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霜在专心致志地赶牛虻。只见她坐在一头温顺的黄牛身边,眼疾手快,空气中掠过一道亮色的残影,四五只拇指那么大的紫色牛虻就被她给抓在了手里,吧唧一捏,满手是血。老黄牛幸福地眯着眼摇着尾,小霜时不时拍拍它瘦弱的背脊,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和一头牛瞎说什么呢?”卞程大步流星地走到阿爽身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挥动着大手。“蚊子这么多,你也不怕被吸光了血。”
“你给我滚开。”小霜又捏死了一只牛虻,骨节嘎嘎作响。
卞程试探性地伸手抚摸小霜的头发,小霜满脸愠怒但并没有躲开,于是卞程笑嘻嘻地把她拥进了怀里。“别生气嘛,有什么话还不能对我说?难道我连头牛都不如吗?”
“你就是连头牛都不如!黄牛可以耕地奶牛可以产奶肉牛可以吃,你能干嘛?”
“吁!”卞程亮出粗壮的小臂,条条血管紧紧地绷在肌肉边缘,稳健地跳动着。“吃吧,你来吃!我全身的肉就是拿来给你吃的。”
小霜的嘴角难以察觉地歪了一下,从卞程的怀里挣了出来。“死开!能死多远死多远!”
卞程的眉头抽了一下。他四肢舒展,怔怔地看着气呼呼的小霜,把她头上的蓝色皮筋、脖子上的几条皱纹、饱满紧实的胸部、微微颤动的细腰、俗丽却合身的花布马裤、以及脚上沾满泥土的拖鞋再次仔细打量了一遍,心里渐渐弥漫开一股温热的情感,仿佛冰川底下游动着的鱼群。
“笑,笑个屁!”小霜斜眼看过来。
卞程没有回答,只是赏花似的盯着她,眼神几乎凝成了爱抚。小霜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你到底为什么要走嘛……”她一只手扶着黄牛的身体,眼睛看着满地黑泥。
“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呗。”卞程看着天,天看着他,上下隔着万重黑云。
“我现在的日子就已经挺好了。”
“不够好。”卞程摇头,“村里最有出息的男人都是要去城里闯荡的,我和老马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等我在城里混出了名堂,就八抬大轿把你给接过去,我们在海边,在教堂,在海边的教堂举行让全世界都眼红的婚礼,我要把你装扮成全世界最美的新娘。”
“我扯你娘的淡!”小霜猛地站起来,拍拍裤子,一言不发地跑开了。黄牛睁开眼,迷茫地摇动着尾巴。
卞程百无聊赖地逛市场,碰碰这个的胸摸摸那个的屁股,一下抓起人家的杨梅不付钱就吃,一下又拎起一把艾蒿无聊地当鞭子甩,菜场众百姓对他都是敢怒而不敢言,他家有一把祖传的神弓,据说从那弓里射出来的箭,不仅百步穿杨,而且威力比炸弹还强。大家都怕要是不小心招惹到了卞程,自己的家就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突然炸上天。卞程也因此而更加肆无忌惮,整天招摇过市,像个无赖似的欺男霸女。现在,他一脚踩进了卖鸡的王四的蛋框里。
“哎哟,四哥,小弟不长眼,见谅见谅。”卞程笑嘻嘻地抠脑袋。
王四闭上眼,紧皱眉头,仿佛在吞咽什么比石头还硬的东西。
“要不要小弟再提一筐蛋,给您家的‘鸡’送去?”
“卞程,你他妈是不是有毛病啊?”王四怒目圆睁。
“我有毛病?也不知道是谁家老婆跟着村外的铁匠跑了。”卞程生硬地转了转眼珠,假意咬着 王四的耳朵低声说:“你说,这男人,要是没啥毛病,那他老婆能跟野汉跑吗?”
“我日你祖宗!”王四举起大手,一掌掴在卞程脸上。卞程摇摇晃晃翻到在地,满脚蛋清蛋黄混合着流在布满菜叶的污泥上,色彩鲜明。大伙围过来观看,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大声叫好。
“就是,打得好!”卞程揉着自己的脸,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到王四面前,露出另一边脸。“四哥,来,这儿还有一半好脸,你朝这儿打,不打你是我孙子。”
王四狠得咬牙切齿,一只手哆嗦着举到半空中。“打!打死他个狗日的!”人群中有人叫喊。“就是,妈的,什么烂人,死有余辜!”
“听见了吧?”卞程笑嘻嘻地说:“群众的意见,你能违抗吗?打吧四哥,不打白不打,我赶时间,你家小姨子还躺在床上等着我去睡呢。”
啪,卞程夸张地在空中旋转了180度,沉重地砸在地上,一声闷响惊起了王四笼子里的公鸡,四五只雄健的大公鸡扇动着丰满的翅膀,挣脱了捆绑的绳子,呱呱叫着到处乱窜。
“抓鸡啦!”一个小孩儿尖声喊叫,人群乱成一团,有一部分哄闹着去抢鸡,另一部分,当然了,冲到卞程的身边,毫不留情地抬脚就踩。卞程双手捂头,身体蜷曲,嘴里一会儿求打一会儿又求饶。王四满眼通红,眼里流出暗红色的凶光,他抄起一把杀鸡的牛角刀,阴森森地走过来,愤怒的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一条路。
“老子已经忍你很久了,还铁匠铁匠,你难道以为我是个憨王八,不知道你和我老婆的那点破事儿?”王四举着刀,刀尖顶着卞程的后脑勺。
“你老婆逼很润,她说你没有情趣,也不懂欣赏!”卞程把头埋在胳膊里,嗡嗡地喊叫。
王四闭上眼,身体散发出混混黑气,两手握住了牛角刀把。“杀吧,四哥,”尖嘴猴腮的男人说:“他抢了我娘的医药费,我娘现在都还瘫在床上呢。”
王四手起,刀落在地上叮当作响。他的胳膊被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人给捉住了。“行了,王四,你老婆是我操的,别闹了。”
王四惊讶地回头。“马哥,你怎么来了,你听我解释……”
马哥威严地环顾四周,起哄的人群立马装作路过的样子散开了,尖嘴猴腮的男人临走前还踢了卞程一脚;五只公鸡逃脱了人们的追捕,现在却乖乖地跳进了框,把脑袋缩进翅膀里一动不动了。
“走吧,”马哥放开了王四的胳膊。王四抱着脑袋,嘴里连连道着谢,公鸡似的扬起一溜灰尘跑开了。
马哥用一只脚把卞程的身体撩过来,卞程眯着眼说:“老马,你知道,我鄙视他们,我迟早要离开这里的。”
马哥点点头,蹲在卞程的面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老马,我们什么时候进城?”卞程虚弱地说。
“快了,不急。不要忘了,你父亲欠我的债,你小子还没还上呢。”
“唉,”卞程叹了口气,说:“别提了,我等了足足二十年,可它一次都没出现过。你让我等,让我耐心地等,我也等了,可我等到现在,等来了什么?大家都觉得我是坨屎,就连小霜,也开始不给我好脸色看了,她怎么就不理解我的雄心壮志呢……”
老马一句话不说,只是静静地听着卞程胡言乱语。卞程说着说着,渐渐觉得老马的脸色有些不对劲。突然,卞程眼睛一亮。“来啦?”
“来了,”老马微笑着点点头。
卞程身体一抖,倏然坐了起来。
小霜呜呜哭着,老马的妻子老花满上一杯茶,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你别傻了行不行?菜场上的事儿你都信?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
“他真的拐跑了王四的老婆吗?”小霜哭得两眼红肿,说话时吐字不清。
“这我就不知道了。王四的老婆3年前就跑了,到现在都没一点消息,你要硬说这是卞程干的,他先把她拐跑然后又随便扔在个什么地方藏着,接着又厚着脸皮回来,勾搭上了你,还滋润地过了3年舒服日子,那也不是不行,关键是你怎么想,我们都没你了解他。”
“他最近天天给我念叨要进城要进城,我怕他就是忍不住想要去会会他的小媳妇了。”
老花叹息一声。“好吧,那你就哭吧,把心把肺都哭出来吧。”
这时老马推开门进来,阴沉着脸向妻子使了个眼色,妻子知趣地离开,客厅里只剩下小霜和老马。“马哥,卞程呢?他不是跟你在一起的吗?”
老马走到小霜面前坐下,伸出两只苍老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我在这儿你还想着卞程?”
小霜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肿着眼红着脸痛苦地说:“马哥,今天不行,今天我……”
老马伸出鼻子嗅她的脖颈。“怎么,心情不好?”
小霜轻轻把老马推开。“马哥,我现在很痛苦。”
老马伸出虎爪般的手钳住她的乳房,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我早就闻到了你的痛苦,所以我这就来陪你了。”
“不行,不行,今天真的不行!”小霜强烈地扭动着身体,胳膊肘甩到了老马的脸上。老马扇了小霜一耳光。“你要是再敢动一下,我就让卞程死。整个镇都操控在我的手上,杀掉他这么个地痞无赖对我来说就是弹指之间。”老马平静地看着小霜,恶毒的话就这么一字字地毒杀着她的心。
小霜身体瘫软下来,一副任凭摆布的样子。“这就对了,”老马的脸上从新堆起微笑,“如果你们都乖乖的听话,我就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卞程走到屋外,迎接着贝克平原上特有的湿气。他弯弓,用力拉开,一道金色的箭出现在弦上,隆隆响着急于发射。他收弓,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突然弓拉满月,箭还没来得及出现就被射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金弧,正中远处巨大的古槐。古槐被炸开一道冒着烟的豁口,仿佛遭到雷劈。
“真是个好东西,”老马擦着嘴走到木屋外,打了个饱嗝。
“也只有现在能用用了,等进了城,这些东西就都成了废铁。”卞程把弓背在身后。
老马斜着眼看了看卞程,噘嘴吐出一口面包渣。“小霜做的面包就是好吃。”
卞程身体抖了一下。
“怎么?玩腻小霜啦?玩腻了你让给我。”
卞程斜了老马一眼,眼睛里燃烧起凶恶的绿火,仿佛万千恶鬼残余的魂魄。
老马只是歪着嘴阴笑,眼边的皱纹堆起道道沟壑。“你瞪吧,随便瞪,反正你瞪不死我,小霜也不会支持你。”
卞程垂下手,紧紧咬住腮帮,闭着眼仿佛在吞咽什么比石头还硬的东西,就和菜场上的王四一样。他就这么僵直地站了很久,到最后用虚弱的声音说:“老马,那你说吧,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老马轻蔑一笑,“这麒麟,你是从几岁开始等的?”
“六岁,我爸被麒麟杀掉的那年,我就决定要报仇了。”
“那不就行了。”老马一只手按住卞程的肩,另一只手指了指远处接天的蓝色火柱。“自从人类开始涉足贝壳平原以来,就没有人能伤到麒麟的一根毫毛,而如果你能把它给杀掉,我都不提还钱的事了,你既能为你的父亲报仇,又能向小霜证明你的实力,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呢?麒麟就在那蓝色的火柱里,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卞程握紧了拳头,看了看远处的苍火,又看看了满脸狡诈的老马,仿佛这两样东西之间有着什么要命的联系。“我父亲欠下的债,我一定会如数偿还给你,我也不会再重蹈他的覆辙。”卞程像个悲壮的英雄,狂风开始呼啸,吹乱了他的头发。“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一去不复返,我要摆脱你一件事。”
老马双手交握腹前,说:“我洗耳恭听。”
“麻烦你个老杂种,对小霜好一点。”
老马学着欧洲的绅士,伸出手臂做了个礼让的动作,卞程呼出一口气,皱着眉向远处的火柱走去。
敲门声响起,小霜把木屋的破门打开,只见卞程头发散乱,满脸是血,身上挂着零星的布条,一只手拿着把断弦的弓,另一只手提着个苍蓝色的东西。那东西的光芒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白炽灯一样刺眼,小霜捂着嘴倒退几步。
“这是麒麟的脑袋,没见过吧?”卞程露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妈的,父亲的仇是终于报了。”他身子一歪倒在小霜的怀里。“接下来就是进城了……”
小霜把卞程拖到床上,拿来祖传的药膏,开始给他上药。卞程的伤口触目惊心,每一道都有手指那么宽,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水。小霜挖出黑色的药膏抹在发热的伤口上,心里一阵阵抽搐。“阿程,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过……”
“别废话,我都知道。”卞程闭着眼,看上去很享受的样子。“老马一和我进城,他就再也碰不到你了。”
两滴眼泪落在卞程的胸脯上。“你进城,就是因为这个?”小霜摸到了卞程腿上的伤,那伤口已经开始流出黄脓了。卞程怪叫一声。
“城里很危险呐,你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就……”
“这里,太脏了。”卞程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霜。“地脏,人脏,物脏,什么都脏!我们在这里吃脏的喝脏的好歹熬过了20多年,见过了人世间一切脏得不得了的事,可我们做了什么?没有,我们他妈什么都没做,我们像虫子一样忍受,像猪羊一样任人宰割,这里配不上我,更配不上你!等我到了大城市闯出一片天地,站在万人之巅,就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们了。”
“可是……”
“我求你别说话了。”卞程一下子坐了起来,伸出手指竖在小霜的嘴唇上。“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就好。”
小霜痛苦地点点头。
离别那天,贝克平原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卞程把麒麟脑袋上的角给割了下来,送给老马,偿还了父亲欠下的债;他还把自己那把破碎的神弓送给了王四,以示意自己的清白,王四表示十分理解,那天菜场上大家说的都是气话。
卞程和老马坐上进城的马车,小霜站在村口目送着他们远去。卞程朝她招手道别,老马还是一如既往地满脸阴笑。小霜站在原地,直到马车缩成一个点消失在地平线上,直到瓢泼大雨哗啦啦把她全身都淋得透湿。一道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轰响的雷声既像末日的预兆,又像阵阵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