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点多的时候,她还是推门进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在我们酒馆看到这个年纪的客人。她穿得很朴素,鬓角已经有几缕白发,脸上刻画出岁月的痕迹,看年纪,也有五十多岁了。
她有点紧张,眼睛不敢瞄我们,一直盯着桌上的杯子,手里死死地拽着她的大袋子。
悠悠问道:“阿姨,你是来喝酒的吗?”
“我是来忏悔的!”她说。她这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第一次迫不及待地想听这一个关于忏悔的故事。
“你要忏悔什么?”
“我也不知道要忏悔什么,可他们都说,我是杀人犯……”
叶老板没有抬头,她拇指和食指相互摩挲着,静静地听起了阿姨说她的杀人犯故事。
“那天是2019年10月4日,我接到了警察的一通电话,他们问我是马纯的家属吗?马纯是我女儿的名字。他让我来医院,却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那时候在成都,和丈夫一起连夜买到了上海的机票。马纯已经离开家6年了,若不是警察打来电话,我都不知道她在上海。”
“抢救没来得及,或者说,送来医院的时候,人就去了,我去医院的作用是签署死亡通知。生于1994年7月28日晚上10:30,死于2019年10月3日凌晨2:00左右。这就是我女儿的一生。太平间外,他们不让我进去,纯纯的朋友们觉得:她这25年来最恨的是我,死都不要见。我当时就是懵的,好像我就是杀人犯!”
“她在决心赴死之前,擅自签署了器官移植和遗体捐赠,但她的多个器官都破坏了,最后的愿望没能实现。遗体捐赠最后还是需要家属点头,我没同意把女儿身体捐出去,我舍不得。”
“人是10月份去的,我去收拾遗物的时候,发现遗书早就在8月份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在一个红色的小本上,打开第一页就能看到。她在遗书上嘱托了很多事情,那么多朋友,一个一个的挨着嘱托,内容虽然不一样,但每段话都出现了对不起。”
她把遗书从破旧的背包里掏出来,是一本红色封面的本子,盯着书皮看了许久,才有勇气打开本子,对着上面开始一字一句地读出来:
“白白,对不起,浪费你那么多口舌,最后我还是没能坚持下去……”
“阳仔,对不起,本来商量好的要一起住进养老院,但我真的坚持不住啦,闪人。”
“烁烁,对不起,骗你来上海赚钱,就说要照顾好你,给你钱花,我失言了,我是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我的手机、电脑、iPad都是新款可以卖一些钱,平时你闹着要背的包和想带回家的衣服,如今全部归你啦。”
……
她把遗书上面的留言读完了,满满三页纸,想对父母说的话一句都没有。
“那次是我第一次进她的房间,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她是跟外婆和奶奶躺着长大的。冰箱里摆放最多的是牛奶、衣柜里最多的颜色是白色、房间里有很多花,有的插在花瓶里,有的被制作成干花倒挂在门框上……马纯上学的时候并不让人省心,没想到她房间里居然有许多许多书,而在最显目的地方,摆放的全是心理类的。”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打开到某一页,指着书中的划线部分,对着我们读了出来:
“当初在那种境况(绝望的境况)中,我何尝想过……不过,我当时确乎感到,命运还欠我一次翻身机会,不管来得早还是来得迟,我在等到以前不能死。”
“是看书影响的吗?你说,书中的意思也不是那个意思吧?她根本就没等,也没把书读懂,连我都懂了。”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还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
“我找到了她的心理医生,在那里我听到了很多我从来都不知道的事。医生交给我三个牛皮纸的档案袋,里面记录着她每次心理咨询的历程还有她对医生说的许许多多话。”
她把牛皮档案放在桌上,明显她不想再讲下去了,示意我们拿起来自己看。我拿起了其中的一份,毫不犹豫地打开。
“大学那会,爸妈只给我一个月500元生活,只够用来吃饭,但是我好土,我也想化妆,买衣服,漂漂亮亮谈恋爱。有一天我经过学姐的寝室门,发现没关,没忍住进去拿了两只口红,被发现之后,年级主任请来了家长,我被休学了,旁边操场上同学们在打篮球,我挨了妈妈一巴掌,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个故事勾起了我的兴趣,我不断翻查着马纯的档案,试图抽丝剥茧一点一点了解她的过往。
退学之后,马纯一直在上大学的城市——武汉。
她自己找工作,本来想在58同城上找个日结300-500的餐饮工作,最后掉进狼窝,那是个卖淫组织,负责的头目是个30出头的男人。
“第一次后就有经验了。”“这是个愉悦的工作,你要学会享受。”
洗脑后马纯初夜被骗走,形式不亚于强奸:“还有一个姐姐在旁边做指导,就这么看着。”档案里写着。
第一次之后马纯开始接客,一次800抽成300,包夜2500,抽成500 。
攒了一些钱之后,马纯想认真谈恋爱。
第一个正式恋爱的对象还是个大学生,马纯觉得自己脏,便在其他方面做弥补,出去不约会、吃饭都是她付钱,还时不时给男朋友买球鞋,潮牌外套,男朋友觉得,马纯应该是个家庭经济还不错的富二代。
后来,她又认识了一个上海男人,叫李梓,27岁,来武汉出差,是个销售。他们很快恋爱了,之后不久马纯就跟去了上海,那会她才19岁。
她和男朋友同居,像家人一样生活,养了一只猫,改头换脸打算认真工作,过正常人的生活,和李梓结婚。
她大学没毕业,但好在高中学的画画有些手艺,加上一些努力和运气,马纯画上了插画,月薪从5000干到20000,再到后来可以接私活,她是同龄人眼里艳羡的对象,可她常常觉得不开心。
她在21岁的时候,打掉了自己和李梓的孩子。
马纯很喜欢小孩,经常想象自己当妈妈的画面,失去孩子后,她跑到寺庙跪了一个小时,她总觉得,自己会遭到报应。
分手之后,她彻底垮了,去医院检查出来:重度抑郁和焦虑。
一直在自杀,一直在被救,一直在努力。终于在半年之后,病情加重成双相情感障碍、被迫害妄想症。
纯妈开口说:“咨询师和我说,那都是缺爱的后果,她那么讨好男朋友,其实就是在讨好我和她爸爸,她承受不了分手,是因为承受不了有人不爱她,她本来以为李梓是他唯一的亲人和最后的归属,她自杀,是因为觉得世界上根本没人爱她。”
我看着档案里记录马纯谈话记录的那栏,她说:“我真的是个好糟糕的人啊,会这样一点都不奇怪。”
纯妈继续开口说着这个故事:
“因为是个女孩,出生的时候奶奶不喜欢她,我就把她送到自己娘家养着,到了该上学的时候才送回奶奶家,和堂哥、奶奶一起生活。我一直跟着她爸在外工作,开早餐店,母女寒暑假的时候才见面。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会做很多事情,小学二年级就会自己坐长途汽车,从老家跑到务工的城市找我们。她一直都是个懂事的女孩,堂哥都要穿名牌,而她从来不挑剔;堂哥每天早上书包里都会被塞两个鸡蛋,她就当看不见。但她又一直看在眼里,说希望长大之后可以当老板,赚大钱,养我们。”
“初中开始,她就变了。她不爱回家,经常不接电话,她喜欢和朋友呆在一起。高中的时候,她非要一个人去外地上学,自己一个人跑前跑后的拉关系完成择校手续。到大学就发生了那些事……好好的小孩,老师突然和我说偷了人家的东西……我实在想不通,觉得脸都丢尽了,这才一巴掌下去。”
“大概是15年的时候,纯纯打来电话说,说自己要做手术,宫外孕,马上就要钱,2万块。她爸说,这是她混不下去来骗钱的,别上当,惯坏了。我没办法,钱都在她爸那里管着,只能说,要钱可以,自己回家来拿。我想让她回家,回家再说。她说不, 我回答那你就当没我这个妈。我这个是气话,但她当真了。”
“她去医院的时候,腹水已经把肚子撑得很大了,医生说再晚一天就要出人命,后来那两万块,还是她找人借的。”
“后来我们真的没见过,不管我怎么打电话,求联系,让她过年回家,她都不理我,有时候说出来的话也让我伤心。每次过年回老家,我都会搪塞邻居,瞎编她不回家的理由,想要保全她的名声,就说工作忙。老家的人总以为马纯在外面干不正当的事,这样的事情我们老家发生过很多:女的几年不回家,一回家就大着肚子,或者出去做皮肉生意了。”
“不要全尸、不要火化、不要落叶归根,直接捐了,把我大卸八块。这是她遗书的内容。尽管她尽力要求不要带她回家,可我还是违背了她的意愿,选择火化,把骨灰带回了家。也算是一种归根。”
“纯纯去世了之后,她爸和我离婚了,我和他也过不下去。一些和她关系好的朋友时不时发短信来骂我是杀人犯,有一次,那个烁烁喝多了直接打电话来骂,她哭我也跟着一起哭。老家那些人也常常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回了一趟娘家,那是马纯长大的地方,坐在山坡上哭的时候,好像看到了纯纯小时候在这里抓泥巴玩的样子。”
“晚上的时候,我就在网上到处问:女儿自杀了,我是不是也该去死?大家都很善良的劝我。但我知道自己罪不可饶。我自己也上网,看到一些子女跳楼、跳桥,和纯纯一样抑郁症后失踪的新闻都觉得很痛心。那些家长也被骂死了,大家都恨不得她们跟着一起去,我好想和那些家长聊一下,大家交流怎么活下去。”
“是我的错吧?”
“马纯书架上有很多聊亲密关系、父母、家庭的书籍,一切的指向性好像都是我。我文化程度不高,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省。没人告诉过我:要如何才能养好一个女儿?我的很多问题,还是后来咨询师跟我讲的。”
“可我再也不可能有一个女儿了。”
“我承认那个老师说得有道理,但我还是感觉挺无奈也觉得委屈,什么抑郁症、原生家庭,我们那个年代不讲究这些。我自己也就是这样长大的,纯纯觉得日子难过,我难过的时候也很多。18岁就结婚了,对象是父母找的,嫁过去之前人都没见过,她爸那会穷得叮当响。婆婆看到我生了女儿,生产完之后连一口米汤都没送过来啊,我在那个家里也没有地位,一辈子都在围着男人转,他去哪里,我也跟去哪里。”
“我不了解纯纯那样的情绪,反正我没有,我觉得都是应该的,说起抑郁症,我爸爸好像也是这样死的。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有这个病,只听爸一直说不舒服,心理不得劲,不开心,最后两瓶农药喝下去,人没了。马纯死的前一年,我刚好送走了自己的母亲,马纯最喜欢她外婆了,估计对她打击也挺大的。”
“她跟心理咨询师说,在外婆家那五年,是她人生中最快乐无忧的时光。”
“马纯离家两年后,我们买了房子,那个空间是留给她的,最大的主卧,好不容易有自己的房间了,连看都没看过。但凡时间富余下来,我就会跑到那个空房间。像突然反应过来,人没了。”
“我曾经也想过,不如一了百了算了。我买了两瓶农药,觉得太臭了,实在喝不下。胆子小,不敢上吊和跳楼。不知道纯纯是怎么做到的。其实,说句坏良心的话,除了死亡成了既定事实,之外的很多时候,只要不走进那间空房子,我都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太多改变。”
“虽是母女,但我和她生活的时候加起来还不到一年时间,平日里也不联系,近些年,也没留下过什么美好的回忆。前六年没有女儿在身边的日子,我都习惯了。也许就是她说的那样,我们仅仅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已,离对方的生活太远了。”
“一年的的时间,我觉得每天都很长,一天像100个小时那么长。”
她的故事讲完了。
叶老板看着窗外的夜色问:“你想要什么?”
“是我的错吧?”她突然自责起来。
“不,这不是你的错。”叶老板身子往前倾,目光犀利地看着她,“你从来不觉得这是你的错!”
她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我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我没觉得有哪里做错了!我也是这样长大的……”
门口的风铃开始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我隔着玻璃望出去,外面没有风。树叶没有摇动分毫。
悠悠看着叶老板说:“怨气撞铃。”
“你要带着愧疚永远地活下去,最好长命百岁,最好身体康健,午夜梦回,觉得亏欠。你过得不好才是对她的告慰。”叶老板对着门口,端起杯子,把红色的液体倾倒在地上。
从桌上的书页里飘出一张纸,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
请不要害怕,就算我变成魂魄也不要害怕,不要害怕那些相处过的时光,更不要怕触摸我的一切,因为即便是变成鬼,我也不会伤害你们。我会一如既往地爱你,如果可以,就抱抱我,好不好?
门口的风铃回复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