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锐:学术散文之三十 人物素描二幅

学术散文之三十

                      人物素描二幅

                          杨英锐


    (一) 师傅张炬

      刘张炬先生是北大数学学院教授,比我小二岁,是我从來唯一叫师傅的人。张炬八十年代初是北大数学系的研究生,硕士博士都是跟钱敏先生念的。张炬学术一流,功底深厚,练的是微分几何和数学物理一路功夫学问。

      当年北大廿九楼是男研究生宿舍楼。这楼里有两样最日常的活动: 打乒乓球和下围棋。我那时在社科院工作,不坐班,住的燕南园和廿九楼一墙之隔,每天下午都过去,不是打乒乓球就是下围棋。我印象中我在那里绝对是打乒乓球最历害的,经常霸盘,逼得后来大家改打双打了。可多少年后我发现大家的回忆和我有出入,比如在刘张炬,刘伟,周小明,陈十一这些人的回忆中,好像当年球艺都和我差不多似的,说话之中还带有不服的口气。我杨英锐是心理学博士,选择性记忆这道理我懂。有一次张炬提到他原来是东城区体校练出來的,我立刻说我是什刹海体校的。什刹海体校是市体校,压了他一头。我用的乒乓球拍子还是10岁时換的,日本小钢板,18号海绵胶粒,持球性好,六十年代算是高配。因为有年头儿了,拍子显旧,所以廿九楼人都叫我老革命,简称“老革”,名气大了。

      可我下围棋不行。北大数学系研究生围棋高手林立,有棋品好的如贾朝华(数学所数论高手),有棋品差的如张乃武(爱悔棋还悔得较真,后来官至科技部副部长)。因为我下围棋经常遭众高手“围殴”,张炬就经常站出來帮我站台支招,我从那时候就开始叫张炬“师傅”。

      廿九楼的人后来都出息了,像刘伟和陈十一都当了校长,其它人也都有当副校长院长系主任中心主任什么的,比如名人田刚和张益唐。校园仕途最不济的就是我师傅。张炬博士毕业后留校,又去美国做了一段访问学者。回国后,干部岗位都分完了。同班同学张继平(老系主任段学复的弟子)是时任数学学院院长; 他跟张炬说,就剩下院工会主席还空着,要不你做吧。张炬问,工会主席都干嘛呢?继平说主要就是二件事,每年组织院里乒乓球赛、围棋赛各一次,再就是领着学院教工队参加学校的系际比赛。于是师傅就做了院工会主席。北大的院工会主席有科级标配,于是师傅又成了北大较早家里有电话的人。师傅做什么都成就斐然,北大数学学院乒乓球室几十年经久不衰,老人新人每天叫号接拨,无分球艺下场各有得分手段,张炬是那儿的老大。做数学脑力强度大,打乒乓球绝对是解压良药。

      有一次回北师大数学学院同学聚会,碰到时任分党委书记的同年级同学。他说起北师大数学学院多强多强。我调侃说,咱们院再强也强不过人家北大数学学院吧。不过我杨英锐在那儿平趟,打遍乒乓球室无敌手。童子功,有底气,在那儿给院里长了威风。

      在廿九楼时,有一次师傅下围棋,正好让他导师钱敏先生有事找他撞见了。隔日在讨论班上,张炬学问不误。钱先生说,刘张炬你是才子啊!师傅居然未解师尊掖揄,回道: 青青(某同学,也是围棋高手)才是江南才子,我就是苦读型的。钱老接过话茬: 你要是苦读型,就没苦读型了。

      师傅一般低调。有一次,忘了上下文了,师傅提到他幼儿园是在中南海里上的。我就问,你家大人是谁呀,在中南海上班,没听你说过,也看不出来啊。师傅略作扭捏,还显得有点谦虚神秘。他随手在计算机上点开一个文件,是五十年代一张人民日报上的文章。题目赫然为: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师傅点着作者名子说,这就是我父亲,当年在中央办公厅,奉命而作。后来有时候跟师傅说起我现在的研究兴趣和课题; 师傅说,你现在做的题目可是越来越大啦。我玩笑怼道,这不是越级直接从太师傅那儿学的真传嘛。

      这十多年因为研究经济力学和心智力学,需要学习规范场论和纤维丛理论。几年前和师傅说起,他说这就是他的看家学问,一直教的就是这个领域。从此我就常向师傅请教,有时急茬儿夜里从美国打电话问问题。师傅为我解惑极有耐心,不是全凭交情,还另有隐情。当时约定乒乓球三局二胜,一赛定输羸。师傅赢了包教,输了包会。结果是二比一,第三局我两分险胜。我当时跟观战的人解嘲说,这就像小说里的情结,刘墨林每次陪皇上下围棋,既不能输,却也只敢拿捏着赢半子。

    (二)幽默朝华

      贾朝华先生是科学院数学所研究员,专长解析数论,早年师从北大潘承彪先生。做数论属于太极一路,讲究的是日日站桩青灯,打坐诵经,熬人的功夫。朝华当时一笔字就写的工整帅气,多少页的数学推导写的干干凈凈一丝不苟,似乎数论这活专为斯人而设。听人说素描的关键是抓住人物特征。朝华的特征应该是幽默。想到此,心里立刻浮现的有如下素材。

      贾朝华是张益唐的师兄,都跟北大潘承彪先生开始念的数论。张益唐前几年出名后,一次我问朝华,下次再聚是否叫上张益唐。朝华说,他现在可是名人啊,就没下文了。这就叫傲骨,可能也是长期在研究所里做数论落下的毛病。

      杨英锐另有风格,骨而不傲。与学界真名士合影是一种精神净化,学术情怀,何妨偶尔为之。每次结课时,学生们都有爭相与我合影,拿着笔记本排队让我签字留言,说是等杨老师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这些可就值得显摆啦,我以为这是很健康的心态。所以我给学生在课堂笔记本上签字从來是一笔一划,方方正正,留言也是每每过心,表现一份尊重,延续一层教化。这让我很刷感觉,心想我课讲的确实震撼动人啊,也说明年轻学子眼光上乘。这样我就更喜欢讲课啦,乐此不疲,一进教室我就兴奋,即有征服学生心智的欲望,也有倾诉自已心智的冲动。大课过后,百病皆除!当老师的,没有别的福利,只有这三尺讲台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学生赞语就是我最大的收获。

      贾朝华读研究生时,一次北大数学系和科学院数学所围棋对抗赛。朝花儿那盘棋就在他廿九楼宿舍下的,对方是数学所一位研究员。中盘时,朝花儿死盯着角上一块棋,长考二十多分钟。边上观战的人都看清楚了,对方在那角上根本没漏洞,不知朝花儿瞎盯什么呢。事后朝花儿解释,他当时全盘就差一手棋。他死盯着那块棋看,就是想把对方盯慌了,误以为需要补一手棋。对方最后还真就补了一手废棋,结果让贾朝华羸了。

      朝华在科学院当过一阵子学术新星。那时他是陈景润和王元所在的数学所五学科研究室室主任(一共五个人),还被推选为北京市青联委员,和文体明星们在一个组。据说周光召院长还给他送过茶叶什么的,以示关心,也有鼓励的意味,使朝华颇有暖意。人无论走的多高,看來鼓励关心都是暖人的。

      朝华第一次去博雅西苑找我,骑车去的,直接上楼敲门,不用任何导向。开门后我略有诧异,他说老北京人儿了,寻址找个地方不是事儿。那次在我家的黑版上,我讲经济力学和理论物理,朝华讲解析数论和黎曼猜想。那不是什么真正的学术讨论,各人都听的似懂非懂。但那是一种最激动开心的情景,各自抢述自己的硏究秘密,得意的研究路数,相互欣赏会意如学术闺蜜倾诉学术私藏,都是真了解信任的人才能入此境界。

      八十年初,国内食堂伙食还不行。八六年临出国前,朝花儿和我凑了廿多斤粮票,换成钱,在当时北大西南门外马路对过儿的长征食堂(北大学生称其为“学七”,北大有六个学生食堂)二楼全聚德分店,吃了半只烤鸭,算是他为我送行。席间他还送我一本精致的影集本子,扉页上帅气的签着名(见附)。吃完半只烤鸭,二人均觉欠欠,馋意未尽。恰在这时,只见正好时任北大校长丁石孙先生一众人从里面包间出来,那份食得意满,气定从容,怎不令人生羡。朝花儿悄悄跟我说,看來以后还是得想法儿当校长啊。

    (三)后记

      我发现散文随笔这种文体,与绘画素描异曲同工。做学问,和绘画相似,其实也要有素描学科的功底。对于不同学科领域,用心悟其特征,素描留底,需要学时就没有打怵的学问。廿世纪的跨学科研究,讲的是不同领域的人合作。廿一世纪的整合科学,要求的是一个人进入不同领域。看过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吧?杨英锐就是现实版的周伯通。博采众长,方为大家,左右互博,宗师宗师。

      另外,当时哲学所逻辑室要发展数理逻辑,决定直接从数学系招人,不论原研究方向。室主任周礼全先生和副主任张尚水先生专门找我交待任务,给我三个名额全权负责。那年代学校包分配,我就专门和北大数学系时任系主任邓东臬先生谈了一次,点名要我最熟悉的贾朝华,刘张炬和吴志坚三个硕士生。邓先生说,你到真会挑;我们系里也正在研究招博士生的事,这三个学生都是内定侯选人。结果我没办法,招了计算机系马希文的硕士生严勇和科学院计算所胡世华的硕士生周言,也算不辱使命交了差。这事我也没跟张炬他们说过,朋友归朋友,工作归工作,咱们懂规矩,守纪律。

(2018-11-14 初稿,2021-3-19 修改稿)

你可能感兴趣的:(杨英锐:学术散文之三十 人物素描二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