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

甲子

      从放假到上学去,中间有一个假期,他,一个大一新生,乘着汽车到乡下来了。早上6点钟起来,刷牙洗脸之后便坐到黄黄的圆木桌前,从黑书包里取出一本黑色的书,一个黑色的笔袋,然后把黑手机放在桌上,做着叽哩咕噜的英语听力,直到门外传来一阵声响:“小明,吃饭了!”,是他的外公。他此时还有几个题没写完,便冲门外喊了一声:“等一哈!”没过多久,门外又传来了同样的声响,他应道:“马上来!”于是匆匆地收拾了一下,走到门外去了。

      吃过粥,洗碗的洗碗,收拾桌子的收拾桌子,洗衣服的洗衣服,他则急急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起了《百年孤独》。看过40分钟,照例休息20分钟眼睛,他走到大门口转悠,口袋里的手机放着小说《间客》。时间差不多了,他又回到屋里看书,他那个屋在整个房子的最深处,所以即使外头母亲看电视剧,外公听新闻,外婆大声吼着嚎啕大哭的三岁表弟,也丝毫影响不到他。

       中午又上演了早上的剧目——一番请辞之后方就餐。吃完饭,他没有回到书房,而是来到了卧室,关门、定闹钟,睡觉。半小时后,闹钟呜呜地响了,因为没开铃声,所以只有振动,听起来像是力不足而气有余的闷哼,他迷迷糊糊地把闹钟一关,犹豫了一下,便接着睡去了。不知什么时候,他才悠悠转醒,从被子里伸出脑袋,把外衣套在身上,随手从床边的椅子上拿了一本《论语》,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看了一会儿,他发现还没到饭点,就穿好衣服起来了。老规矩,他又去大门口转悠,只不过这次这次手机里放的是音乐。“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你也曾无意中说起/喜欢和我在一起/”......“谁遇到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听到这里,他连忙从荷包里掏出手机,原来放的是老狼《同桌的你》,这是他第一次听这首歌,却反复听了好多遍。他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花两块钱把这首歌下了,接着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通过QQ把它分享给了一个好友,顺便还附带了一句——“爱了!”,后来到晚上八点多的时候,那边才回了一句:“是挺好听的。”

乙卯

      前几天他表妹也回到老家来了。她上初三,明年六月中考,所以虽然放了寒假,还是得从早到晚地盯着手机做作业。这天她坐在小床上,没有做作业,神情很不安。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柔声安慰道:“放心,你爸会把你妈接回来的。”她说:“小明哥哥,你说我妈她怎么这么不知道照顾自己啊,武汉都这么严重了,她还回去上班,她不知道她的亲人有多担心她吗——”说着说着,竟带上了哭腔,“她老板也真是的,这个时候还要员工回去上班,这完全就是在拿员工的命赚钱!”她咬牙切齿地说,接着便是恶毒的咒骂。他闻言叹一口气,沉默了。

       他也没心思再看书,就百无聊赖地刷着QQ空间,看看好友动态,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最近空间里充斥着“新冠病毒”“武汉加油”之类的字眼,看多了便有些烦。忽然他刷到一个同学转发的说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六张图片,图片上方配有文字:“看到这些怎么会开心的起来啊......”。点开图片一看,才明白这些讲的是一线医生的情况:“医生拆了文件袋保护自己”,“我们几个护士长都在这里哭”“我们真是恨不得自己去死了算了”“我们真是体力,人力,物力已经已经都超负荷了,搞不定这么多了......”,“协和医院的同袍们快弹尽粮绝了。望社会各界人士帮助!”,“现在工作服,口罩,一次性隔离衣都没有了”,“在医院的大年三十,现在才有时间吃饭,结果就给我泡面,真的寒心了,我心态崩了,我不想搞了为什么要这样难为自己,我好想哭,我们不配吗?”。他看完之后,一个人默默地走到田埂上去,慢慢踱步到远处,然后回头。

       这天他发了条说说:“相比于‘武汉加油’,医生护士们更需要被外界知道武汉的真实情况。请各位帮忙转发,我没钱捐给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帮他们从黑暗中透出一线光明。”图片配的就是之前看过的那些。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他又发了一条说说:“‘大道废,有仁义;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我也不想再失望,愤怒,迷茫什么了,人心本就如此,惟愿彼此平安。”

丙亥

       这天吃过早饭,一家人便扛着锄头到地里去了。他上过两节课,也脱去外衣,捅上手机,往菜地的方向走去。到了菜地,他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锄头,踏着生出春草的泥土,把锄头一次又一次探进摇摆的苗垅里去,没有人催,自己也不急,就好像一个人对着一壶老酒细斟慢饮。锄完了自己那块地,他便往回走,走到上田埂处,拖着一个几米长一米多宽的柴禾,缓缓地行进。那柴禾虽硕,却只是枯枝,没有半点生气,就像《老人与海》里桑地亚哥拖着的那条大马林鱼一样。

       下午他还是同往常一样,上课、写作业、读《春秋左传注》,休息眼睛的时候就去屋外到处转转,帮忙烧个火,按个摩啥的。到差不多五点钟的时候,表妹过来喊他去河边扔石头——与“打羽毛球”一样,这几乎成了他们的日常。三岁的表弟也像平时一样跟了上来。他和表妹在后面,看表弟身披碎花睡衣,脚踏四轮自行车,一马当先,风驰电掣。到了河边,表弟首先冲过去搬起一块红色的砖头往水里砸去:“好大一条鱼啊!”望着激起的水花和向四周荡开的涟漪,表弟兴奋地叫道。

      他和表妹则更喜欢用扁平的石头——可以多打几个水漂。他低头捡起一块白瓷砖碎片,用两根手指夹着一甩,河里便溅起了两处水花。“才俩——”他不无失望地低声自语道。再转头望向身边的表妹,只见她手里的石片已经出手,“咻”“咻”“咻”“咻”“咻”,一连蹦跶了五下。

       回去的时候,表弟在前面走着,表妹推着他的小车,他尾随其后。忽然表妹一屁股坐到了小车上,表弟一下子就急了,连忙跑回来扯她,要她起来。表妹笑嘻嘻地说:“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把车让给你!”谁知平时一口一个“姐姐”的表弟今天跟转了性似的,硬是没吐出一个字,并且更加用力地把她往车外拽,弄得她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敛去,带上了些恼怒的神色。他见势头不对,赶忙走上前对表弟说:“你叫姐姐嘛,你叫她,她就把车给你!”表弟见事不可为,放开了手,走到前面拿起一块大石头,高高举着向他们走来,稚嫩的脸庞上尽是冷峻。他心里一沉,喊道:“莫拿石头砸人!”,接着便下意识地把表妹护在身后,说:“把石头放哈!”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之间,那块大石头已经与他的膝盖亲密接触了。

       晚上,他正打开电脑,准备写今天的日记,却忽然听到一阵哭声,原来是母亲在跟姨视频通话,姨的母亲今天去世了,因为封城,她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从那之后他就再没写过日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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