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不舒服去看一个老中医,恰好路过弟弟的店面,顺便进去坐坐。
店面不大,只有十几平米。西面冲门和南面一溜玻璃柜台,收拾的很齐整。柜台后冲门一张电脑桌,弟弟正坐在桌前手持小螺丝刀捣鼓一个手机主板,手边横七竖八摆着好几部不同牌子的手机,有的拆了一半,零部件零零散散摊了半桌子。
闲聊几句,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随口说:“你每天回家那么晚,晚饭不如就在店里吃。省得爸妈饿着肚子等你。”
弟弟手一顿,抬头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那得花多少钱啊?就你老弟我这食量,没个十块八块的填不饱肚子。”
“烧饼便宜?吃多了也腻啊。”
我忍不住调侃:“哎呦呦,俺老弟啥时候这么会过日子啦!”
“必须的,”弟弟配合的扬起头 ,面露得色,“钱要攒着娶媳妇的!”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当年那个皱巴巴一团只会张着小嘴哇哇哭的小可怜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
01
弟弟的生父是我的三叔,父亲的幺弟。三婶轻微智障,身体多病,嫁给三叔后接连怀孕却总是保不住胎。直到婚后第六年第四次有喜,万般小心度过了十个月产下一个男婴。产后第二天半夜里三婶突然发高烧,抢救了一天一夜未果,撒手人寰。
家里人安排三婶的后事,新生儿暂时交给奶奶和三婶的娘两个老人照料了几天。安葬了三婶送走了三婶的娘,三叔肿着眼睛把小小的襁褓交到母亲手上:“嫂子,孩子就交给你了。”
初生的婴儿脆弱的像一朵吹弹可破的娇花,三叔对自己的耐心和能力很有自知之明。而且他还年轻,总要再娶媳妇的,孩子总归是累赘。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三叔尚沉浸在壮年丧妻的巨大悲痛之中,不知道三婶没有走远的魂魄有没有听到 ,假如听到了,会不会震惊于这份耿直和直白?
02
三婶生前体弱,怀孕期间妊娠反应厉害,吃不下多少东西。弟弟出生时只有三斤三两,大小跟一块普通的砖头差不多,相较别的婴儿要娇弱许多,亲戚朋友大多对这个失去了亲生母亲的孩子能否存活下来持怀疑态度。
记得那个夏天的早晨被一阵尖锐的啼哭吵醒,母亲房间里的凉席上多了一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东西,蹬着两条筷子似的小腿 ,张着没牙的小嘴拼命嚎叫,大脑门上挤出一道道沟壑。小小的脸盘儿只有茶杯口大小,鼻子眼睛勉强摆得开。
真丑,大紫茄子一个。
十四岁的我和十岁的妹妹围着这个张牙舞爪的小不点手足无措。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闻声赶来把一个热乎乎的奶瓶送到他嘴边。小不点熟练的含住奶嘴用力吮吸,陶醉似的闭着眼睛。耳朵总算是暂时清净了。
三婶头七刚过,弟弟住进了医院。这一住就是二十多天,高烧不退,反反复复。母亲日夜守护,很快就瘦了一大圈。
临近秋收,父亲每天要忙活地里,还要去医院给母亲送饭。买饭吃要花钱 ,母亲舍不得。还好赶上学校放假让学生帮忙秋收 ,我带着妹妹把家里收拾的利利索索,洗衣服做饭,地里的活力所能及的帮着做一点,多少给父母一些帮助和慰籍。
就是那年,十四岁的我学会了蒸包子。蒸馒头的活我做起来已经轻车熟路,蒸包子还是第一次。在奶奶的帮助下,一锅皮厚馅儿少的特色大包子热腾腾的出锅了。我特意挑了几个卖相好一点的用干净毛巾包严实,缠着父亲带我去医院给母亲送饭,顺便看一看可怜的小弟弟。
小不点瘦得可怜,全身干巴巴的皮包骨头,显得脑袋特别大,活像个小萝卜头。
弟弟整夜哭闹不止,母亲一个人熬得实在受不住。父亲连夜骑了自行车赶了几十里地到大姑家求援,希望来个人搭把手,跟母亲轮流守护,让母亲可以喘口气。
母亲眼巴巴盼啊盼,大姑和三个表姐一个表哥,一个也没露面,连来医院看一眼都没有。想当初三婶生产和出殡,大姑一家子全体紧急出动,忙前跑后热火朝天,连三叔都靠边站,对比何等的鲜明啊!
我纳闷啊,为什么弟弟到了我们家,待遇就不一样了呢?
忍不住问出口,母亲苦笑,父亲低头沉默不语。
可笑的是后来大姑还埋怨父亲“话没说明白”,一句话轻飘飘带过。给父亲气的不行。这件事成为父亲和母亲心里永远的痛,也在我十四岁的记忆里扎下一根刺:莫非父亲是奶奶从外面捡回来的苦孩子?
03
虽然失去了亲姑姑的宠爱 ,弟弟还是顽强的挺过来了。大难不死的弟弟一天天壮实起来,饭量越来越大。
严格来讲,弟弟这条小命是母亲用土灶上的那口大铁锅炒出来的无数锅炒面留住的。
那一年鸡瘟横行,家里养的几百只蛋鸡全军覆没,除了几亩薄田再没有其他经济来源。我和妹妹还在读书,日子拮据得很。三叔一门心思攒钱娶新媳妇,其它一概顾不上。母亲又是自尊极强的人,轻易不跟人张口,尽管是那个男人给了弟弟生命又抛下他不管。几方面加起来,弟弟的奶粉钱就没了着落。
无数个晨曦微露的清晨 ,我那聪慧能干的母亲一个人守在灶台边,把火烧的旺旺的 ,挥舞着锅铲不住的翻炒着大铁锅里的面粉。雪白细腻的面粉兹啦兹啦哼着歌,欢快的舞蹈,渐渐变得焦黄,小麦特有的厚重香气就伴随氤氲的热气一阵阵飘出来。
母亲就在那淳厚的香气里把炒好的面盛入一只大大的搪瓷盆 。拆开一包克力架饼干在案板上拿擀面杖细细碾碎,并一包白糖和一袋宝贵的梅林奶粉,一起掺入炒面里仔细调匀 ,这就是弟弟一周的口粮。
弟弟胃口极好,能吃能睡。有时候一夜要吃好几顿。母亲高兴的说,这孩子好养活,以后个子矮不了。
然而事实是二十四岁的弟弟个头始终没有超过一米七。我私下猜想,这跟娘胎里先天不足和幼年时期的营养不良脱不了干系。
04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弟弟穿着开裆裤满地撒欢了。小家伙大眼睛双眼皮,粉嫩嫩的小脸蛋白里透红,十分可爱。
爷爷奶奶连同两个姑姑都觉得我家白得了一个男孩子是沾了天大的便宜,话里话外替三叔不平。
比如农忙时奶奶偶尔看见家里的狗子颠颠儿跑来啃弟弟新拉的粑粑,就会笑呵呵地说:“看吧,连狗也跟着沾光了。”
有一次伶牙俐齿的三表姐酸溜溜的说:“要是这孩子让我妈养着,早还给三舅舅了。”
我在多年后想起当初的场景依然忍不住在心底冷笑。
别人家的孩子讨人喜欢,一转眼就长大了。其中的艰辛只有自己知道。
睡觉不敢脱衣服,一夜起来七八回,喂饭喂水把尿,睡梦里还要支棱着耳朵睁着一只眼。寒冬腊月里蹲在寒风刺骨的池塘边砸破冰块洗尿布,摔伤了腿咬牙硬挺着舍不得买药吃。小孩子三天两头生病,整夜整夜地抱在怀里满屋子转悠着哄,一宿一宿不合眼……假如没有母亲这份耐心、细心和任劳任怨,那个砖头大小的小可怜儿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
但是那些冠冕堂皇的“亲人”做过什么?
三叔的宝贝女儿,我的堂妹,只比弟弟大三岁,自打一出娘胎,家里奶粉零食不断,吃不了过期的只好扔掉。而我可怜的小弟弟从出生两个月开始到三岁之前就没有痛痛快快喝过一次奶粉。
还记得弟弟三岁那年,我用暑假打零工挣的钱给弟弟买了一袋最便宜的奶粉。妈妈装了小半碗给弟弟,小家伙抓着小勺子舀着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眉开眼笑的,吃得满脸都是。
更忘不了慈眉善目的大姑乐呵呵特意来瞧弟弟,手心里托着六块指头肚大小的冰糖。她带来的一大兜子零食和营养品就盘踞在三叔堂屋的八仙桌上耀武扬威,旁边孤零零躺着一小袋冰糖――拆了封的。
但是我那嫡亲的三叔不考虑这些。他后娶的那个妻子不知道是不是把活泼伶俐的弟弟当成了一个好玩的玩具,抑或是担忧以后无人养老,不遗余力地撺掇三叔把儿子要回去。
枕边风一吹再吹,三叔的眼睛一红,心就黑了。
05
那年弟弟五岁,三叔找了一个莫须有的理由跑到家里大闹。
理由很蹩脚,说是三婶听到母亲说他家不满两周岁的宝贝女儿坏话。
弱者无理,是因为你太弱,讲理没人听。你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母亲独自一人守着炉子烙饼,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打了。懦弱的父亲闻讯丢下锄头火速跑回来,却只会护着母亲给三叔说好话,急得下跪。
那一跪,刻在我心里,一辈子的伤疤。
三叔趾高气扬,借机提出要回孩子。
父亲只好同意。一方面舍不得养育了五年的孩子,一方面担心可怜的孩子落在后娘手里吃苦,红着眼睛守护了一夜。
女人本弱,为母则强。愤怒和失望激起了母亲骨子里的刚强,铁了心要护住这个孩子。她托人给小舅舅带口信,让他来一趟。
小舅舅年轻时是十里八乡的风云人物,小县城第一任包工头,本事大脾气爆。当初三叔被疯病发作的祖父逼得走投无路,母亲偷偷拿出私房钱打发三叔去投奔小舅舅。三叔逃了活命,在小舅舅手下一干好几年,第一任媳妇儿――也就是弟弟的亲妈――还是小舅舅牵线搭桥一手操办的。
小舅舅宝刀未老,黑着脸一出场,三叔立马怂了,三婶也不敢再耀武扬威。主动说孩子不要了,乖乖给母亲磕头认错。
大姑两口子星夜兼程跑来求情和稀泥,大姑背后里死命给父亲使眼色催他表态。父亲心软了,三叔痛哭流涕一道歉,事情就稀里糊涂的揭过去了。
当时我就想,将来一辈子单身也不找父亲这样的男人,手软心软脑子糊涂,活得太tm窝囊了。
之后我家的户口本上添了弟弟的名字,弟弟正式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06
父亲和母亲原谅了三叔,宽容和善良却没有换来应有的感恩。
为了尽可能的争取利益最大化,三叔两口子一次又一次无中生有,一再挑战善良的底线。
先是跳出来争夺村里批给我家的宅基地,跳着叫着表示不服气。可笑的是他眼红发狂地要抢夺的宅基地是准备用来给他的亲生儿子盖婚房的。
老子抢儿子的宅基地 ,一时成为十里八乡的笑谈。
长达十几年的冷战之后,两家关系刚刚有所缓和,三叔两口子又闹腾着要来瓜分爷爷留给二叔的老房子,拆了重新翻盖。
二叔幼年残疾,没有劳动能力。父亲任劳任怨像养儿子一样独自扶养了这个比自己只小一岁的弟弟三十多年。
三叔说二叔住的老房子是爹娘遗产 ,要分割。初中毕业勉强考上一家技校混到毕业的堂妹一脸正经的大谈“财产继承法”,趁着只有两个老人在家,一家三口轮番跑到我父母跟前闹腾。
父亲母亲不厌其烦又气又怕,我们几个小辈气的跳脚,却被他们死死劝住。手足相残终究不是上策。
一家人考虑再三,决定请村领导主持公道。最终二叔的赡养权归三叔,两家立下字据,一刀两断。
明眼人都知道,残疾二叔不过是个幌子,重点是属于他名下的宅基地和二亩地,以及半年前母亲托了许多人情面子申请下来的残疾人补助款。
三叔一家目的达到,欢欢喜喜捡了一个大便宜,终于消停了。只是不知道不劳而获的桃子吃起来会不会硌牙会不会烧心?
这场闹剧中,从头到尾,被父亲母亲好吃好喝伺候了三十年的二叔像死人一样躲在自个儿小屋子里一声不吭。即使是母亲差点被年富力强的三婶打到的时候也没有露面。
明知父亲吃了很大的亏,大姑一句安慰地话没有 ,听到消息直接一头扎到开始动工的新宅基地上为三叔添砖加瓦,出人出力出钱忙得热火朝天,当然少不了发动表哥表姐们同心协力齐上阵。
父亲的心彻底冷了。母亲反而要淡然得多,麻木了。
吃亏是福。父亲终于彻底看清了事实,自己视若珍宝的那所谓的“兄弟情深”不过是老实人单方面的付出和被遗忘罢了。
这对我们这个小家来说算是一个彻底的解脱。摆脱了那些伪善贪婪的“假亲人”,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07
直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当初拼命争得了弟弟的监护权是对还是错。欣慰的是弟弟得以在一个健全的家庭里顺风顺水的长大,有父母的呵护,两个姐姐的疼爱,无疑是幸福的。
可是当看到年过六旬的父母为了多攒点钱帮弟弟买房子、娶媳妇 ,在昏黄的灯光下眯着老花眼绢花,顶着大太阳跑到工地上搬砖,心里真不是滋味。
而这时候三婶正气定神闲地站在树荫下摇着大蒲扇和一群老太太闲聊,呲着一口黄牙吹嘘自己宝贝女儿拉了双眼皮漂亮多了。三叔坐在小板凳上跟几个老头下象棋,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木着脸不知道想什么。
人在做,天在看,人生代代无穷已。
感谢上天赐给我一个善良上进的弟弟,让我看清人情冷暖 ,教我懂得珍惜身边的幸福。
愿善良的父母大人晚年幸福安康,愿天下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