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位客人，每个星期三，我们酒馆只会接待一位客人。
他六点钟就到了，坐在叶老板经常坐的落地窗位置上，看着窗外的夕阳发呆，什么都没说。
悠悠过去为他续了几次水，他都没留意，保持着看窗外的姿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猜想着他看的应该是天空上的云。
可天上的云有什么好看的！就算一直变幻不定，不过也只是云罢了。
晚上八点的时候叶老板抱着黑猫从楼上下来，悠悠跑去接过黑猫，对着叶老板指了指墙角的位置。叶老板径直吵着落地窗的位置走去，坐在他对面的复古沙发上。
他还是不为所动地看着窗外，安静得像窗外的黑夜。
她撩了一下头发，手放在桌上，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客人，一个故事一杯醉生梦死！”
他闻言回过头，看着她，回答道：“我不喝酒。”
叶老板勾了勾唇，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但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
叶老板往后把背靠在沙发上，双手抱胸瞧着面前的男人，眼里带着打量的笑意。这是第一次，遇到一位不要喝酒只讲故事的客人。
“我是学医的，去年我研究生实习，这是我第一个病人。”
他按亮了桌面上的手机，屏幕锁屏上是一个女孩的模样。他端起手机看了一会，慢慢说起故事：
“她出院前一天，我的老师在嘱咐她注意事项，我偷偷拍了一张照片，她那时候因为免疫力差嘴边生了不少水泡，水泡消了留下一圈红红的印子，丑萌丑萌的，我截掉了照片里的其他人，这张照片一直存在我手机里舍不得删。”
他把屏保熄灭，继续说着他的故事：
“她的病很复杂，各种机缘巧合的症状碰在一起，用我老师的话就是买了张彩票中了五百万，兑完奖刚出门就被陨石砸了的概率。她好像特别倒霉，喝凉白开都塞牙的那种，我亲眼看到她打局王者荣耀，四个队友一起挂机，但她很乐观，刚做完手术不能吃饭，我给她拿了瓶冰镇果汁她就开心得不得了，我在神经内科，病人大部分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工作环境永远是死气沉沉，她就像荒原上突然长出来的一棵小草，生机勃勃，一点雨露就能让她开心。”
“我一直觉得不想结婚就没必要谈恋爱，我长得还算周正，也有女生追过我，但我都没兴趣，朋友一度怀疑我的性取向，但见到她以后，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我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我是四川人，她是辽宁人，遇见她的时候是在北京，我很喜欢她，又不敢开口，等她出院后，我偷偷在病历上找到她的电话，就在我鼓起勇气想联系她的时候，我家里出了事，我离开北京回了四川，我父亲加了个博彩群，输光了自己的私房钱又不敢跟我母亲说，就偷偷去网上借贷，等他告诉我们的时候，连本带利已经欠了一百多万，本来还算不错的家境一下子变得连维持生活都难。”
“我放弃了在北京医院工作的机会，回到家乡去了一家私立医院，因为工资更高些，现在一年过去了，欠的网贷大部分还完了，还剩下一些依旧在利滚利，欠了亲戚好多钱，我不知道还要还多久。”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的是被生活击打之后的疲态，接着用自嘲的口吻继续说着：
“一年前，我名校毕业，幸运地进了北京的大医院，前途一片光明，我遇到了喜欢的女孩，人生第一次想谈一场恋爱。但我现在连出去吃顿好的都要犹豫很久，我拼命的挣钱想要补上家里的窟窿，但父亲依旧会偷偷去赌，我还上一些，他便又欠了新债，母亲甚至对我说，她想杀了父亲，这样可以让我好过一些。”
“我没有再去追那个女孩的勇气，也终究没给她打过电话，我仿佛生活在泥潭中，爬不出去，翻不了身，偶尔看看这照片，我才会笑一笑，我还是很喜欢她啊，可是，也只能是喜欢了。”
他再次点亮了手机屏幕，而后又熄灭。
“前两天父亲跟我说，他得了癌症，要钱治病。我说好，我带你去医院。他说不用，你工作忙，给我钱我自己去就行。我笑了一下，关上门没再理他，过了一会，他就在楼道里哭嚎，说自己得了绝症，儿子不给治。我就靠在门口，看他撒泼，他闹了好半天，才满口脏话的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我告诉过他，为了还他欠的那一百多万的网贷，我们家已经借遍了所有亲戚，他要是再去借网贷，以后被人砍断手脚我也无能为力，可他依旧去借，前几天我母亲下楼买菜的功夫，他偷拿了母亲的项链戒指还死不承认，直到警察来了他才说东西都是老子的，老子爱怎么拿怎么拿。”
“他做了几十年老师，没收过学生家长一点好处，现在却开始骗自己曾经学生的钱，若不是他的学生找到家里来，说是要看看我病重的父亲，我都不知道他以自己得病为由，骗了学生好几万。我无数次想放弃他，但总想起过去他对我的好，我想着也许明天他就会变好了，可明天他还是老样子。”
“母亲刚刚哭了一场，她打了父亲的电话，没有打通，其实我们有些盼望着，他永远不要再回来了，而我们又害怕，他真的不回来了。你原以为生活会越变越好，充满着希望盼望着美好的明天，原以为生活就此走上了正轨。但是老天爷却和你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它不光要夺走你眼前的期望，还要反手一巴掌打你。”
“我告诉自己，不要再管他的网贷，但催债电话打到我手机上，对面叫嚣着要他的命时，我又动摇了。他教育我与人为善，教育我重情重义，教育我的种种美德，现在全成了他栓住我的锁链。”
他抬手想拿起桌上的水杯喝水，却不慎把杯子碰倒，桌子上的桌布被水浸湿。他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
在讲故事的过程中，他一直表现得很镇定，没能跟喜欢的姑娘在一起，父亲欠了巨债，失去事业的机会……他都没有哭。现在，他因为碰倒了一杯水，在外面一个酒馆里，在几个陌生人面前，崩溃地大哭起来……
我跟悠悠在吧台位置观察着他们两人的对话，看着他崩溃的大哭，悠悠说道：“当一个人选择把所有的苦痛都选择自己背负，日积月累后，最后的结果就是一瞬间的情绪决堤，有的人可能最终还是会忍不住大声痛哭，但更多的人却是连哭都觉得累。”
叶老板只是在对面看着，没有安慰，也没有言语。叶老板拿起桌上放倒着的透明玻璃杯，亲自为他续了一杯水。
“我累了。”他抬起手摸了一把脸。“我告诉母亲，天一亮，我就去找中介卖房子，还了欠亲戚的钱，带她离开四川。”
“我很想那个姑娘，她说辽宁有海，有大片大片的稻田和玉米地，有好吃的烧烤，我不想再等了，我要去看看。”他拿起水杯，仰头喝完，躺倒在沙发上。
叶老板戴上了手套，朝门口走去，门口风铃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一瞬间，她消失在黑夜里。
悠悠上前去收拾桌面上的水渍，我问她：“这么晚了，叶老板去哪里？”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半。
“去散步。”
“半夜散步，不怕危险吗？”
“没有人敢在午夜跟阿姐对视！”
看着周围昏暗的灯光，我突然脊背发凉，心底被恐惧占据，一直以来的疑问在心里疯长，我颤抖着问：“你们到底……是谁？”
悠悠却回头笑着看我，用着她一如既往的调皮口吻说道：“我是悠悠啊！”
墙上钟声敲响十二下，叶老板推门进来。
“一个故事，一杯醉生梦死！”
第二天早上的晨间新闻播报着昨夜午夜有一个老人突然在街上心梗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