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雾气弥漫过田野。
小镇上的人都已经进入梦乡,均匀有次序的呼吸声中,所有的灯都灭了。
不,还有一盏灯亮着。
确切的说,是一个灯笼发出的亮光,火红的灯笼,摇摇晃晃地挂在城西最西那栋楼上,本来是两个灯笼的,现在却只有一个还亮着。
另一个灯笼,此刻正在一名男子怀中。
这是个年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不喝酒的他野心勃勃,是那种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农村孩子,充满拼劲,眼神诚恳而有力。
而现在,他喝得像条死狗,醉得不能再醉。
他正躺在城西这栋楼前的空地上,两只手拽着怀里的灯笼。
男子骂骂咧咧地挣扎着爬起来,又因为酒意失去重心走出几步后,倒地。
“你走吧,别回来了。”男子又想起佳佳背对着他,吐出这一句让他遍体生寒的话。
“我不想去上大学了,我想去城里找份工作。”17岁的于老三对佳佳说。
“你这样能找到工作?你看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佳佳没等于老三说话,径直出了门。
再见到佳佳的时候,是两个月之后。
佳佳递给于老三一个信封。
信封沉甸甸的。
他不敢伸手接,佳佳用力塞到他兜里。
“是什么?”
“我去城里找了家酒吧打工,老板特喜欢我,我能喝酒,酒卖得快。除去我生活费,你看看,两个月还剩五千多块呢。”佳佳笑着说。
“你一个人去的?”
“你不管嘛,反正我以后也想在这里开个酒馆,现在就当是提前学习啦。以后你要是回来石板镇呢,你就能看到我的酒馆,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雾酒馆”,我在酒馆前点两个大红灯笼,像两只眼睛。晚上镇上的雾不是很大吗,你回来的话,隔老远就能望见我的酒馆门口的光。”
于老三木讷,“那你会等我吗?”
这次佳佳没有说话,过了很久说了句,“不等。”然后佳佳扭头不再看于老三。
于老三看向远处,石板镇周围有好多好多山啊,在这鬼地方开酒吧,能有什么生意?他一回头,佳佳已经走了。
后来于老三拿了这五千块钱,加上助学贷款,去了北方一所有名的大学。
大学四年,于老三每次回家,都没有见着佳佳。佳佳没有手机,不用QQ,镇上的人说佳佳在她妈死后就离开了这里,再没有回来过。
于老三考上了研究生,拿了奖学金,跟着导师做项目,渐渐地也在北方的城市扎下了脚跟。
离家的第十年,于老三终于决定将家人一起接到北方去,这个小镇,以后便不再回来了。
晚上吃完饭准备再看看这个小镇,再吃一回城西的烧烤。
雾气特别大,石板镇就是这样,总是起雾。
副驾驶座的女子一直抱怨,这座城市不止偏远,离省会要开整整7个小时的车呢,雾还这么大,冷死了。
于老三宠溺地看看她。
突然他紧急刹了一下车。
“想起来,我还有个老朋友,我要去和她道个别。”于老三对车内的女子说。
女子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口。
因为她也看见了雾气缭绕中,有栋楼上挂着两个红灯笼。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你去吧,我在车里等你,外面冷死了。”
于老三下车,忘了关好车门。
这栋楼的招牌果然是雾酒馆。
推开门发现进入了一个温暖的世界,暖气开得很足,一屋子的酒气,循着这酒气望过去,十几个人围着中间的桌子坐着,正在吃火锅。
佳佳就坐在这群人里面。
于老三几乎是一眼认出她来的。
她披散着垂到腰际的头发,额头有因火锅而冒出的细密的汗珠。
就在于老三看到佳佳的当口,佳佳和众人的视线都朝门口望过来。
“这位帅哥,今天不营业喔。”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女孩笑着对于老三说。
佳佳在看到于老三的时候立刻站了起来,“老三回来了,快过来坐。”
就像于老三只是有事去了外面一趟而已。
佳佳的语气又亲切又热情,旁边的人给于老三挪了个位置,于老三坐下和众人喝酒。
这期间他给车上的女人发了个短讯,叫她先开车回去。
那天雾酒馆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最后来的这人一直喝酒,那架势像是饿了很久的人看到饭一样。
先是一杯接一杯,菜吃完了,夜深了,大家都还散场的时候,他已经吐得不醒人事。
也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爬到阳台上,非要摘一个灯笼下来。
然后他就和灯笼一起倒在雾酒馆的客厅,没有人叫得动他。
老板娘佳佳对大家笑笑,“没关系了,一个很老的老朋友了,你们先回去吧。”
众人的关切声中,依次有人向佳佳道别,最后只剩下佳佳和于老三。
佳佳踢了于老三一脚,不是轻轻踢,而是用力踢了一脚。
于老三吃痛,醒了。
“佳佳。”于老三坐在地上,靠着一张桌子腿。
佳佳见他醒了,转身开始收拾大厅。
她和以前一样好看,不,比以前更好看了。
这些年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于老三有一大堆话想和佳佳说,但是他还没说出口,佳佳背对着他,用一贯的语气说了句: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于老三在地上又躺了一会儿,佳佳已经收拾好大厅,不知拿了什么东西上楼去了。
他拿了最后一瓶酒,抱着那个红灯笼,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雾酒馆。
他不会是第一个在雾酒馆喝到烂醉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他在喝完手里的酒,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倒地的时候,看到他来时开的那辆车的车灯,穿过层层雾气,罩在地上。
有人打开车门走了下来,好像在呼喊他的名字。
那就这样吧,那些来不及问的话,都烂在肚子里吧。
佳佳,对不起。
最后也没有和你好好道别,还没有告诉你我很想念你,还没有问你这些年过得如何,为什么不告而别。
街道办事处的人问他,是否永久迁出?
他点了点头。
然后听见重重的盖印章的声音。
以后,再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