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门平静的开了。一个瘦高的意大利老男人立在走廊的灯光里。这楼道里的大多数人都认出了他:罗马尼亚女人伊琳娜的合约丈夫,给了这家人身份、拳头和鸡飞狗跳。
他冲着门外笑了笑,阿玲觉得这个笑一点都不绅士,调情、无礼和邪恶都在这笑里面。他用阿玲的耳朵跟不上的速度解释这出闹剧,达里奥是如何不成体统、撒谎成性,而他作为继父有义不容辞的教育义务。
他冷静认真的表情,让阿玲突然觉得是自己生出事来打扰了父亲的尊严。伊琳娜此时从老男人背后冒出一句:“你这个恶魔!你这个凶手!”老男人就像没听见一般,对阿玲和全楼道的人道了句:“晚安”就欲关门。
事后阿玲都不知道自己在事件趋于收场时为什么要来那么一下:她抱着胸,裹着自己的睡裙,拨开老男人硬挤了进去。老男人还在反应当中,阿玲的眼睛已经搜索到一个几乎赤裸的年轻的男性身体半蹲在洗手间门口,脸上涂了一层血,她认出那是达里奥。他肩头的背心布筋只剩一根,头发蓬乱,身子佝偻,他用手蒙住半只脸,只留着两只恐怖的大眼睛,那纯粹是孩子式的受羞辱的眼睛,阿玲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双眼,她感到满心酸楚,她突然感到自己和达里奥是一样的,都是别人疆土上的寄居者,都是被环境排除在外任人宰割的同病相怜的人。
这双侵着恐怖、倔强的眼睛背后藏着一个无比单纯又缺乏安全的达里奥,意大利老男人在阿玲身边聒噪起来,告诫阿玲,这是私闯民宅,如果再不离开他就要请来警察。
陆彤飞在听到警察两个字之后,终于挪移到了阿玲身旁,一边拽她衣角,一边小声嘟哝着,“要死啊,别管闲事了!”伊莉娜在看见陆彤飞进门的当口迅速窜回卧室里梳了两下头,扑了层粉,抹了抹口红,她听老男人一再威胁阿玲要叫警察,手抓起一只拖鞋往老男人掷去,他偏了一下头巧妙躲过了,一看就是家常便饭,两个人又扭在一起,伊莉娜身体一蹿一蹿地,下巴颏、胸脯,整个上半身都送出去,嘴里叫唤:“叫警察啊,叫警察啊!”
阿玲觉得伊莉娜的样子是快活的,挨揍也比忍气吞声强。
老男人挥起的拳头,阿玲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挺胸挡在了伊莉娜身前,那只布着浅色绒毛和老年斑的手愣在半空中。伊莉娜嘴角一撇:“老色鬼。”说着眼泪落了好几串。
“我教育孩子,她跑过来抓我。”老男人捋起袖子,给阿玲他们看胳膊上面的证据,是伊莉娜修长美丽的指甲的杰作。“不要碰他,变态!”伊莉娜又吼起来。
“哐当”一声,循着声音去,达里奥已经退到洗手间里面,用脊背对着人,掬着水冲洗面部,一个瓶子被他从洗手盆上推了下去,他的倔强一半是出于自尊,所有的人都静下来,听着水哗哗的声音。
阿玲径直走过去,翻转达里奥的身子,他用湿毛巾捂着嘴和鼻子,仍是只留一双眼睛对着阿玲,不过这次没了倔强,在那眼神里阿玲感觉自己的形象是一个拯救者和母亲的。
“我送你去医院。”阿玲很享受自己的母性光辉。达里奥的眼睛活了,这时候老男人穿上外套挤上前,“送医院也轮不到你啊。达里奥,换衣服去!”
她看着被老男人推搡着的达里奥,投过去关切的目光,达里奥把这份关切完完整整地接了过去。
“我觉得这里面肯定不会这么简单。”阿玲躺在床上喃喃自语。陆彤飞突然紧紧抱住她,吃吃地笑,“我的小阿玲是要做女超人还是福尔摩斯?”他越抱越紧,自己来了兴致,阿玲感觉回到这个家里、这张床上,自己又变成了消极、柔顺的羔羊。
周末夫妇俩正准备去“阿赛伦家”(超市)购物,陆彤飞一只脚迈出门,阿玲又折回卧室取东西。达里奥来了,他不太理会男主人的盘问,眼睛直往屋内找,看到急匆匆赶出来的阿玲,达里奥放大音量:“我和阿玲女士约好上中文课。”阿玲在狭窄的门廊里,差点“啊”一声喊出来。越过陆彤飞的后脑勺和楼道昏暗的光线,阿玲看见达里奥的眼睛闪着光,充满信赖。这信赖像是对朋友的,又像对亲人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因为什么对她生出了这份信赖,阿玲来不及去想,她只知道自己不能辜负这份信赖,不管是包庇朋友还是为孩子护个短。
陆彤飞一脸不悦地转过头,“怎么没听你说过啊!?”
她说:“是啊,怪我,没来得及和你说。”她看见达里奥两臂松弛的垂着,一边是个大本子,一边是支圆珠笔,有模有样,神色那么坦然和不经意,她瞬间更想把这谎言进行到底,人也更自在和从容起来,“反正我现在没什么事做,而且在国内我也教过小孩子……”
陆彤飞迅速转向男孩:“你父亲同意吗?我看他对你管得可是很严。”
“他不是我父亲!”达里奥忿忿地说。“一头意大利猪。”
陆彤飞快速看了阿玲一眼,意思是:看这个问题少年!这出戏看你怎么收场。然后他对达里奥投去理解、温暖的笑容,一副欣赏好戏的架势,“那你父亲呢?”
达里奥愣了下,看着阿玲的眼睛,“我父亲和我母亲的丈夫不是一码事。”
阿玲刚才还在为达里奥担心,发现男孩其实十分狡黠,她瞪了一眼丈夫,意思是:能不能不要这么八卦!“本想着从下周开始呢,没想到你今天就过来了,那就请进吧。“她急忙帮达里奥解围。
达里奥平平稳稳地拖鞋进门,规规矩矩地坐下来,把大本子摊开,纸面上爬出一排排歪歪扭扭的中国字,偏旁和部首被无知无谓的肢解掉,像刮风一样,个头一个比一个大。
陆彤飞用汉语狐疑地又问:“每周上几节课?”
阿玲顺口答了句:“就一节课——每周日上午。”陆彤飞立刻扭脸看着达里奥,变成意大利语:“你们每星期上几次课?”阿玲心想:完了,台词没有对好,可是要露馅了。“
达里奥停下刮风的笔,抬起脸,心无旁贷地看着陆彤飞,“就一次——每周日,上午十点。”他竟然破译了阿玲的汉语,还有模有样地加上了点钟。世上竟有如此的默契,是巧合还是心有灵犀。
楼里的风言风语是这样的:意大利老男人给了罗马尼亚人身份,想要双份的回报,不仅对伊琳娜呼风唤雨,更把魔抓伸向了十四岁的男孩。伊琳娜发现了他猥亵达里奥的端倪之后,再也不能忍,把小打小闹升级为流血事件,她的本事都在喊叫上,达里奥那满脸的血是替她挡来的,也是因为他往老男人咖啡里扔了蟑螂。
陆彤飞急了,他嗅着蛛丝马迹,直接用汉语问阿玲:“一个钟头付你多少钱?”
达里奥专注地在本子上画着字,这回的汉语倒是完全不懂了。阿玲说:“没说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说:“噢,这是要先说清楚的啊!“ 阿玲从丈夫的神态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小市民之情,还有一种从未见过的锋利。她想这就是陆彤飞,一个绝对不会吃亏的人,他经常从餐馆里的日本刺身和烧鹅身上找到平衡,拿回家越多,他的这份工资就更有分量。
“我感觉这个小祸害来我们家不会有什么好事。“他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阿玲的一份警告。他抬眼皮看一眼达里奥,正碰上男孩的眼睛,惹他一哆嗦,达里奥泰然自若地问道:”可以喝咖啡吗?”这小子倒不拿自己当外人。
从此,每个周日,达里奥来跟阿玲学中文,有时候她也会请教男孩意大利语。周末大采购的事情交给了陆彤飞一个人,他总是等着达里奥来了之后才拖拖拉拉出门,又折回来,不是忘了钱包就是钥匙,日子久了没什么好忘的了,索性抓起门后的另一件衣服换上。似乎他一走,阿玲就会掉进这个小祸害的圈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