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方不失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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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多雨，微信朋友圈里充斥了水景的各种晒。有形状各异的镜面湖，有瘦长窈窕的银丝瀑，依水秀色，煞是馋人。雨后的周末，边漫谈与韵友相约重读的《秋灯琐忆》，边按图前往仰天山北麓的柿子沟一带寻水。行至钓鱼台水库，明澈如水的秋芙真的带来了幸运，我们忽得异境！攒动的人头和渐入耳底的轰鸣将我们引到的是一幅巨大的白布画前，谁也想像不到我们的讶异，连我们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如天降的宏壮瀑布竟然近在咫尺！迎着澎湃咆哮的奔雷声从石床下行到瀑底，满眼如银河直泻而下，又如洪波决口，大海倒悬。那一刻的仰望，竟忽如闸门大开，久蓄心底的豪情潜流蓦然冲到心间，奔腾澎湃而不可遏止。不止我们，人们都变成了天真的孩童，时而高亢欢呼，时而大力击水。一个多小时的忘我情境直到我们去水返车平复心神。但脑海依然满满的，在巨大的雪帘面前，竟生了那么多的情不自禁！有激荡的奔放，有忘我的陶然，有陌生间相视一笑的会心，有爱侣间情窦开放的牵挽。驱车前行，我们没有再回到对于蒋坦秋芙醇美绮情的唏嘘夸叹，而是为又找到了关于“情之自来”、“情之丰富”的新的注脚而欣喜不已。

庄子曾说：“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人的一生是离不开丰富充沛的感情的，正所谓人生皆为情垒，无情不成人生。有一个朋友，也是东坡先生的铁杆粉丝，坚定地以为“如果这世间有一个男子担得起风情万种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是苏轼！只能是苏轼！”用“风情万种”为夫子东坡画像，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但换作“多情”，便丝毫也不算夸张了。多情，亦如大爱，是对浩瀚人生的一种广视。很多人喜欢苏东坡，就是因为他的多情，甚至从他身上才相信这个世界因为多情而美丽。他与妻妾柔情相融，与兄弟同气连脉，对朋友坦荡无私，对后学提拔恤助，为朝廷公忠体国，为百姓竭心尽力，甚至连无情伤害过他的政敌都不计私仇……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家乡岷峨的白云明月、青山绿水开启了东坡多情的种子。从大自然的流连徜徉，到入仕后的昂扬进取，融景于情、物我交融的山水情话后面，扑面而来的是他浓浓的报国豪情和对劳动百姓的热爱同情。他的爱国、强国、报国雄心在他的诗篇中俯仰皆是。他欲“与虏试周旋”，期望着“何当请长缨，一战河湟复”！在他的以身许国的宣言书《江城子.密州出猎》中，“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更让我们听到了史无前例的豪放词章。“诗案”而后的一贬再贬，从京城到黄州，到惠州，甚至到了荒凉的海南，东坡先生毕生不忘“初心”，执著地以天下苍生为念。他“悲歌为黎元”，用心记录当时百姓的苦难生活。面对凋弊的民生，面对天灾，特别是“新法”带来的人祸，他仰天发出“民病何时休”的叹息，慷慨如屈原“哀民生之多艰”。但他自觉地超越了屈原的悲天悯人，除了对百姓苦难原因进行无情的揭露批判外，他积极作为，“裕民、安民”，发展生产，兴利除弊，解缓灾役。他心怀百姓的爱民之情，践行了“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的豪言壮志。

东坡先生在他的诗词中数十次自叹“多情”，其言“情”之“多”，自然少不了围绕他身边的让人羡慕的那些女人。在我们回溯的温馨情境里，他生命中“不思量，自难忘”的王弗、“唯有同穴”的王闰之、“不与梨花同梦”的王朝云相继登场，她们用点点滴滴砌成的真爱之塔至今让我们仰望着感怀慨叹。其实她们更像是同一个女人，只是集结发之情、患难之情和知己之情于一身，而焕发了东坡的绵绵多情！东坡先生的多情还在于他对那些处于社会底层和弱势的女性的欣赏与关爱、同情与怜悯。如琴操，如传说中的“粉丝之母”温超超。他认真感受她们的生活，用细腻的笔触描写她们，进而与她们同欢乐、共悲泣。东坡先生的率真示人让他不同于“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以及“终日浪迹勾栏瓦肆”的柳永，他们纵然也深情可绘，骨子里头终究是多了几分放荡、任性和滥情，心底早远离了“干净”两字。而对于东坡，风流自有其清晰的底线，他对三位妻妾的感情始终是真诚的，面对每个伴侣时都一心一意。即使那些关于社会低层女子的诗句，东坡先生流露的都是对她们的美丽、聪慧，以及舞姿的轻盈、歌喉的清越的赞美，而不是媚俗的“浮艳”，相反地，常怀的是一种关切爱护之情。

多情发自真性至爱，还是回到东坡先生的书、文、诗、词里一览究竟吧：

“三封书信，除了太守、太后，还有一封是给刚刚被罢免的宰相？”你没看错！东坡的惊骇不一定能打动太守，但他必须要振臂呼吁。他在黄州看到了你想像不到的杀婴恶俗，令人发指啊，而只是因为贫穷！他主导的救儿会成立了，那些贫苦的孕妇得到了久违的金钱、食物、衣裳，太守得到了东坡躬亲调查来的杀婴惨状和制止建议：“大人去号令和倡导吧，帮一把生不起孩子的穷人，哪怕只是一口饭一件衣……善良的百姓记住的，是您的功德啊!”到了扬州的东坡，同样无法安心目睹大片的农家荒废无人，又是为高额的青苗款利息！“人祸啊！”东坡为百姓免债不可谓不苦口婆心：“随百姓的信用一起毁灭的，太后您看到了吗？是商业的瘫痪，是万恶的必生！”谪贬行经岭南的章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刚刚还遭自己无情迫害过的东坡，在离开仅仅罪不至死的流放地海南北返的途中，还书信告诉他这位“仇人”，如何在这蛮荒之地储药养生，如何保养身体。胸怀宽博如此，愧对苏仙的，当然不止章惇！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被东坡誉称“豪放奇险则过之”的昌黎先生，某日泉下被书声惊醒。“何方神圣，骤出此精警奇险之句？”没有回答，耳畔还有让他更惶惑流汗的“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他没注意到在世间暗笑的苏仙：“公自足当之！”东坡知道，从感情澎湃、气势磅礴的《潮洲韩文公庙碑》中，很多人只是读出了借潮州百姓而表达的对韩愈的崇敬怀念之情，而忽视了他立意的精巧、用心的良苦。他悄悄自得呢，为他融入里面的自己身世之感的暗喻，“办教育、兴水利、除民患”政绩之外的鼓呼，屡遭打击但“天不容伪”的寄寓。他记起了刚入仕时胸怀宏大抱负的凤翔，记起了讽喻陈太守的《凌虚台记》，想到了字里行间暗含讥刺的笔调，想到了因小事废人的鲁莽。也许正是这一闪念，后世的我们才有幸读到了苏仙为陈太守而作的《陈公弼传》，和为太守儿子、东坡终生好友陈慥所作的《方山子传》呢。你不信吗，那个一“帽”成名的方山子即使只在你脑海中一掠而过，就挥之不去了？

郑州西门外，东坡先生回望子由骑着瘦马踏着残月而返，背影在低陷的古道上隐现起伏，直到看不到弟弟头上高高的乌帽，才挥马踏雪赶程……那个傍晚，东坡放任着脑海，让这个只有黑白两色的画面反复回放。他在为岁月飘忽、何时再见伤神，他担心着瘦弱又衣着单薄的子由，用弥漫的思念题诗《郑州别后马上寄子由》：“慎勿苦爱高官职”，莫要忘了兄弟团聚的“风雨对床”之约。任你羡慕吧，东坡自己也异常自豪“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还没有泪流满面，当你读到最振撼人性的血书：“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嗟叹着苏仙的眷眷亲情，你是否也想到了他的堂妹，世人多因林语堂认为她是东坡的初恋情人。但你信吗，即使有被别人暗指的“闲对宫花识旧香”，即使有“天不我亡，亡其朋戚”的款款凄情的祭文？满血东坡的多情里充溢着大爱！连刚出生的儿子，他也有“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的戏作和之后“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的悲号。舐犊之情跃然纸上，你还能忍住眼泪？

那篇流传千古的《江城子》已烂熟于心？当然，就算你不是东坡的粉丝！但还是要劝你不要试着去走进彼时苏仙的凄苦。“不用思量，自然就难以忘怀”。你想到了情之深、意之切，但你做好准备去体验铭刻心扉的痛了？十年堆积的思念足以压倒一个坚强的男人！句句极痛之语，只可言传，不可体会。你能想到，即使天才东坡也只能辛酸地无奈，“让我亲手栽植的三千棵青松替我陪你在那个凄迷幽静的小山岗吧，那年年岁岁令我伤心断肠的地方！”但你肯定不愿想到，尘世之花还在继续无情地凋零，山间漫天灿然的曼陀花闰之，“美如春园，目似晨曦”的朝云，又相继带走了东坡仅存的刻骨相思，多情的苏仙“泪尽目干”！每次去惠州必游西湖，你才不愧坡粉之称！只为守候在那里的东坡为朝云筑的六如亭：“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高情已逐晓云空, 不与梨花同梦”，朝云何幸，担此深情！历经过多少回相忘于江湖的擦肩而过，才换来如此刻骨铭心的心灵邂逅？

……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个真情的、热情的、深情的男人，才称得上是有灵魂深度的魅力男人，像陈年老酒，历久弥香，醇厚醉人。多情，是苏仙东坡博爱慈悲、豪放豁达的的真实写照，造就了他“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大丈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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