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好像刚哭过，进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她说：“我想要一杯醉生梦死！”
叶老板很大方地回应，“一个故事，一杯醉生梦死！”
她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像压抑了很久，她说：“先给我一杯水。”悠悠为她倒了一杯水。
“今天是我弟弟去世的第21天，我和他相差5岁，在他三岁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我和他被爷爷奶奶带大，他从小就爱跟着我，在我高三以前去哪玩他都要跟着，我也带着他，所以和我玩的好的同学或朋友都认识他。我和他从小打到大，包括今年五一放假回家的时候还和他打了一架再回学校。一直以来，家长不在身边的时候都是我们两个互相鼓励互相依靠，在家人面前我们只会对彼此说自己内心的真话，在我的认知里，弟弟就是我最爱的人。”
“大一开学，我去外地上学的时候，奶奶还告诉我他躲在房间偷偷地哭，会发QQ告诉我舍不得我，过一下为了挽回面子又开始挖苦我。每次放假回家都要打电话叫他来公交站帮我搬行李，平时总喜欢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他说到家再晚也等我回来再睡，结果一到家他已经睡成猪了。每到节假日就要去买肯德基的节日桶，这是我和他从小的爱好，因为爸妈不在身边吃肯德基是很奢侈的事。”
“5月26日是他的15岁生日，这是我二十年来最崩溃的一天。5月25日晚上十点半我接到我爸的电话，叫我买明天最早的车票回家说弟弟出事了，我问我爸弟弟怎么了在哪个医院，爸爸回复了我，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死了，溺水。当时我就不敢相信，我弟我太清楚了，他胆小根本不可能去外面江里游泳，我打电话给我妈，还问妈妈是不是被人害了，我妈当时已经讲不出话了，我连忙跑到寝室楼道里大哭，我不想在寝室里影响室友休息，也不能让她们知道，因为在寝室我提得最多的就是我弟弟。那天上午还告诉我他明天生日，吵着闹着要买生日礼物。”
“那个晚上一晚上都没睡，我就在想，是不是认错人了，怎么会死呢，我弟还在等我回家。第二天六点的时候，我奶奶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消息，发语音给我说，崽啊，弟弟死了你知道吗？我回复她我知道现在回去。我尽力让自己语气很平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寝室到校门口我撑着伞，买了鸡蛋当早餐，毫无情绪地走到校门口，再上公交，我哭不出来，因为我不相信。直到我阿姨打电话过来安慰我，我才相信，是真的，我弟弟真的走了，我在公交车上泣不成声，我感受到了旁人的目光，但我已经控制不住我的情绪。为了不影响别人，一直无声地哭，眼泪止不住，在到达站台之前，我在高铁上看到了弟弟出事的那条江，看着江我眼泪停下来了。”
“中午我才到达，在小区楼下，妈妈坐在舅舅的车里，我过去抱住妈妈，她已经哭到嗓子都哑了，当时想的是，今天是弟弟的生日，所有家人都聚齐了，他应该很开心吧，换做平时他肯定要偷偷和我讲他今天超开心。安抚好妈妈后我才上楼，上楼前我强镇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果然所有亲戚都在，我一进门，爷爷奶奶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流眼泪，我再看爸爸，他眼眶红了但没有哭。爸爸开始向客人说弟弟的死因，救人。弟弟和朋友在岸边玩沙子，他最好的朋友一个人下水结果踩空了喊救命，当场所有小孩都只脱了上衣下水，长裤都没来得及脱，五个小孩，三个被路人救上来了，他去救他最好的朋友，手拉着不放，两人一瞬间被冲走了，捞上来的时候也是抓着，弄了好久才分开。后来水上公安通知的爸爸。另外那个男孩，我是知道的，弟弟和我说过，他最好的朋友，我上大学的日子里都是他陪着我弟，当时我还叫弟弟要好好对人家，我真蠢。奶奶说他那天早上接到朋友的电话，没吃完早饭就出去了，说不定还是饿着肚子走的，我忍不住了，我走去弟弟房间关上了门，我不想家里人看到我哭。他的房间，我们聊过秘密，在这里我帮他暑假最后一天补过作业，还打过架，大半夜偷偷吃过泡面外卖。我坐在他的床上，抱着他的杯子小声哭，我怕让爷爷奶奶知道。弟弟去世了，爷爷奶奶年纪大，爸妈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比我更加难过，我是个大人了，我不能让他们担心，只有我才能安慰他们。”
“接下来的两天只哭了两三次，都是偷偷的，不敢让家里人听见。这两天不断有人来看望，听我爸向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弟弟的死因。有亲戚为了安慰爷爷奶奶要把弟弟的骨灰撒江，我不肯，当时不明白还和那个亲戚吵起来，家人骂我不懂事。晚上收拾弟弟的东西，按照我家这边的规矩，他的东西什么都不能留，有关他的照片全部要剪掉，奶奶让我把弟弟最喜欢的东西收拾好带到他坟头去。妈妈不能看弟弟的东西，看到就忍不住哭，家里的照片是我一张张剪掉，床单被子枕头全部打包扔掉。爸爸让我手机有关他的照片删了，但他不知道，从我有手机开始，照片就是他的视频和音频，各个社交软件都有他的痕迹，根本删不完。”
“第二天早上爸爸去办死亡证明，弟弟下午火化就立马上山埋了。我就在那天中午吃了第一碗饭，按照家里的习俗，长辈不能送上山，家里只有我可以抱他的骨灰盒，奶奶交代我注意事项，和下葬时要说的话。中午全家出发去殡仪馆，亲戚叫我要控制情绪，要看好妈妈，我拿着他要穿的衣服鞋子，我平时很怕这些，但想着他在里面，就没那么怕。我最先看到了要装弟弟的骨灰盒，挺高级的，他这么要面子肯定满意，出乎意料我没有哭，我给他买了52块钱的纸钱，因为5月20号那时候，他向我要52块钱红包，我没有给。”
“到门口时我听见了爷爷奶奶妈妈的哭叫声，我也开始哭了，当工作人员从里面走出来拿衣服鞋子时，我从门缝里看到了他的脚，我认出来了，是他。我开始奔溃了，这几天我一直没爆发出来的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太熟悉了。五月一号这双脚还踢了我一下。我跑过去抱住妈妈大喊，我看见了他的脚，是弟弟，真的是弟弟，妈我怎么办啊，我弟弟真的没了。很多亲戚抱着我，叫我坚强给我擦眼泪。”
“他化好了妆，穿好了衣服，推到了告别室，我冲了进去，看到了他那张脸，那张像睡着一样的脸，很多亲戚拉住我，我拼命在他耳边喊你起来快醒醒，他都无动于衷。这边迷信，说要对他喊快跑火来了他的灵魂才不会被烧掉，于是我又开始大叫他名字叫他快跑越走越远不要回头。要搁平时，我都要抽自己两巴掌，这种东西都要信，但那时的想法，信，有关他的我都信。他就被推进了炉子里，爷爷奶奶被带回了家，爸爸不让我进去，我在外面等，听到了电击的声音，看到了外面巨大的显示屏显示他的名字，13:33正在火化。哭了很久，开始接受了事实，漫长的等待，爸妈和亲戚们聊了很多他生前的事，有说有笑，好像在里面的不是他。”
“冷却好了，亲属可以看工作人员装骨灰，我看见了，他骨架大，很粗的骨头，我以前还老是说他大头。装好了后，拿黄布包着盒子，我脖子上还绑了一根红绳，用绳子定着他的骨灰盒，抱在手里是有温度的，我坐在爸爸车上，骨灰盒放在我大腿上，就像他平时躺在我腿上看电视一样，都是有温度的。车上我没哭，就一直抱着那个有温度的盒子，路上有颠簸我都紧紧抱着。”
“到达目的地，我跟着八仙，想起了五一回家时他叫我减肥，不然我结婚他抱不动我上婚车。上山的时候我对他说，好了，这下你不用抱我上婚车，姐姐抱你上山，你别怕！那段路是我走过最长的一段路，路上我放声哭，想着奶奶叮嘱我讲的话，我都说了，这样他就会更快安心去投胎。我看八仙挖好了坑，从我手里接过他放下去，我把他最喜欢穿的一件衣服放在盒子旁边，把他的照片放进去，我看到了我和他的合照，我偷偷捡起来留下来了。墓做好了，很平整，不像是小孩子的墓，所有的亲戚看着我，教我怎么撒纸钱，怎么摆放东西，所有东西都是由我一个人完成，那一刻我很开心，因为我送了弟弟最后一程，我相信他也很开心，是我送他走的。下山之后我真的接受了现实，他不在了，我还要替他完成任务。回家之后我告诉爷爷奶奶和妈妈他的墓很平整。”
“他下葬的第三天，我忍不住了，和我的朋友一起去看他，我对老家不熟，只知道去他墓地的路，和他讲了一些话给他送了一些吃喝，还把他的墓地拍给爷爷奶奶和妈妈看，看完就被爸爸删了。他的墓碑是无字碑，他年纪小算短命鬼，所以啊，但愿孟婆给他汤的时候多放一点糖，他这辈子得到的关爱太少了，日子一点都不甜。”
“他头七那天晚上我梦见他了，我不知道这算托梦还是我心理作用，梦里他告诉我他穿的衣服很紧，让我给他把衣服换大一码，他火化的时候穿的就是新衣服的确有点小。早上我和奶奶他们打电话，爸爸立马就买了新衣服等我回家一起烧给他，爸爸一直问我弟弟还有没有说什么。我说没有。奶奶和我说这一个月全家都没梦见过他一次，我梦见了三次，在第一次梦见弟弟的时候，奶奶他们就去了弟弟坟前要他不要来找我，不然就把他骨灰撒到江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把跟他的合照偷偷藏起来一张，后来爸爸知道了，把那张照片给烧了。人总是纠结的，又想念又害怕，不知道他在那边知不知道我胆小，会不会生我的气。妈妈也去庙里给他超度了，其实我们家以前不迷信，但还是那句话，有关于他的，我们都信。”
叶老板为她调了一杯醉生梦死，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流淌，缓缓冒着雾气。
她喝下了醉生梦死，眼神迷离仿佛失去了意识。她抬起手，慢慢站了起来，对着酒馆门口说道：“你要什么我们都给你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安心去投胎吧，往前走，不要回头！越走越远，不要回头！不要留恋，不要回头……”
“姐姐知道来日方长，姐姐的来日没有了你，姐姐还要担负起你的责任，不是姐姐不想你，是姐姐不敢想你。”
世界上总有许多意外发生，我们都在彼此的故事里找共鸣，活着的人总要把先走的今生未完成的任务去完成。但愿孟婆的汤里能多放点糖，能最后感受这辈子的最后一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