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岁月――打土墙

计划拾掇老家的房子,叫来铲车,轰轰隆隆仅用几袋烟工夫就把前后院落的土墙推倒移平,心里不免有些伤感。当年为了打这些土墙,吃了苦头,流了汗水,费了心机,如今却掏钱请人把土墙推倒。站在一旁观看机械操作,昔日打墙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1988年,村上给我家划了一处新宅基。我问父亲:“大,你打算咋个盖房?”父亲毫不犹豫地说:“盖五间土木结构的厦房,这是祖先传下来的修建模式,农村有的是土,花钱也少,土房子保暖隔热好,住着冬暖夏凉。”我很赞同父亲的想法。父亲接着说:“农民最缺的是钱,最看淡的是苦,最讲求的是实惠,盖士房子不就是多吃点苦,多流点汗嘛!”我深深地被父亲朴素的语言所折服。

父亲当年50岁出头,身体瘦弱,我年轻气盛,弟弟也长成半截子小伙儿,父子仨寻好土源,拉着驾子车,起早贪黑拉土。看到父亲躬身拉着沉重的驾子车,在上小坡时双腿弯曲,喘着粗气,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身体与地面几乎平行时,我的双眼潮红,感叹不善言谈的父亲,拼着命默默地为儿子操劳,心里怪难受的。待泡好土、挖好地基、夯实基础,寻齐打墙用具,一切准备停当,就进入盖房的第一道关键环节――打土墙。

土墙的历史悠久,始于何时无从考证。明万历年间举人陈完曾经写下了赞美土墙土房子的诗句:“土墙茅草低低屋,竹经柴门短短篱。细雨一帘飞燕子,香风十里醉花枝。”土墙是祖先留下的宝贵的建筑工艺财富,凝聚了劳动人民的勤劳与智慧。打土墙技术含量不高,使用的工具也简单:备齐了夹杆、堵梯、铁绳、榔头、铁锨、铁镢、石杵子、滑子绳、木楔子、十二根笔直略粗的松木椽就能开张了。

为了打好土墙,我请来了表哥当“拿活的”,他虽然年龄不大,却经验丰富,是这方面的全欢把式。民间有打墙“七紧八慢九逍停之说,”我在村里吆喝了十来名身强力壮的好伙伴,算得上是一支“欢”班子了。表哥组织大伙进行放线,摊匀每堵墙的尺寸,用小木楔子作标记,栽好夹杆、堵梯,再在堵梯和夹杆两侧各放一根椽,夹杆处用木楔固定,堵梯处用绳子绞牢,大伙用铁锨往槽内填土,指定夲巷的“洋性子”法全哥用铁镢将挨椽的土砸实,谓之碾边。他一边抡镢一边喊:“撂撂撂,掌柜的给你把茶倒,丢丢丢,掌柜的给你喝烧酒!”大家听了哈哈大笑,锨头抡的更欢了。接着上去三个人用石杵子将虚士夯实。打墙时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执杵子的人干活都歪着头,感觉好奇,经讨教“行家”得知,歪着头的目的是为了找准杵子头的定位,也不会砸伤脚面。随着“拿活的”一声大喊:“上板”,立即就有应声:“哎!椽来啦!”大伙麻利地将椽搁在第一根椽上固定好,顺手拿起锨把准备撂土。“能人”定琐哥说:“墙下没闲人,印板子活路,紧凑着呢!”打墙一般只用十二根椽,到第七板时椽就巡环第二轮,行话称为“眨开眼”,椽“花”也就露出来了。换板时,一头敲掉木楔,(村里人叫打沙)另一头将绳放松用手护着,取椽时轻轻往里转,避免损坏椽花。乡下打墙讲究叫“号子”,领头的大声喊“哎!”大伙附和着“嗨!”哎――嗨之声悠扬委婉,有腔有调,此起彼伏。据村里老人说,打墙是件苦力活,执石杵子时人很用力,叫号子的目的是通过喊叫不至于憋气,减轻胸腔压力,达到呼吸顺畅,劲往一处使,提振精神,活跃气氛的效果。表哥悄悄告诉我:“喊号子时,杵子头提得高,喊声低沉的人,是用大力鼓实劲;杵子头提得低,声音哄亮的人,是‘奸蛋’。”一帮子人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说着话,拉着家常,不论是拿活的还是抱夹杆的;不论是站在墙头上提石杵子还是填土的;不论是翻板还是干其它活儿,大家眼里都有活,不停不歇,齐心协力,分工合作,相当卖力气,活路忙而不乱。土墙打到一人高之后,撂土的人看不见上面,发全哥拿着铁镢当指挥,指令不断,妙语连篇:“跟镢撂、搧板撂、门里去、镢到手……”如果嫌下面的人撂土太慢,他会变着法儿数落大伙:“黑压压一层,丢土的不行!”下面的人会笑着“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光会耍嘴皮子!”待土上饱了,发全哥则大喊:“捲起撂哈,锨把靠哈,墙背后尿去!”大伙说说笑笑之间,气氛活跃,忘了疲劳,不知不觉一堵墙起来了。

背墙打到理想的尺寸,表哥就发号施令:“大个子强娃继续撂土,瓷锤猴子垒墙头。”这是邻居大胆心细的猴娃的绝活儿。他站立墙头,双手插腰,双脚跳起,手持铁锨将墙头拍光拍瓷实,再将多余的土铲掉,墙头光滑半圆,十分美观。一堵墙成了,大家也借机松气一会儿,伙计们就会嚷嚷:“钢蛋子,把人头叶子熬酽,把‘金丝猴’拿来!”母亲也会把我从外地带回来的土特产送来让大伙品尝。

此时,大伙茶也喝好了,烟瘾也过饱了。表哥一声令下:“拆板、挖夹杆窝、栽梯子。”大伙立即起身各执其事,我借机用滑子绳将每根椽上粘的土刮掉(称之为洗椽)。

我将打墙时间选定在农历二月份,春暖乍寒,冷风习习,天上不时飘落着零星的雪花。大伙顶风冒雪,热心帮衬,使我感动不已。家乡民风淳朴,乡情浓烈,好友感情深厚,实诚护热。像打土墙这类苦力活儿,大家随叫随到,有些不请自到,他们不索取任何报酬,不谈嫌主家饭做得好孬,不谈论贫贱与富有,互相帮忙,互相关照,下苦卖力图的是一份友情,图的是一个乐呵,图的是彼此关照、心情舒畅。

作为主家,我白天参加打墙的全过程,抽空还要操弄些零碎,购买些急需用品,忙前跑后也够累的了。由于长期在外地工作,缺乏农村艰苦的劳动锻炼,虽然有些撑不住火,但还是不露声色硬顶着,几天下来双手磨出几个血泡,稍用力气就疼得呲牙咧嘴,双腿也不听使唤。好友看到我的狼狈相,笑道:“怂样子!才离开黄土地几天就吃不了苦咧!”我不服气,笑着回敬道:“有夲事掰手腕试试!”白天忙完活路,晚上还得挑灯夜战,把远处的土倒腾到就近处,再把干湿土拌均匀,方便次日打墙使用。

打墙场面很火热,母亲和妻子在灶房也热热闹闹。本巷的婶婶嫂子戴着围裙也来帮忙,择菜、切菜、擀面、利面;炒臊子、炒鸡蛋、配调料、烫辣子,煎炒烹炸忙而不乱。随着一声“吃饭咧!”大伙放下家伙,拍拍尘土,洗巴洗巴,端起面碗狼吞虎咽,庄稼人下苦汉,不讲究饭菜形式,只要合口味,填饱肚子就是美餐。

村里的老年人听说南场里的“钢蛋子”叫了一帮“露头青”打墙,一圈六十多米长的墙体端正、瓷实、光堂、棱角分明,椽花饱满,笔直一条线,便不约而同前来看个究竟,凑个热闹,文轩老汉捋着胡须,口里不停地“啧啧啧”:“这些娃娃把本事学到手了,打的墙是‘两个哑巴见面’――没说的!左看右看都顺眼。”就这,一周时间打了28堵墙,活路宣告胜利竣工。我再三向大家表示谢意,大伙摆摆手:“客气咧!都是乡里乡亲,谁还不用谁呀!应该的!应该的!”多么朴素的语言,多么纯真的感情,多么浓郁的乡情。多年来,伙伴们的话语时常在我耳边回荡,警示着我:家乡是自已的根,乡友同样是自己的亲人!

此后,随着群众生活水平的逐渐提高,盖房打土墙的情况慢慢减少了,土木房逐渐被砖混房所替代。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农业生产粮经比例相对均衡,果农时兴打果园墙,打这类土墙不像打院墙那么正规,也不需使多大力气,墙体只有一人高,预防外人“槽践”果子,起到“防君子”的作用。后来,家家都有果园,遍地是苹果、梨子、桃子等水果,群众发觉土墙有碍果树通风采光,相继把土墙推倒了。

土墙历经千年风雨,是一种民俗文化,是一种殷实的象征,承载着祖先们为之奋斗的历史。我们这代人接过了长辈传下来的传统建筑工艺,又从手中失传,亲身经历了一个时期社会的飞速发展与进步。当下农村的土墙、土房子已不多见了,若干年后将会在人们的视线里逐浙消失,打土墙的活计,将成为历史的记载,远去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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