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任晓宁 北京报道
让董紫洁躺平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抑郁症复发。
经济观察报记者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出门拿快递,她住在距离字节跳动15分钟可到的一个小区,这里被称为“节区房”,是字节跳动每月发1500元租房补助的地方。之前抑郁症发作的时候,她在这间房子里,连床都起不来。
抑郁症确诊后,医生开病假条让她休息14天。她犹豫了很久,哭了几次,咬牙请了一周假。回来后上司不再分派重要项目,临近5月,因为产出不足,收到了公司劝退的暗示。
董紫洁选择裸辞。她原计划撑到今年年底彻底躺平,现在只是提前了半年。
生病是最后一根稻草。稻草之上,还有长达几年大厂生涯的累计疲惫。最近有朋友给她介绍其他大厂工作,她拒绝了,决定先躺平。
她上家公司在阿里巴巴,一起进去的几个小伙伴也有得抑郁症的,她比较轻,是中度抑郁,严重的人还有重度抑郁。
前后两家公司都以用人狠著称。当公司快速发展壮大时,给予员工的,除了外人羡慕的高薪,或许还有生病也不敢请假的纠结。
董紫洁计划先治几个月病,然后宅在家里看书、看电影、看展览,找以前没时间见面的朋友聊天,补上所有之前因为工作太忙而没办法做的事情。过一阵房子到期后,退了知春路这套房子,换一个租金低点的。
再以后,她可能会选择找一家公司上班,也可能不上班了。她现在想的最明白的就是,不能把自己当做一个“人肉干电池”去消耗了。
“先活在当下。”当下,就是躺平。
大厂躺不平
请病假前,董紫洁纠结了很久。“按照我对公司的了解,请假之后很有可能会被鄙视。”辞职时HR说,你老板已经很照顾你了,很少有人愿意批那么长时间的假。“当一个人把批正常的病假当作难得的善意的时候,你不觉得很荒谬吗?”更让她难受的是,她的确因为自己生病而对公司有内疚感。
带病上班,在互联网大厂是常有的事。一个离开阿里的人说,他人生中第一个120就是给前上司打的,即使上了急救车,上司也不忘拿电脑干活儿。有好几个互联网大厂女员工告诉记者,她们休产假后在医院病床上直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仍在回复工作信息或接到领导的工作电话。
活儿多到干不完,是公司快速变大的标志,也是员工个人时间减少的象征。
字节跳动实行的是大小周,每双周周日会上班,需要上班的那周,董紫洁会在宝贵的休息日不出门,不起床,躺一整天。“太累了。”她觉得,身体已经被严重透支了。今年五一调休,因为挪用周日为工作日,很多人不满意,网络上舆情沸腾。董紫洁苦笑:他们只是一年调一次,我们是每两周就有一次。
从阿里来到字节跳动后,董紫洁对自己的要求是:不考虑升职加薪,只完成基本工作。即使这样,依旧加班到怀疑人生,工作到晚上两三点是很频繁的事情,即使偶尔回家早,也同样有一堆工作要做。在字节内网,有人说,一直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后,半夜又被自己哭醒。还有人在脉脉上吐槽,因为太忙没时间见女朋友,女朋友以为他出轨了。
没有经历过的人可能很难想象为什么要这么拼,但在一个处于上升期,业务不断拓展,经常会做A/Btest的大型互联网公司里,事情多到做不完就是一种常态。所有人都在拼的时候,不想拼的人也身不由己。
忙碌的大厂不仅是字节跳动和阿里巴巴。记者见到过忙碌的百度、快手、美团、腾讯、拼多多员工,有人时刻在与各个业务线的同事沟通中,大巴上、出租车上、飞机上、饭桌上,手中的电脑永远合不上。有人已经长达几个月没有休息。有人晚上9点刚结束一个会,然后匆匆赶去另一个会。
互联网大厂能给予员工的,是很多其他公司给不了的高薪。到阿里巴巴后,董紫洁薪水翻了一倍,换到字节跳动,又翻了一倍,也正是这些年的收入,让她可以有条件躺平,不用太考虑自己的生计。
但她现在开始考量,值不值?
她身体的毛病早已凸显。抑郁症在阿里巴巴时就已经患上,那段时间她靠吃药撑着,每天上班路上哭一路,到办公室门口擦干泪水调整情绪,下班后再哭着回家。来到字节跳动后,除了抑郁症复发,眼睛、皮肤也出了问题,去年因为劳累和免疫力低,出了一身成人水痘,那段时间赚的钱几乎都花在治病上了。
因为工作不开心,她疯狂花钱,买很多东西哄自己开心,然后掉入消费主义的大坑,买的太多,再疯狂工作赚钱,“收入很多,支出也很多,其实就是一个恶性循环,就相当于你都是白干的,你在无意义的消耗自己的生命,还不如躺平。”
辞职躺平之后,董紫洁消费的冲动也随之消退。她现在每天自己做饭,两块钱的西红柿加鸡蛋做成西红柿炒蛋,吃的很开心。她不需要购物,也不需要赚钱,内心获得了久违的充实与平静。
小厂也想躺
北京后厂村一个已经掉队大厂的员工路亚,也做了一次躺平的尝试。
她停下所有工作,跑出去报了一个钢琴培训班,练了一晚上琴。那天是她压力的临界点,既要带新人,又要做日常工作,还要做年中总结,完全没有任何个人生活,身体总觉得很累,精神处于烦躁状态,压力大到受不了。“我就不管了,我去学琴了,我就想看看,扔下一切又能怎样。最后发现好像没有我一切也能运转。”事后,她感到了无限轻松。
这家大厂经常整晚灯火通明,新入职的年轻员工充满干劲。最近“躺平”在网上流行,路亚觉得自己也需要躺平,“我需要睡够8小时,睡不够的话,我的健康可能都保证不了,我只是一个正常人。”
路亚曾经也是加班狂魔,曾连续半年时间每天熬到后半夜。“活儿多到真的忙不完。”连续熬夜的半年里,路亚负责一个投资并购的项目,那时,每天不仅要做日常工作,还需要准备并购文件,晚上七八点钟时,上级领导会告知材料不足,需要再补充,那时,只能“豁出去继续干了”。
另一家中等规模的互联网上市公司员工岳阳,这几天也计划躺平。他的最新计划是,换工作去一家外企,接受比现在低一半的薪水,过朝九晚五的生活。
作为久经加班考验的互联网人,岳阳其实早已习惯了加班。他一般每天到家10点、11点左右,和凌晨三四点下班的人相比,感觉已经很幸福了。
但当他的直属领导跳槽阿里,待了一年又重新回到公司后,变化发生了。领导大部分时间会在办公室工作到后半夜,第二天早上9点,又准时出现在公司,周末也不休息。因为太忙,领导耳朵受伤都没时间去治,最后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等于一只耳朵已经聋了”。
领导加班,员工也不能早退,现在岳阳的感受是,“九点前下班就是有罪”,并且领导脾气也更大了,“以前只能算是一个脾气不好的人,现在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另一个从华为过来的领导直接对他们说,给你们开这么高的工资,你们就不要再想着有任何个人的休假了。
“互联网行业有一点特别不好的地方,就是草莽气很重,领导们喜欢PUA,不尊重人。”今年,岳阳决定不忍了。
躺平的时候,他们在思考什么
已经躺平的董紫洁,正在尝试躺平的路亚,以及计划躺平的岳阳,无形之中,都赶上了最近流行的“躺平学”风口。
5月底至6月初,“躺平学”在社交平台刷屏。90后“躺平学大师”骆华忠已经在家躺了两年,不上班、不劳动,每个月只花200多块钱,他发在百度贴吧展示的日常成为人们热议的生活方式。“我对躺平的理解是,既然已经看清楚了,努力也没有用,那就放弃挣扎吧。”董紫洁觉得,像她这样的90后们并不是不想奋斗,只是,不想再为没有意义的事情奋斗。她身边越来越多熟悉的年轻人,在北京奋斗几年,回到老家,在小县城买套房,考公务员,从此过上另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躺平的日子里,骆华忠并不是完全躺着,他有更多时间搜寻自己感兴趣的知识,关心其他国家人民的心理状态,也有了更多关于生活的思考,他说,自己可以像第欧根尼只睡在自己的木桶里晒太阳,也可以像赫拉克利特住在山洞里思考逻各斯。
董紫洁躺平后,自我感觉日子也更充实了。她参加讲座、看电影、看话剧、看音乐剧、读书、学习各种技能,“我没耽误自己学习、看书,继续寻求进步,我没有放弃个人提升。我还是坚信人需要终身学习。躺平只是对资本无穷无尽剥削你的生活的抵抗,因为在工作8小时之外,我还应该有很多的时间丰富自己的生活。”
以往大小周没日没夜的日子,她觉得,是对她自我提升时间的压榨。“你把我的人生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给你当‘人肉干电池’了,我就没有电力用于我自己了。等你把我一脚踢开的时候,我才是真得一无所有。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是不可持续的,但是对公司来说,韭菜年年有,这把不鲜嫩了,压榨不动了,那就再换一把,对公司来说没有任何损失。”
尝试躺平后,路亚逛了一次商场,在一家书吧坐了一会儿,慢悠悠翻书喝咖啡。这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突然发现,她很久没有逛过书店了,最近几年,她喝咖啡都是点外卖,而不是坐在店里,“想当年我也是个文艺小青年来着,怎么现在就变成这样了呢?”
路亚站在商场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从装束上看,她就是一个来自后厂村的互联网大厂人。她突然萌生了自我意识,“我也是可以美的,我要改变”,“我希望下班后能去打个球,能去练个琴,能去按个摩,或者做个护理之类的。我不要求我今年比去年多挣多少钱,我没有那么高的需求,也没有那么高的追求,我这辈子就只是一个平庸的市民,这样活着不好吗?”
她回答自己说,“挺好的”。
(应受访者要求,董紫洁、路亚、岳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