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赛拉和莎莉曼能成为好朋友,真是令人惊讶。
所有人都认为她们的一切是截然不同的。莎莉曼有着甜美精致的外表,有着聪慧绝伦的头脑,还有一对富有的外交官父母。她的父母早年分居,父亲被派到土耳其担任大使,她便跟着父亲到那里去。
叶赛拉是大使馆一位保安的小女儿,在使馆内有一间属于他们父女的小小的居所。她同莎莉曼一点也不同,她皮肤黝黑、长相平庸得近乎不起眼,因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的缘故,她的行动显得笨拙,同时思维也不灵敏。她的父亲只是个领着微薄薪水的保安,她的母亲没有工作,整日在家中侍弄花草,她的姐姐在读初中,一所寄宿制的三流女校。
但是两个女孩子却玩在了一起,她们甚至几乎没有语言的隔阂,只是通过打手势就可以玩的不亦乐乎。在大使馆的花园里,叶赛拉教莎莉曼用蒲公英来做游戏、用洗洁精吹泡泡,莎莉曼就给她跳芭蕾舞、教她用单反相机摄影。莎莉曼这时候八岁,叶赛拉七岁,在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注定了这段单纯的友谊。
她们很快便了解了对方的语言,并且用两种语言相互掺杂的方式交流。
“你是德国人吗?”叶赛拉问。
“是的。”莎莉曼颇为自豪地说。
“德国有蒲公英么?”
“这个,我没注意过,应该有吧。”
“你喜欢蒲公英吗?”
“不是很喜欢,”莎莉曼说,“那些白色的毛毛会弄脏头发和衣服的。”
莎莉曼进入伊斯坦布尔最好的国际学校读书,而叶赛拉上的是贫民区的一所管理松散的公办小学。早上八点,两个孩子相互道别,然后一个坐上气派的黑色大校车,另一个拄着破旧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学校去。
叶赛拉无法上体育课,当同学们在水泥操场上打球、奔跑时,她只能一个人坐在教室里自习。可是尽管这样,她的成绩仍旧不好,她几乎听不懂数学课,也不擅长朗读和背诵,甚至连默写土耳其语字母表都会时常出错。她确实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完全不知正确的学习方法,看样子除了拖班级后腿外什么也不会,就连老师也都不想去理睬她了,任凭她在课堂上往课本里画涂鸦。
莎莉曼的情形则完全是另一番模样了。所有老师对于她的评价都是异常聪明,她具有令人惊叹的强大学习能力,不管是什么科目、什么知识,她都可以很好地掌握它们。她的成绩在那所第一流的国际学校里名列前茅,并且她似乎没有为提高成绩付出过太多的艰辛,一切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两个孩子放学后总是喜欢呆在一块写作业,莎莉曼的作业通常完成得很快,而且既工整又正确。叶赛拉咬着铅笔头,一边在作业本上画画,直到本子上一片狼藉、凌乱不堪。
“嘿,数学题做不出来吗?”写完全部作业的莎莉曼看了看身边的叶赛拉,笑着问道。
叶赛拉一脸茫然地摇摇头,她刚刚在数学书上画下了她所想象的“九个阿拉伯数字精灵”的故事,在故事里她将数字想象成九个住在空中城堡里的小精灵。为了画那座歪歪扭扭的空中城堡,一整页作业纸全被她涂满了,除此之外,所有的题目都是空着的。
“这么简单的题目,我来帮你做。”莎莉曼自告奋勇地拿过那本皱巴巴的作业本,皱着眉头分辨着画满涂鸦的题目。
叶赛拉慢吞吞地用转笔刀削铅笔,一边开心地笑着问:“这个九个数字小精灵的家,它很漂亮,对吧?”
“一点也不漂亮,透视全都错了。”莎莉曼毫不留情地说。“我帮你把这些擦了吧,要不然,明天老师一定会骂你的哦。”
“呃……全擦掉?”叶赛拉有些难过地看着莎莉曼,“那好吧……”
莎莉曼用橡皮把这张花费了叶赛拉一整个小时的涂鸦擦得片甲不留,然后抄起铅笔,飞快地在纸上列起算式来。
叶赛拉呆呆地盯着那只行云流水的笔尖,还有莎莉曼专注的表情,一缕微卷的金发垂在纸上了,她也不去管它。“啪”的一声,叶赛拉手里削着的铅笔就这样断了。
两个小姑娘一天一天慢慢地长大。莎莉曼的母亲时常从欧洲寄来许多东西,比如香奈儿春季限量版的手包,或者是苹果公司最新款的智能机,这些都是给莎莉曼的礼物,但是她的母亲却从没有来看过她。在所有的学科中,莎莉曼的数学成绩最为优异,她的母亲曾经寄给她一本关于经济数学的书籍,她就在那时对经济学产生了兴趣。
有一回,叶赛拉过十一岁的生日,她的父母为她准备了一场很简单的生日派对,但她还是邀请了许多人,包括她最好的朋友莎莉曼。莎莉曼来到位于伊斯坦布尔贫民区的叶赛拉的家中时,那间狭窄的屋子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穷人模样的小孩,都是叶赛拉学校里的同学。他们兴奋地叽叽喳喳说着话,一双双大眼睛都盯着餐桌上那只不大的奶油蛋糕,叶赛拉母亲端来的一小串干巴巴的葡萄,也很快地被他们分食一空。
“这是莎莉曼·冯·德莱恩,我最好的朋友!”莎莉曼进来时,叶赛拉兴高采烈地高声对她的小客人们介绍道。大家纷纷友好地向她打着招呼,争先恐后地自我介绍道:
“我叫埃玛,是叶赛拉的同桌。”一个有着一头褐色卷发的瘦削女孩说道。
“我叫努海。”
“我叫葛沙塔。送你一束薰衣草。”说着,莎莉曼的手里便被塞了一束散发着幽香的薰衣草。
“我叫碧娜。”
“我叫约拉丹。”这是个高个子男孩,皮肤显得白皙,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你好,莎莉曼。”
莎莉曼第一次来到叶赛拉的家里,第一次见到叶赛拉的母亲——这是一个矮小和气的土耳其妇女,总是轻声细语地说着话,然后贴心地给孩子们端来食品和饮料,但莎莉曼喝不惯那些汽水饮料。叶赛拉的姐姐拜妮也从学校回来了,从集市上买了一只淡蓝色的玻璃花瓶作为妹妹的生日礼物。
莎莉曼的家里是不会出现这样的玻璃花瓶的,她家中的装饰品大都是她的父母访问各个国家时带回来的价值不菲的纪念品,就算是一只小小的花瓶,也极有可能是某个外国官员赠予的昂贵的礼物。但是那只姐姐送的廉价的玻璃花瓶,却被叶赛拉兴奋地摆在了家中最显眼的位置上,又插上了一束葛沙塔的薰衣草,竟也显出几分雅致来。
孩子们聊着天,听着拜妮谈论中学的见闻,或好奇地问莎莉曼德国是什么样子。当莎莉曼拿出母亲寄来的iphone手机时,埃玛问道:“里面一定有很多游戏吧?”
“我不下载游戏的。哦,对了,只有一个。”莎莉曼说着,叶赛拉便接口道:“是我要她下的,因为我觉得这个游戏实在好玩极了。”
这是一款极为普通的早教游戏,游戏方式仅仅是点击屏幕便可以吹出各种泡泡来,但叶赛拉却喜欢得爱不释手了。莎莉曼不用手机时,叶赛拉就借去玩这个游戏,玩的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我们一起出去吹真正的泡泡吧!”叶赛拉提议,她拿起一瓶自己调制的肥皂水,跑到二楼的露台上,接连不断地吹起五彩斑斓的泡泡来。在这些飞舞在贫民区上空的泡泡中,莎莉曼似乎看见了她从前未曾见过的一些东西,不过,她看到的那些东西很快就像破碎的泡泡一样消失了。
生日派对结束后,莎莉曼送给叶赛拉一幅她自己画的油画静物,透视法和光影的运用十分完美。叶赛拉惊喜地说:“这是我收到最好的一份生日礼物了!”莎莉曼知道她特别喜欢画画,虽然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学习过绘画的技法,但是她画画时的那种快乐的情绪,却是莎莉曼从未体验过的。
“莎莉曼,我好像没有见过你的妈妈。”叶赛拉突然问道,“你的妈妈在哪里?”
“她是驻英国大使,常年待在伦敦,我大概有五年没见到她了吧。”
“她不回来看你吗?”
“她忙着呢!但她会给我寄东西的。”
“那……你不想念她么?”
“每天都可以互相打电话,有什么可想的呢?”话虽这么说,但莎莉曼还是挺羡慕叶赛拉有一个温柔细心的母亲的。就算羡慕也只不过是稍微一点而已,久了她就觉得无聊。
那天以后,莎莉曼又一次遇见了约拉丹。莎莉曼和父亲一同被邀请去佩拉美术馆观看画展,十三岁的她穿着漂亮的乳白色长裙,金发编成辫子垂着,气质高雅、亭亭玉立。她在展厅中看见了正拿着画册临摹墙上的画的约拉丹,他穿着白色的衬衫,一双有些旧的黑皮鞋。莎莉曼走向他,去和他打招呼。
“哦,你好!”约拉丹回过头来看清了来人,顿时露出欣喜的笑容,“好久不见。”
莎莉曼看到了约拉丹画册上的几幅素描,暗中惊叹着他深厚的绘画功底:“约拉丹,你是学画画的吗?”
“是的。并且我的父亲,是一位画家。”他说着,将那本画册往前翻,翻出两幅色彩绚丽的抽象风景画来,“这就是他的作品。”
莎莉曼接过来看了看,赞道:“很漂亮。令尊大约是艺术设计院的?”
“不,我父亲没有固定的职业,至多就是在街头替人画墙绘罢了,一天能挣十五个里拉。”
两人随意地聊了几句话,莎莉曼便又走回她父亲那儿,约拉丹继续埋头于画纸。莎莉曼站在父亲身边,和父亲一起同其他衣冠华丽的贵宾们寒暄、交谈,俨然一副小外交家的模样了,她几乎没有工夫去欣赏那些挂在墙上的美丽的油画,更不曾注意方才见过的约拉丹此时画些什么。专注于绘画的约拉丹,当然也没心思光顾那位光鲜高雅的小外交家,不仅如此,在场的所有高贵的宾客们,他全然没有看见。
画展结束后的那个下午,莎莉曼去参加了全校区举办的数学竞赛,并且一举夺冠,这让她得以直接被保送进伊斯坦布尔的精英学校“Kabatas Lisesi”中学。
这之后,叶赛拉能够同莎莉曼碰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她进了她姐姐拜妮就读的中学后,和十来个女孩子挤乱哄哄的大宿舍,坐在咯吱作响的课桌前伴着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喧闹声、笑声,听着老师懒洋洋的讲课。她还像以前一样,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托着腮,握着笔,在书上随性涂画着她所想象的涂鸦,或在泥泞的校道上吹着一串串泡泡。她时而会想起那个在环境优美、设施顶级的学校里的莎莉曼,想象她繁忙充实的生活,想象她参加一个个社团或学生代表团的样子,可她的想象毕竟是很单薄的,她不可能真正地猜到莎莉曼的生活,那是同叶赛拉相隔得越来越远的一种生活。
莎莉曼只在那所精英学校中读了一年,在她即将升入初二的暑假,她的父亲卸任回国了。
莎莉曼走前,叶赛拉紧紧地拥抱了她,莎莉曼说:“等以后,你可以来德国找我,我请你到我家去参加舞会。”
叶赛拉笑道:“但我不会跳舞啊。”
“你想吹泡泡也可以。”莎莉曼打趣般说道,“但愿你以后还喜欢玩这个。”
叶赛拉的眼眶有些发烫,她点点头,仍旧把莎莉曼抱得紧紧的。她抚摸着莎莉曼柔软的金发,心想:她的触感多真实啊,可是她明天就要走了,要到对自己而言无比遥远且几乎无法想象的国度去了。
莎莉曼走了,叶赛拉继续着那样的生活,她读完了中学,就没有再考大学,她甚至连这个打算都未曾有过,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支付大学学费的,再说,她真的不擅长读书。莎莉曼给她留的电话号码,她也曾试图打过几次,得以知道莎莉曼的近况,知道她在柏林大学的附属中学读书,知道她想要考柏林大学的经济学专业。然后,渐渐的,她们的联系不多了,在叶赛拉从高中毕业出去打工之后,莎莉曼的电话她就没怎么再打过了,叶赛拉甚至不知她究竟是否考上了她想上的专业。叶赛拉现在正在塑料厂的车间里打磨着流水线上的产品,并在闲暇时候用铅笔在草纸上画她一直以来画着的涂鸦。因为残疾,她没有太多工作可以选择,因此能够得到这份工作她已感到无比幸运。
后来,约拉丹向叶赛拉求了婚,他们两人几乎没怎么操办婚事就就住到了一起。但约拉丹说,他深深迷恋着叶赛拉的原因,就是因为她那些虽幼稚但不失可爱的涂鸦。
这之后,两人用共同积攒的一笔微薄的储蓄,在贫民区内开了间小画室。叶赛拉依旧每天去塑料厂上班,约拉丹也和他父亲一样,依旧去帮人画一天十五个里拉的墙绘,在晚上的时候,他就待在小画室里,画叶赛拉吹泡泡的样子,从七岁到二十岁,叶赛拉吹泡泡的爱好一点也未改变。在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叶赛拉用塑料厂里废弃的边角料布置起五颜六色的婴儿房来,这之后,逐渐有人上门来请她替自己装饰房间,并且会主动给她支付一些工钱。一年又一年,叶赛拉的涂鸦渐渐画满了墙,五彩斑斓的油彩正对映着他们平静无华的生活。
十几年就这样晃眼间过去了。那一天,约拉丹从外面回来,春风得意地对叶赛拉说:“我的画被一个西欧收藏协会看上了,那些人非常欣赏,打算出高价买我的画,还要请我和你去参加他们那儿的油画艺术节,所有的费用都由他们承担。”
叶赛拉正穿着围裙,在水池边洗盘子,此时她直起身来,问道:“艺术节在哪儿举办?”
“他们说,在柏林。”
叶赛拉的心顿时砰砰直跳起来。她下意识地看向挂在墙上的那幅静物画,有许多年少时候柔和而静谧的色彩又在她的心中闪动起了光泽,那些童年吹起过的泡泡,那些飘啊飘的蒲公英。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
叶赛拉第一次站在柏林的街头,她觉得又兴奋、又有些恍惚,她的丈夫调侃她:“你一定要在艺术节上吹个最大的泡泡。”她文不对题地回答丈夫说:“我想先去找一个人。”
可是,叶赛拉没能见着那个人,她想方设法地通过网络和报纸寻找了那个叫做“莎莉曼·冯·德莱恩”的女人后,得知她已在四年前自杀了。
莎莉曼是德国著名的金融专家,她写的经济学论文常常被刊登在报纸上,每年都有数不清的机构和组织邀请她讲座、参加会谈;她和她的同僚们操纵股市,设立基金,甚至把控着欧洲金融;她的丈夫是比她父亲还要卓越的外交官,她的生活奢华而耀眼,她的事业到达巅峰,但她自杀了。
她自杀的原因是因为常年饱受抑郁症的困扰,她也曾留下过遗书,说她感到活着了无生趣。
……
艺术节结束后,叶赛拉打听到了莎莉曼墓园的位置,却没能进去。管理墓园的保安告诉她,这种高级私人墓地,没有家属的授权是不得进入的。叶赛拉只好在墓园的白漆大铁门外默默地站了一会,此时正是春意盎然时,一排排桦树绿得动人,树下的草坪上,几簇洁白的蒲公英在风中摇摇晃晃。
叶赛拉很想给莎莉曼留下点什么,但她刚对着莎莉曼的墓园大门吹出一串泡泡,就又被保安阻止了,她只好呆呆地站了一会,便只能走了。
叶赛拉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究竟莎莉曼为何会放弃了这个有着七彩的泡泡和飞舞的蒲公英的美丽无比的世界呢?
正如莎莉曼大概也不会明白的,为何一直以来都在贫穷和底层之中挣扎的叶赛拉,还能够如此幸福地活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