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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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师校门前是国道。国道北面是高速路。高速路修在河堤上，高于地面许多，如一道围墙，使人感到安全。国道与高速路从七里墩出发，顺着耤河，一直延伸到东边的北道，一路上各走各的，并不粘连交叉。两条路中间，形成数百米宽的谷地。谷地西半截是长城开关厂。二师正对着长城开关厂。这开关厂好大，厂房、办公楼、家属楼依次向西，直到七里墩。谷地东边为菜地。菜地向东有村庄，听说还有飞机场。

这片菜地很大。方的，长方形的，大块小块，块块相连，并没有一丁点闲置着的。可以看出来，这些菜地是按照各家各户人口数目统一划分的。菜地间田埂相连，田埂中间有小水渠。渠中的水，经年累月流着。田埂上长着草，因为近水，草都长得极茂盛。草覆着水渠，一不留神，会踏进渠里，抽出脚，淋淋漓漓一脚乌黑的泥，发臭。

路边近水渠的地方，长着许多马莲。一丛一丛的马莲，联片而生。新生的叶片刚硬坚挺，纹理清晰，如刀如剑，直立向上，可长到二三尺。看着这些马莲，使人感到一种锐不可当的、勇往直前的力量。初夏时节，叶片间会生出一簇一簇花蕾，紫色的，尖尖的，饱满锐利。花开了，一朵一朵，迎风吐蕊，蹁跹若蝶，蔚然可观。这些马莲花都安安静静地开，一点也不喧闹。一只一只小蚂蚁，慌慌张张，似急着去干一件大事似的，顺着花茎爬上爬下，东看看，西嗅嗅，与同伴碰碰头，交谈几句，到花蕊里打个转转，又急急忙忙离开。坐在马莲花丛旁读华兹华斯的《咏水仙》，心也会随马莲跳起舞来。读着屈原《离骚》中的“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九歌》中的“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总是让人将这些香草香花与马莲联系起来。这些马莲，是北方最接近诗中意象的植物。这样一联系，这些本来就不俗的马莲花就更加不俗了。都说马莲花无香，马莲花其实有香味，是清幽幽的香，淡淡的香，有露水的味道，蚂蚁肯定知道。

地里种的大部分是豆角，偶尔种些辣椒、茄子、西红柿，还有黄瓜。豆角蔓长长的，柔柔的，蜷曲着的细蔓挑着些小白花，顺着拇指粗的竹棍架一寸一节地长，没日没夜地长。今天只有半人高，明天，有一人高了，再过一天，高高的在头顶招摇。豆角藤长成了一片森林。没几日，藤上挂满了长长的豆角，小蛇一般，根根竖立。这儿的豆角真是好，筷子粗细，没有大肚子，均称，苗条，有二尺来长。扎成小捆，放在市场上，惹眼抢手。豆角是边开花边长豆边采摘，摘过一茬，过几天，还摘一茬，三茬过后，蔓枯了，叶败了，也放暑假了。秋季开学，菜地里还是豆角，秋豆角，正开着小白花。黄瓜藤太柔弱娇气了，连向上爬的力气都没有，得用塑料绳吊着才长，藤蔓毛毛剌剌的，叶子也毛毛剌剌的。黄瓜开黄花，黄花长在黄瓜上。有些黄瓜都长得很大了，头上还顶着黄花，真不害臊！黄瓜周身长着小刺，刺上有白色的小颗粒，大概是舍不得丢掉的花粉吧！头上顶花的黄瓜最好，摘一根，不用洗，连刺带花咬进嘴里，嫩，脆，甜，香，好吃！

立了冬，花谢了，架落了，菜地里盖上塑料大棚。没盖棚的地块，种着白菜，胖墩墩的，如憨娃娃。偶尔有一两块地种着菠菜。菠菜耐冻，叶面上凝结着冰渣，叶子却绿得发黑，叶心正长出一片片嫩黄的新叶。下雪后，天白地白，隔着塑料，能看到棚里绿绿的小菜苗鼓腮帮子卬足劲长，看不出种的是什么。开春后，天还很冷，地头一片欢腾，农人们忙着收菜。揭开塑料，新绿满地。大部分是春萝卜与油菜。春萝卜圆溜溜的，皮细。白根，红头，绿叶，很养眼。油菜胖胖的，白茎翠叶，宽而厚实，一棵大概有半斤。萝卜与油菜就堆在渠边，经沟渠中的水一浸，水淋淋的，漂漂亮亮，好卖相！装上架子车，直接拉进菜市场，正好赶上“咬春”。这时节，沟渠里的水有点发黑，但丝毫不影响萝卜油菜的清新。这是春天的鲜味。萝卜油菜收完，扯去塑料，放饱水，天暖了，地头的马莲半尺高了。“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节气要紧，得赶忙点豆角、种辣椒、栽黄瓜……

菜地里常来的有两种人，一为种地的农人，二为师范的学生。农人日出作，日落息，其余日子除了放水浇菜，一般不来。学生白天不来，晚饭后来。两拔人刚好错开，都把菜地当成自己的地盘。

开春后，天暖日长。学生们吃过晚饭，胳膊下夹几本书，穿过国道，三三两两进入菜地。这些学生都是由初中直接升入师范的。皆聪明，没经历过高考的磨砺。在这儿学习四年，出去当老师，不必为前程担忧。故大多锋芒在外，率性天真，能从马莲花黄瓜藤上看出魏晋风度与晚唐诗意。学生们进入菜地，分布开来，席地而坐，大声诵读，小声默念，相互不干扰。天黑下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叶，又三三两两穿过国道，走进校门。晚自习时间到了。菜地里静下来，月光下，豆角伸展开蜷曲了一天的长须，夜露在黄瓜花蕊上凝结，蝴蝶轻微颤动翅膀。

学生在菜地中，看的多是闲书，临近自学考试与学校考试时，才背背公式记记单词。坐菜地中，不宜读《孔子家语•致思》篇，“两垒相望，尘埃相接，挺刃交兵。”血腥味浓，杀伐心重，于菜地不相宜。读读《论语•先进》篇吧，“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亦不宜读《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太直白，缺少朦胧美，于少年不相宜。宜读《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淡淡的，带着点青涩，带着点忧愁，挺好。

下雨的黄昏，有学生在菜园里散步，不打伞，慢悠悠地走。

高速公路底下有个小洞，长长的，黑幽幽的，仅容一人过去。那边是另一个世界，学生不常过去。有一段时期，高速公路维修，封了路。学生爬上去，在软软的的柏油路上睡觉，路面平平整整，散发着余热，如躺在大蛇的肚皮上。跳下路到另一边。河滩很宽，近处废弃的菜地长满野草，芦苇吐着红缨。一口池塘，方方正正，水波粼粼，池上悬着一根粗粗的水管。看不见流淌着的耤河。北边山脚下，有村庄，淡淡的一痕。站在这里，风呼呼地吹，空空落落，有点怕人，赶紧回到菜地中去吧！

这菜地，是二师校园的一部分，是学生生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