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多情剑客无情剑以前从来都不是我特别喜欢的古龙作品，所以算起来以前也只读过两遍而已，这次借着多看书城限免的机会，重读了排版相当精良的版本。

让我自己惊奇的时，十几年后重读，当年对李寻欢‘矫情’的不屑和不理解导致的那些阅读上的不快似乎淡的摸不到了，反而不由赞叹，古龙式的行文风格，其实在小李飞刀中真的做到了收发自如，拿捏有度，既没有初期的青涩，也毫无后期走火入魔式的用力过头。难怪乎描写李寻欢这个并不特别讨巧的高大全主角的多情剑客无情剑这么多年来依然是古龙毫无争议的代表作之一。

许许多多少年时根本体会不到的东西，却可以在重读中訇然悟到。

就好像初二时，我怎么也想象不到，一个素来有「女汉子」威名的女生，会在读了「多情剑客无情剑」之后，眼泪汪汪的对我说：「小飞好可怜，林仙儿实在太坏了……」；那时候也绝对不可能知道，在阿飞那句简简单单的「想通了」后面，是有着怎样的大彻大悟和撕心裂肺的痛苦。

孙小红道：“你真的懂了？……那么我问你，你是怎么样将那副枷锁甩脱的？”

阿飞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这五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可真不容易。

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得道，就因为他忽然想通了。
达摩祖师面壁十八年，才总算“忽然想通了”。
无论什么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会有烦恼，但达到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过多少烦恼。

我生也顺利，经过三十多年后，才总算勉勉强强可以体察得到这个「忽然想通了」当中蕴含的百味杂陈，又怎么可以奢求十几岁的人在初读的时候就可以读透呢？

从这本书开始，古龙继承了中期开始，慢慢迥然于他人的特立独行的人物性格和求奇求变的故事布局，同时更加果决的抛弃了传统武侠中「成长小说」的窠臼，开始惯于把「完成体」的主人公放置在奇诡、精彩的环境和情节当中，创造以「推理」，「冒险」、「斗智」等等要素混杂为主体的独特的「古龙式」小说；

加上他当时登峰造极，行云流水的散文式的语言风格和叙事技巧，恰到好处的配合以及支撑了他这种新奇的武侠文体——而这些特点在「多情剑客无情剑」当中都做到了火候绝佳，自这部书的成功之后，他更是把这种风格发扬光大，造就了一系列深深影响了一代华人读者的代表作。而「多情剑客无情剑」毫无疑义的是承前启后，具有开辟意义的辉煌起点，不论有人是多么不欣赏李寻欢的性格，或者多么诟病某些情节上的细节，但是它的历史地位是无法撼动的。

而书中几乎每一场比斗、每一场情节都可以信手拈来作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武侠小说的经典段落来分析，这无疑也是古龙当时正处于创作生涯的黄金时期，才思泉涌下的产物。

过于经典的部分也就不多说了，哪怕是下面这段并不常为人说起的情节，猛然再读到，依然惊艳万分：

长亭中的老人仍在吸着旱烟，火光忽明忽暗。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也有种奇异的节奏，忽明的时候长，忽而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一样。

李寻欢从未看到一个人抽旱烟，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上官金虹显然也发现了，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长亭的火光突然灭了。

老人的身形顿时被黑暗吞没。

上官金虹木立在道旁，良久，才缓缓转过身，缓缓走上长亭，静静地站在老人对面。

无论他走到哪里，荆无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他看来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盏高挑的灯笼也移了过去，围在长亭四方。

上官金虹没有说话，低着头，将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阴影中，仿佛不愿让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老人的手，观察着老人的每一个动作，观察得非常仔细。

老人自烟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烟丝，慢慢地装入烟斗里，塞紧，然后又取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

他的动作很慢，但手却很稳定。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过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纸媒。

在灯火下可以看出这纸媒搓得很细、很紧，纸的纹理也分布得很均匀，绝没有丝毫粗细不均之处。 上官金虹用两根手指拈起纸媒，很仔细地瞧了两眼，才将纸媒慢慢地凑近火镰和火石。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纸媒已被点燃。

上官金虹慢慢地将燃着的纸媒凑的老人的烟斗－－

李寻欢和孙小红站的地方虽然离亭子很远，但他们站在暗处，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动作他们都看和很清楚。

李寻欢问道：要不要过去？

孙小红却摇头道：用不着，我爷爷一定有法子将他们打发走的。

她说得很肯定，但现在李寻欢却发觉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冰冷冷，而且还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为什么担心。

旱烟管只有两尺长，现在上官金虹的手距离人已不及两尺，他随时都可以袭击老人面上的任何一处穴道。

他现在没有出手，只不过在等待机会而已。

老人还在抽烟。

也不知因为烟叶太潮湿，还是因为塞得太紧，烟斗许久都没有燃着，纸却已将燃尽了。

上官金虹是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拈着纸媒，其余的三根手指微微弯曲。

老人的无名小指距离他的腕脉还不到七寸。

火焰已将烧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却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在这时，呼的一声，烟斗中的烟叶终于被燃着。

上官金虹的三根手指似乎动了动，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也动了动，他们的动作都很快，却很轻微，而且一动之后就停止。

于是上官金虹开始后退。

老人开始抽旱烟。

两人从头到尾都低着头，谁也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松了口气。

在别人看来，亭子中的两个人只不过在点烟而已，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实在啻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着机会，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松懈，手腕稍不稳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但他始终找不到这机会。

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了，弯曲着的三根手指已跃跃欲试，他每根手指的每一个动作中都藏着精微的变化。

怎奈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将他每一个变化都封死。

这其间变化之细腻精妙，自然也只有李寻欢这种人才能欣赏，因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奥的一部份。

两人虽只不过将手指动了动，但却当真是千变万化。

现在，这危机总算已过去了。

实在是太精彩的描写，忍不住要原文摘抄如上， 而且——恍然间，王家卫一代宗师中，赵本山和叶问精彩绝伦的点烟那段戏，难道没有灵感发源于此？有此一得，开心不已。

重读老书乐趣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