功了，苗条了许多，却正是这般做人的模样，人品极大的打了折扣。远看，敬仰，近看，好失望。

这样做个比较，我突然不恼了，我们怎么以胖痩衡量一个人呢？你用嫌弃的目光审视我的胖时，我也未必用欣赏的目光看你的瘦，胖有胖的格局，瘦有瘦的局限，而一个人的胸襟和德行却是一生一世需要修炼的目标。

我是一个胖女人，胸襟开阔的胖女人。天热了，我不必再绑上厚厚的护膝，裹着被单窝在沙发里发呆。

这样想的时候，我身后有条河，河里倒影出我的身影，胖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