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知非夜
本欲庙堂纵横,江山指点;终成乡野遗贤,高歌柳巷。
他是寄情于世事繁华的过客,浅斟低唱之间奉旨填词;他的词作不颂王侯,但为红颜。
他是宋朝最红的词人,范仲淹、欧阳修都被他的光芒所掩盖,就连才华横溢的苏东坡也对他膜拜不已。
他一生无缘于亭台香榭,落魄于市井街头,留不下政史丰勋,唯有《乐章集》余音袅袅。
他的命运与他所期望的是两极的终端,放荡江湖,多少是心酸,又有多少是无奈。
他一生为功名牵肠,三试不第。徒叹“芳年壮岁,离多欢少”。
暮年及第,却又有“游宦成羁旅”之叹。
他本该是白衣高束,时事风云的文坛墨客,怎料后半生出入烟花,成为了红尘浪子。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曲歌罢,半生功名,终不如归去。
洗尽纤华,在烟柳娼馆中,描绘都市的繁华、歌伎的多情,他仿佛找到了真正的自由生活。
他,就是“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北宋著名词人,婉约派代表人物——柳永
01
寓居江淮,初识红尘
柳永出身于官宦世家,其家世居河东。父祖皆出仕一方,祖父柳崇,曾为沙县县丞,在州郡颇有威信。父亲柳宜,出仕南唐,为监察御史;南唐灭亡后,柳宜供职北宋,任雷泽县令,不久,改为费县县令、濮州任城令。柳永即出生于其父任所。
咸平年间,柳永计划进京赴,由钱唐江入杭州,途经杭州,只见“湖山美好,都市繁华”,一下子就迷住了年少尚未见遍世间繁盛的柳永。遂永滞留于杭州,沉醉于听歌买笑的浪漫生活之中。
是时,柳永旧交孙何知杭州,为两浙转运使。柳大才子,兴冲冲地前去拜会,可孙何府上门禁甚严,永乃一介布衣,无法见到老朋友。于是,咱们的浪客才子,写了首《望海潮·东南形胜》,请了当地一位著名的歌女,吩咐她说,如果孙何在宴会上请她唱歌,不要唱别的,就唱这首《望海潮》。后来孙何果被吸引,宴请了柳永。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景德年间,柳永离开杭州,沿汴河到苏州。不久入扬州,作《临江仙·鸣珂碎撼都门晓》,追忆旧游,度过了青年时期的一段放浪生活。而他的坎坷传奇也即将开始。
02
登科不第,卿相白衣
少年风流,游过江南。柳永的一生开始了为功名几经波折的艰难登科路。
古语言“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作为官宦人家出身,深受儒学的柳永,自然渴望,登科高中,布政一方。
大中祥符二年,春闱在即,柳永踌躇满志,自信非凡,自允“定然魁甲登高第”。不过,柳七同学万万没想到Flag立的太早了。结果……及试后,真宗有诏,“属辞浮糜”不录用,柳永也因此受到严厉谴责,初试落第……柳同学在经历大宋第一次高考,就这么被刷下去了,而且不录取他的理由居然是说他“属辞浮糜”,他写的词作,明明是浪漫……皇帝懂不懂得欣赏啊,愤怒之下的柳同学提笔一气呵成,书下了一篇《鹤冲天·黄金榜上》,成功发泄了对科举的牢骚和不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仁宗即位后向来留意儒雅,对此颇为不满。及进士放榜时,仁宗就故意引用柳永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黄金榜上》)说:“既然想要‘浅斟低唱’,何必在意虚名”,遂刻意划去柳永之名。
皇帝,都作了重要批示“且去填词”,柳同学自然从此永绝仕途,沉溺于旖旎繁华的都市生活,以毕生精力作词,并在词中以“白衣卿相”自诩,且自号“奉旨填词柳三变”。
这是自嘲,更是在当时官场体制下,发出的无奈惆怅。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03
天涯浪迹,眠花宿柳
天圣二年,柳同学愤而离开当时的北宋都城汴梁。既然皇帝不让我考,我还不想考呢。老子不伺候了。哼!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从此,柳永漂泊江湖,四海为家。他在离京时,与他的红颜凄凄离别,一曲《雨霖铃·寒蝉凄切》道尽了“缠绵悱恻,凄婉动人”的惜别之情。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本生在一个典型的奉儒守官之家,自小深受儒家思想的系统训练,养成功名用世之志,然而,他一旦出入“秦楼楚馆”,接触到“竞赌新声”,浪漫而放荡不羁的性格便显露出来。
因为他原本抱之以琼瑶,待之如父君的封建统治阶级视他为另类,当他为败类。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之。君士臣如草芥,臣视君为寇仇。
既然官僚阶级容不下他,他就寄情于青楼画舫,歌咏民间情苦。
柳永多情也深情,他尝与那些流落风尘的女子对饮而谈,同情她们,歌颂她们的艰辛。
于是乎,柳永的抱负不展于庙堂,却传于市井。他的满腹才情没卖得与达官显贵,却被欣赏于秦楼楚馆。
他是五千年来最深情的嫖客,更是古今仅有的词作大量描写市民阶层男女之间的感情,他词中的女主人公,多数是沦入青楼的不幸女子。柳永的词,不仅表现了世俗女性大胆而泼辣的爱情意识,还写出了被遗弃的或失恋的平民女子的痛苦心声。在词史上,是他第一次笔端伸向平民妇女的内心世界,为她们诉说心中的苦闷忧怨。
懂我的非是庙堂诸君,而是那些身卑而心纯的“黔首”与“伶伎”!
04
生无显赫,词传市井
柳永一生,官位不过员外郎,在官场上尽是不得意,他是矛盾的,既不容于当时的统治阶级,又始终不曾放弃过在仕途上的希望。
多年山水漂泊,他也游曳日久,而身心疲惫,曾作《轮台子·一枕清宵好梦》,追忆“却返瑶京,重买千金笑”。
《轮台子》:
一枕清宵好梦,可惜被、邻鸡唤觉。匆匆策马登途,满目淡烟衰草。前驱风触鸣珂, 过霜林、渐觉惊栖鸟。冒征尘远况,自古凄凉长安道。行行又历孤村,楚天阔、望中未晓。
念劳生,惜芳年壮岁,离多欢少。叹断梗难停,暮云渐杳。但黯黯魂消,寸肠凭谁表。恁驱驱、何时是了。又争似、却返瑶京,重买千金笑。
表面上看,柳永对功名利禄不无鄙视,但骨子里还是忘不了功名,希望走上一条通达于仕途的道路。柳永是非常矛盾的,他既想做一个文人雅士,却永远摆脱不掉对俗世生活和情爱的眷恋和依赖;而醉里眠花柳的时候,他却又在时时挂念自己的功名。然而,世事难料,仕途上的不幸,反倒使他的艺术天赋在词的创作领域得到充分的发挥。
假如柳七同学,在仕途上高歌猛进。也许,中国的历史上,会多一位政客。但恐怕就不再有后来的,只歌市井的大词人柳三变。
如此一想,柳同学在大宋考场上多次失急,倒不失为一件好事……真是罪过,罪过……
生无能书尽平生抱负,半生蹉跎,死却传一世之名。
柳永本想用功名书写人生,却无心插柳柳成荫,在青楼馆巷中找寻到久违的自由与真正的自我。
于是乎,他的一生风采,如叶梦得言:“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你看遍世间繁华,见过官场浊浊,文不动庙堂金响,词可吟市井流离。
求一生功名不忘,从真心浪游街巷,用这半生颠沛流离,红尘打滚,换得你的词章:浅近卑俗,自成一体。骫骳从俗,天下咏之!
05
红裙怜才,纷笑缙绅
柳永生前的不得意,似乎也预示着他的晚景凄凉,据说柳永辞世时“葬资竟无所出”,死时一贫如洗,无亲人祭奠。
一代词作大家,生前风采那庙堂之高竟无人听闻,身后之哀,也无人哭悼。呜呼哀哉!
而当他离逝,为之痛哭的却尽是风尘女子。与其它道貌岸然的士大夫不同,他并不看低她们。在柳永眼里,他把她们当成了寻常的女儿家,有血、有肉、有自尊、有灵魂。她们如花般美好,有卓绝的才情,有善解人意的温柔,也有摄人风骨的妩媚……。同样地处于社会的弱势群体,他们之间,是一种惺惺相惜,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精通音律的柳永,为歌妓们创作了不计其数的绝妙好词,而众妓女对柳永的喜爱也是无以复加的,他与她们的交往,多的是情与爱,少的是肉与欲。
所以最后还是众妓女们集资安葬了他。此后,每逢清明,都有歌妓舞妓载酒爻饮于柳永墓前,祭奠这位词人,时人谓之“吊柳会”,也叫“上风流冢”。
满腹经纶高门客,不及卖笑风尘惜才心……柳永一生,都在皇权,阶级的打压,只得天涯浪迹,将满腔悲愤付之词曲。
后人有诗题柳永墓云: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好一个“怜才不及众红裙”!那些“缙绅辈”纳贤识才,还不如歌伎!
柳永一生志气难伸,只得流连于秦楼楚馆,忍把浮名换了词名。脱了儒冠,敞衣高吭,他的一生就犹如,他的词曲,“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愿你浅斟低唱,醉里词梦瑶京!
失儒冠羽,方为柳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