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城记 - 第二城 扬州

第二城 扬州

到扬州去,先要从上海坐高铁到镇江南,然后在那里拼一个黑车或者等大巴去仅有一江之隔的扬州。经南京到扬州也是同样的曲折。对于被江浙沪发达的高铁惯坏了的人来说,扬州算是比较坎坷才能到达的地方,就像是一个不轻易露脸的大闺女。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我是顶着寒冬腊月的冷风去的,住在一家冷冰冰的国际青年旅舍。这家青旅紧邻着个园,位置优越,处在一大片称作东关街的仿古建筑游玩区中。青旅的住客不多,且都神色匆匆,只好一个人在这片仿古街市中走了走。因为是寒冷的淡季,游客寥寥无几,商户也都像被这冷风冻蔫了似得,家家闭户。偶有几个开门也只是有个未曾梳洗的老板娘,店里一片杂乱的狼藉景象。常出差的人有这样一个体会,在某些瞬间会不小心忘记自己在哪,到底在做些什么,甚至‘我是谁’这样的严肃问题也偶尔冒出来。而那时,只是看看周围的这些街市,我就迷惑于自己在哪了。这种大肆兴建的仿古街市在中国就放佛是被同一个乡下建筑队承包了似的,同样的建筑风格,同样的粗陋设计,从南方修到北方,从沿海修到内陆,而遑论这城市曾是什么琉璃样子,这城市里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古怪性格;店铺和街贩,也都像是相互有姻亲一般,从同一个地方进货,售卖同样的设计,卖给面目差不多一样的人。如果用航拍镜头来观察,飞檐璃瓦的中式房屋、规模宏大的街市,热闹熙攘的人们,五彩缤纷的小贩,商品种类洋洋洒洒,中西合璧,古今交融,满满都是皆大欢喜的感人场景。如果用长焦镜头锁定各个造物的细节,便会惊人地发现新造房屋雕纹装饰的粗陋做作,店铺商品的鱼目混珠和千篇一律,空气中弥漫的干瘪无趣和焦虑空虚。反而有趣的则是这些景象所带来的政治意识和心态,又心急,又愚蠢。

富春园在拥挤狭窄的老城区之中,店堂就是一般的老式馆子,热气腾腾的空气,嘈杂的人声,白衣的伙计们匆忙的转来转去。朋友给我点了一盘煮干丝,一杯绿茶,几个三丁包,几个五丁包。他并不了解我的口味。以前老爸找算卦的术士给我判过命,称为‘炉中火’。虽然从不信这一套,但是我手热脚热,不喜热水,爱吃冰食的习惯确实有点惊悚的相符。那么在一个眼眉惺忪的明媚早上就要吞下一整杯热茶,给我那把炉中火再添一捧柴,真是令人盛情难却的焦虑。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餐食的结果非常美妙。在家乡,我的早饭是加肠加油条的大煎饼配上一碗加了浓烈韭花和油辣子的卤豆腐脑,又或者是一大碗油光锃亮的削面加上圆滚滚的肉卤蛋,爱吃的人还会再加豆腐条和肉丸子;在上海,我的早饭是一大碗辣酱面和一笼蟹粉汤包;在扬州,面对一杯滚烫的绿茶和一碟萌萌的煮干丝,况且配额紧张的包子还不知道在哪,我的内心浮现出中二的苦闷,只好把大快朵颐扔到长江,把淋漓尽致抛到黄浦江,像模像样夹几口干丝,抿一口烫茶,和朋友聊了起来。豆甜软香。暖流恣肆。清郁芬芳。福至心灵。像是一晌就这么过去了。眼眶周围,额头,小腹,脸颊,背侧,那些常常保持紧张状态的筋肉在这被迫似的悠闲中放松下来。在时间的流淌中,我察觉到一种下坠感,坚硬的耸立的东西融化了,耷拉下来,如同《EVA:破》中人类补全计划完成时,所有人都像泡沫一样扑的一声破掉,汁液横流。在上海所追求的效率、精明、强壮,扑的一声,破掉。在黑夜中习惯形成的焦虑和恐慌,扑的一声,破掉。所有无法完成的渴望和欲望,扑的一声,破掉。不知多久过去,待到包子上来时,胃里的馋虫又被唤起,而且在等待中饲养的更为强壮,因而这包子也更为美味和满足。出了富春园,在曲折摇摆的老巷子里面闲逛,净是鸡零狗碎的市井旮旯,偶尔一两个破旧了的霓虹招牌显示出过去的一点故事。再久远的,也就难觅了。扬州的日头就这样一点点的暖了起来。

在扬州碰到的两个女人令我印象深刻,一个是大概五十多岁的妇人,另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姑娘。我在一开始走进瘦西湖的书院里便看到身着蓝色工作服的打扫妇人。如今已记不清这是一个姓甚名谁,何人建造的书院,只记得三面厢房,绿树参天,有一口静坛,漂浮着莲花,而妇人正坐在台阶转角处,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我宁愿相信这是往昔强盛王朝时,摇头晃脑的贤师士子们读书的幽僻之地,而如今这里被她所拥有。当终于发觉我的进入时,她匆匆忙忙将书收起,转身进了侧殿。这里只有我们俩,静的令人发指,大概冬日不会有那么多游客,她才会安安心心的躲在一角看书。我走到侧殿窗边向内望去,殿内仅零落的散放着几张仿古桌凳,而她站在桌边,正在向抽屉里放着什么东西,那抽屉上,挂着她的锁和钥匙。我彻底明白了。她是如今‘寄居’这书院的主人,而巧妙的是,她也有着这里曾经主人的爱好,虽然她的身份之于当今社会无法与古人并提。在这安静的时候,妇人和书院,变成了我与扬州的一点点微妙的羁绊。姑娘是我出差的当地司机兼陪同伙伴。她身材瘦削,皮肤白嫩,个子不是很高,见我的几天都穿着亮皮黑衣,高跟鞋踩起来像能把地上戳出一个洞。我喜欢听她说话,弯弯软软的总像是酥着人的耳朵,而她看我的眼神也总是客气的温柔。我们坐着她的小蓝车在扬州跑来跑去,她的车速不快,不怎么系安全带。她开车的时候常常打电话,嘟嘟囔囔煞有介事的对着电话大声喊叫,有种笨拙的可爱,而我选择性的忘记了这其实很危险。我说,你车开得挺稳呀。她很开心,说,我两个月前刚考过驾照就上路了,他们都说我开的好。安静了一下。我又说,你们扬州人说话真好听。她说,是呀,我是海门的,嫁到这边来,都快成扬州人了。

这几件事和人,让我一直念着扬州,这座冬日的柔软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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