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交织

是忍不住用四川话默念着把《我们这儿是精神病院》读完的。

余华曾说他之所以能在中国成为一位作家,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在语言上的妥协。他在方言里成长起来,却在写作的时候发现朝夕相处的语言突然成为了一堆错别字,自己「失去了语言的故乡」。《最强大脑》主持人蒋昌建被问及口音问题时回答那是他的「文化乡愁」。口音浓厚的安徽籍导师曾在课上开玩笑抱怨说被别人嘲笑口音是一种北方文化的「文化霸权」。

至于家乡里的我们,自小便在学校里接受普通话教育,很多方言的发音竟也慢慢被改变了。家乡里我们这一代人用方言交流时,在部分字词上,似乎并没有沿用从长辈口中说出的那种自古便口耳相传的音调。比如说「医院」的「院」字在家乡话里音同「万」,「孕妇」的「孕」字则是「润」的发音,「游泳」的「泳」字念「运」。现在同辈间聊天,我们更倾向于将普通话的平卷舌和升降调做适当的改变,好让词句听起来更像四川话。

想说四川话竟变成了从普通话里寻找发音的源头。「赖个润妇在医万头森完了娃娃就再也不气游运了」这样的话说出来,甚至变得好笑和生疏。

可是当书中时不时冒出「哈戳戳」、「方脑壳」这样的方言词汇时,总能瞬间让人感觉亲切,像是冬天坐在灶边的火炉旁听一个亲戚讲近事,她神采奕奕地讲着,其他人则认真专注地听着。这种从纸面上传出的对于家乡话的亲切感,应该敲击过每一个从小在方言里长大的人吧。

广义上的四川话长期受北方官话的影响,能听懂普通话的人也能听懂四川话其中的大部分意思,转化为书面文字之后障碍更少。这也让书中的方言用词反而成了额外的笑点,而无论看故事的人是否能讲四川话。

况且这是一部无论从文字还是情节上来看都荒诞的非虚构作品。七十余篇简短的文章筑起了一座精神病院,各自独立又前后勾连。作者说她在近三十年的工作经历里起码见过一万个疯子,她说对于「疯子」一词并无贬义,因为叫他们「精神病患者」或别的什么反而让病人和医生护士都觉得莫名其妙。而书中出现的每一个疯子都有各自的性格,用脚踢地说自己把地球当足球在踢的男人、「玉皇大帝」、变成疯子的小护士……

这不是一本关于精神病患的群像速写或者关于精神病院的深度报道,讲故事的人本就是属于医院里的工作者,甚至超越了医患间的关系,有时候连自己也分不清医生和病人的区别。作者甚至还离开过医院一段时间去编辑部工作,但最后还是回到了精神病院里,继续做一名护士,写疯子的故事,也写与之相关的其他人。其中一个讲的是入职不久的年轻医生和入院不久的年轻漂亮的女疯子发生关系之后被判刑的故事,二三十年之后,作者和同事逛街,又看见了曾经那个女疯子,她已经一家三口了,而丈夫就是当年的那个医生。

这更像是一座精神病院近半个世纪的历史记录,但奇怪的是似乎里面的每个人都保持着年轻的状态,甚至是工作了近三十年的作者,也像是刚入职一样,永远对周围保持着好奇,记述平凡的对话和奇异的行为。疯子们偶尔也像是哲学家或者禅师,尽管没有人知道他们说出那些话时到底清醒与否:

——护士,当你把那个命中注定要陪伴你的声音又找回来的时候,你就被认为疯掉了。
——磨剪刀,切菜刀,磨剪刀切菜刀。唉,今天生意不好,一个也没有只好卖佛经了。
——护士,这个瓶瓶里装的是五粮液吗?请给我输一斤。
——……

也是有令人胆寒的事情发生,比如自杀,比如幻觉支配疯子去杀人。和所有平凡的事情一样,作者也记述或者转述了这些事情,以一个精神科护士的身份,以一个转述者的口吻,没有激烈的评判,只是慢慢讲起它们来。那些当事人自身就已经与「正常世界」对比鲜明了,也许荒诞惊悚,但是真正发生了。

也许是长时间的相处,作者在写其中一个疯子叠千纸鹤放在手心时,「千纸鹤果然飞起来,飞过精神病院,飞过城市乡村,落在她母亲孤零零的房子面前。」精神病院也像是一个归处了,偶尔有出院的疯子觉得自己快翻病了,就让家人再把自己送回医院,或者自己坐车去医院,有的感觉在医院里呆着更惬意自在。而相比在医院里的「家疯」,作者也会在遇见「野疯」的时候给他们一些吃的,和他们对一会儿话,搞清楚他们从哪里来的,喜欢什么。

小镇以前也陆陆续续有些疯子,就是作者口中的「野疯」。他们大多从别的地方流浪到县城,衣衫褴褛,在饭馆门口的泔水桶或是垃圾堆里捞食。但他们在县城呆不久,会有人花钱请一辆火三轮把他们运到四十公里外的作为公路终点的小镇。小镇最有名的一个疯子名叫「铁拐李」,因为他总是拄着一支拐杖,架在右肩腋下。记忆里他在小镇游荡了好些年,总是慢慢流浪到县城,又在某个深夜被扔回小镇,最后似乎就成了小镇的一个标志。

小时候,都还没上学前班,我和哥哥以为疯子是另外世界的人,不吃普通人吃的东西,就递石块给他,他也笑嘻嘻的收下了。有一天晚上他擂我家家门,响声好大,父亲以为是抢劫的,最后打电话给派出所把他架走了。还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他睡在小镇新修的方形的垃圾房里,有个街对面的老奶奶递给他一件藏青色的棉袄,老奶奶侧着身子尽量把头偏向离他最远的那个方向,挥舞了两下袄子放在了他的身边。

夏天的时候「铁拐李」就脱了衣服在河边的水塘里洗澡,我们就在桥上远远的看他,冲着桥下喊,「疯子洗澡咯。」有一年不知道怎么开始的,有人说「铁拐李」能治妇科病,然后他在一个水果摊旁边摆起了一张脏兮兮的桌子,镇上开始有女人排队拿钱给他让他摸她们的乳房,甚至有人慕名从外地奔来。后来怎么结束的已经记不清了。又过了好多年,我才忽然之间发现小镇已经很多年没有疯子在街头晃荡了,「铁拐李」倒更像是梦里出现的一个人物一样。

他是不会去精神病院的吧,没有亲戚送他去,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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