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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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印度人问我：后妈是什么意思？我随口而出“后来的妈妈”。他乌漆麻黑地看着我，想要一个标准答案。我忽然调侃：就是“mother-in-law,she is late-arrival !” 他认真地要往本子上记。 我掩面大笑：“不要记！” ，因婆婆并不是“后妈”，没有比婆婆再好的“后来的妈妈”了！

婆婆出生在西部荒原，按理说穷乡僻壤应该多见刁民。但她刚好相反。

因家里排行老大，又是手巧女儿身，像很多同年代的女性尊长一样，家里的苦重劳力成了她一己之任。我们这些城里的后辈三十几岁便开始腰酸背痛，她却得益于多年劳动换来的好体质，至今没什么病患。

我在得到老崔之前，在电话里第一次和婆婆聊天，出于寒暄，我发现我能在听不懂“第三门语言”的情况下，和她保持半个钟的通话时长。也就是说，她在听不懂普通话的情况下，同样可以做到------估计我这句语气转和快讲完了，就及时插上一段她的家乡话，我再说我的，她再说她的。。。结局是双方洽谈非常融洽，希望能够在进一步接触中，深刻体会对方语言并打开互惠互利的双边关系。形式之雷冥如同“新闻联播”刚说几句，突然插入锣鼓震天的“蒙语广告”。我普通话不标准，不配做新闻联播，她的内蒙话绝对标准，真听不清。

2

婆婆最早来深圳据说是04年，花花世界于亘古老人而言恍如隔世，所以总是发生一些好笑的事情。去到世界之窗，检票时，老崔说：“票扔进去就行了！” 说完老崔进去了，再一转身，看见婆婆手拿门票，小心翼翼，对着世界之窗的门票检验机，睁一眼闭一眼，瞄准，发射。。扔。。。还有一次，见到提款机里能提出钱来，婆婆觉得神奇。一台墙上的机器居然能吐出纸币。。。且这纸币不是假的！居然能花的？？！。。。站在那里久久伫立。那时的婆婆一定像个孩子。后来，有一次来我家，婆婆说：“刚看到一个女人带了3个孩子在花园里。” 我说：“潮州人吧！” 婆婆想了一下，似乎没想通：“哪国的？” 我看了一下婆婆，源于她精确认真，我也认真地说：“中国人。” “也是咱们这边儿的?。。。哦！” 我们都若有所思。

这不奇怪，婆婆是确凿的"目不识丁"，帮我收快递时，最犯愁的就是签自己的名字。好几次在下笔再三犹豫，最后把叶字的口写在了右边。写完后长出一口气，表示满意了。然后快递员也长出一口气。但就是这样一个她，在后日的接触中，却成了我心中的心理学和婴幼儿护理专业双料博士。

有次邻居家闹别扭。“博士”开导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子，生活本就是磕磕碰碰，一家人哪有个谁对谁错呢？你让让他，他也让让你。。。事情缓着来，时间久了大家自然就解开了。。。你再急急得也是自己的身体。” 对方听后气也渐消了。后来很多我这边的街坊邻里都和婆婆相处得很好。

婆婆在这呆了三五个月，一次要回老家的前一天，婆婆从外面拎进来一兜子稀罕的水果。她从来不买这些。我看着她，她又有点不好意思。。。我问，妈有人给你饯行啊？婆婆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样笑起来的婆婆带着古老的美感。。。我感受到婆婆慢慢地以自己的方式走出了低矮的瓦房，融入了摩天大厦的都市生活，并且在这样的情景下，以不忘初心的态度去面向周遭。

老人都是恋旧的，我却很少听她唠叨过去的种种。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默默地为自己的子孙后代们藏造福祉。

前两天老大学舞蹈，我带着老二在门外晃悠。其它妈妈闲聊天：“平时谁帮你带老二?”

我说："我婆婆!全指着她帮我呢!"

对方语气停顿了一下：“经常和婆婆在一起。。。行么?? ”这话耐人玩味。既然言外之意溢于言表，我马上说：“我婆婆那个人,心眼儿特好!对孩子全心全意。。。对我们也特好！。。。"

对方把话一收：“那是都好！！否则不好处! "

我心肝儿惭愧："主要是她什么事情都帮我们打点好了！我一点儿不操心！ "

所谓"都好"，是外人的善意。而真的好或不好，只有自己清楚。在据说是鸡飞狗跳的婆媳世界里，对手戏，我们两个大牌至今缺席。倒是在摸爬滚打的二胎世界里，婆婆挺身而出，护我于老二将近三年。这三年时光，对侍乳小儿，是一生中睁眼站立的创世之年，于老者如婆婆大人，便是如梭如箭，光阴不再。

3

老二从出生到三岁，每天笑脸盈盈，圆圆的腮帮，鼓鼓的脑门儿，吃饭睡觉样样全备。一次孩子高烧，总是在夜里磨人，我睡得迷糊不醒，却朦胧中听到婆婆呢喃耳语，孩子就在这样她的怀中被几次“哄睡”，安然静却。这让我想起“母亲”这个词，某种意义上讲，奶奶等同于母亲，甚至在我的生活中，老二的世界里，奶奶更优于母亲。等过了几天孩子眼看着活蹦乱跳起来，我让她和邻居奶奶出去逛逛。她说好。等我夹大带小回来后，发现她早已把饭菜准备好了。问她为什么不出去呢？她说：“没啥好逛的，哪里的东西都一样。” 我看着她，不懂她从荒芜而来却为何心存富有。。。她又说了句：“孩子没完全好，我怕。。。” 恍然间我明白了为何老大在我手里，我自认为精心，却总是患病。因我一直患有都市人的“自妄症”，病得不轻且不自知。

婆婆在身体力行地告诫我：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什么只是过眼云烟。比起我对孩子的每日三训，来得朴实真挚，泽人深远。

每次婆婆回去，她都会玩“把我给她的钱塞在一个地方，等飞机起飞了，再告诉我钱留在哪里”的游戏。

4

我曾经以为上了年纪的人，经常忘事，所以在生活中只能抓大放小。于是，对于她希望某日能换个高楼层的房子，预予完全理解。并在老崔给家里做了几件好事之后，她的容颜越发欣喜我亦为之庆幸。但后来，在我正式进入两个狗都嫌的孩子妈的角色之后，我发现她在对待自己的三个孩子如何一碗水端了大半辈子仍能保持平稳的高超杂技上面，又是从件件小事做起，比如说：在A面前说BC的“好人好事”，以鼓励眼前人。又比如说：我只会做农活，我就尽己所能为每个人多创造，少生异。她养大的孩子都有一个特点：在外面吃的苦我不说，等一切都好起来，我再告诉你那会儿的事情。。。于是，生活二字在这家人面前便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在伟大母亲，不说教，不抱怨，只践行的古朴作为下，他们多远都会走下去。

婆婆经常做一些小事情，比如我大早上洗的衣服忘了晒，等我回来时，慌张奔向洗衣机，她早已将之晾晒全整，并给阳台上的花喂了水。我生病时，煎药火很大，她告诉我：“药一定不能煎糊了，糊了就是毒药，哪怕糊一点也要扔掉。。。”且我一不留意，她便将毒药救之于无形。。。她静心地观察着身边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并将这些认识融入生活，身教儿女们善不可失，恶不可长，来日不可待，往事不可忆。

这次回去，我对婆婆说，把你账户给我，我给你打十万块钱。她却摇头说，十万不够，一百万还差不离。。。我调侃说你咋那么贪心，我哪有那么多钱，先给你拿着。她说，不用了。我要钱做什么。。。我说龙结婚你留着前期置办。她说，那还早着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议。我知道她想说，我对你的心是无价的，并且敢说我对你的心是无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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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家的祖宅有一颗非常茂盛的大树，老崔从小在那里长大。在我们结婚之初，他带我到过那棵树下。正值夏天，叶子鲜绿锦簇，团团叠叠，随风传动。。。庭院在树荫下安然待老，繁茂的枝叶却仍旧护盖屋脊。外面便是方方黄土，沙尘铺地。我想这满树不败的叶子证喻着：不论春来复去，树叶总是遮天蔽日，荫庇后人。

高叶女是我婆婆的名字，我每次订机票的时候，对方都问我：叫高叶，是女的对吧？我说不对，叫高叶女。高大的高，树叶的叶，女性的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