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山千的模样和他的家乡极不相称,出身关内陇右的男儿竟有一副江南贵公子的皮囊,仿佛粗犷的灰褐高原上飘起一夜绵绵长长的秋雨。
走出繁华京师,张子骞第一次站上那片常年干燥的土地远眺苍茫山脉的时候,忍不住大喊起来,一路辛苦一扫而空,觉得帮韩山千跑这一趟真是太值了。
他细细记下这动人心魄的景色,继续上路,又这般且游且行地走了三日,便入了塘乡境内,距离韩山千的家乡不过半日的脚程了。
时近晌午,风尘仆仆的张子骞大老远就看见官道边上有一面随风飘扬的番旗,走近看,原来是一处供人歇脚的酒铺子,不只卖酒,还卖好些吃食,里面两三张桌子、六七条凳子,坐满了大半。吃了好几日肉干粗饼的张子骞想也没想,进去寻了边上唯一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下,打二两酒,再要一大碗辣子油泼牛肉面、一碟花生、一碟卤豆腐,大吃起来。浊酒烧喉,辣油烫舌,额头冒汗的张子骞觉得这一顿比京师的任何一顿都要好。
便在此时,又进来一人,见张子骞这桌只他一人,便坐到他对面,冲着把脑袋从面里抬起来的张子骞抱拳道:“朋友,并个桌子。”
这个男人模样普通,留着清渣胡子,背行囊,手中拿着一柄黑鞘的剑,二十以上四十以下,看不出具体年岁。他把行囊和剑放在桌上,只要了一大碗辣子油泼碗面,没加牛肉。
“朋友尊姓大名啊?”喝了酒的人总会热情些,而且张子骞对这名一身剑客行头的男人颇感好奇。
满嘴面和油的男人说了三个字,没说清,咽下去后终于把自己的名字说明白了:“魏长殷。”这个在多年后震慑西北蛮族百余年的名字眼下还默默无闻,日后为这个名字著下千古名传的张子骞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报了自家家门。
他们眼下,只是两个满嘴辣油的孤单旅人。
“长殷兄这是要去哪里?”张子骞说着,把自己的酒递了过去。
吃油了的魏长殷毫不客气,大饮了一口,说道:“去京师闯一闯。”
他这一讲,张子骞便猜到了六七分。天子脚下向来是群英荟萃之所,文人如此,武人亦如此。京师不仅是达官显贵的京师,还是贩夫走卒的京师,鱼龙混杂之中便是匹夫气血的用武之地,武馆、帮派、行会众多,混一口饭吃自不再话下,若真能出头,名动京师也非难事。他笑道:“这么巧,我便是京师来的。”
魏长殷眼睛一亮,急忙打听。两人你问我答,不一会儿二两酒就见底了。张子骞索性又打了四两。两人正说得投机,有人在外头大声说道:“把最好的酒菜送进来,要快!”话音未落,一个硕大的身影来到里面,四十开外,一脸横肉,大手上攥着两条铁链。铁链的另一头绕在两只细小的脖子上,那是两名不到十岁的孩子,蓬头垢面,看不清容貌,一身衣服破破烂烂,但还是能明显看出并非国中样式,而是蛮族的手艺。
这凶恶男人一坐下,那桌上的其他人便知趣地溜了,谁也不想惹上活贩徒。这是一群专门贩卖蛮族小孩的亡命之徒,仗着一身肥胆,在蛮族里找到可以合作的“钩子”,或骗或抢,把小孩弄到手,再回到国内向妓院、黑市、地下拳庄等处一转手,一本万利。介于蛮族的多次抗议,明面上自然是禁止此事,但实际遇上,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是怕惹事,也是因为数百年血斗的仇恨不会因为这短短几年的商事而轻易断绝,在大部分国中之人心里,这些蛮族小孩算不上人,顶多是打下来的猎物。因此,常有活贩徒自吹自擂,说自己是为国出力。
那活贩徒一拉铁链,那两名孩子几乎跌倒,蹲到他的脚边,像两只听话的狗。从张子骞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俩的正脸,其中一个死死拉住另一个的手腕,满目的惊恐,被拉住的那个抬头看那活贩徒,用一双极亮的眼睛。
“怎么还没啊?”活贩徒嚷嚷起来,店家急急忙忙送上酒菜,排满一桌,不敢怠慢。魏长殷侧着头看在眼里,冷冷哼了一声。
活贩徒抬脚踩凳,甩开腮帮子吃,却丝毫没有让那两个可怜的小东西喝口汤的意思。张子骞清楚看到他们蠕动的咽喉,仿佛能听到他俩咽口水的声音。他皱起眉头,回想起昔日在京师酒宴上以活贩徒为谈资的情景,胸口像堵上了什么东西。
他沉着声音说道:“纵是蛮族孩子,也不该如此对待。”
魏长殷冷声道:“我一路行来,见过的活贩徒中,这是面目最可憎的。”
两人说话间,那活贩徒突然飞起一脚,将其中一名小孩整个踢飞,正飞向张子骞这一桌。魏长殷几乎是出于本能,起身一搂,将那孩子抱住怀中。
另一名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想跑过去,却被铁链一拽,重重摔在地上,被勒紧的脖子一下子送不上来气,呼吸急促起来,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动。
在魏长殷怀里的孩子没被拽过去,他用剑绞住铁链,钉在桌上,像一根死死钉住的钉子。活贩徒道:“朋友,我劝你少管闲事。”他说得客气,是因为暗暗使劲的手没有把绷直的铁链拉回来半毫。
魏长殷低头看了眼怀里孩子,他皱着眉,神色痛苦,却抿着嘴,尽力克制自己的呻吟。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根鸡腿骨,这就是他被踢飞的原因,饥饿促使他去捡活贩徒丢在地上鸡骨头,而在得到活贩徒施舍前,这根骨头他也吃不得。
蹲下确认另一名孩子没有大碍的张子骞道:“不是我们想多管闲事,是兄台你实在太过了。两个孩子,何必下这名重的手。”
“你懂什么,这是蛮族人的小孩,蛮族人算得上什么人,他们不过是残害咱们同胞的畜生,对待小畜生何必要客气?这俩小崽子一路上野性难驯,不给他们立下点规矩,怎么行?让开!”他空着的手一抖地上那孩子的链条,要把孩子抓回自己身边。几乎同时,那根紧绷的铁链骤然一松又猛地一紧,身形一动的魏长殷已经把两根铁链都踩在了脚下。
他并非总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孩子若不是飞到他眼前,他的手也不会握住剑。既然已经握住了剑,那总要出鞘的。
寒光从黑色的剑鞘里闪过,划过铁链,划出一刀带起火星的弧线。“撤手!”在魏长殷的低喝声中,活贩徒狼狈后撤,松开了铁链,感觉到手掌发凉,低头看,双手的虎口上拉开一道大口子,流出鲜血。
“你!”
魏长殷长剑一指,散发寒意的剑锋锁定在活贩徒的眉间。“你若再不走,我便让你永远地躺在这里。”魏长殷盯着涨红了脸的活贩徒,目光如剑。
“还愣着干什么啊,快一起上抓人啊,他俩一定是蛮族的奸细,快动手啊!”活贩徒冲其他人大吼起来,这些躲得远远的平民百姓哪敢往刀刃上碰?他只好撂下一句“你们等着”,悻悻而去。
收起剑,解开怀中孩子脖子上的铁链,魏长殷冷冷扫视一圈,冲抱起另一孩子孩子的张子骞道:“咱们走吧。”
他俩走得很急,一来怕那名活贩徒带人来再纠缠,二来怕两名脱力昏厥过去的孩子坚持不去,必须马上找个安顿之所。距离最近的,便是韩山千的家乡,平佑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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