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片记

前段时间在游乐场被小朋友撞到后脑勺,感觉不太舒服,决定去医院做个核磁共振。

十一月底去医院排的号,安排在了十二月七号晚上七点左右,而且是另一个院区,打车过去大概要半个小时。

因为担心堵车,我提前出发了,天上落着小雨,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放射科需要穿过急诊大楼,当时是饭点,但急诊大厅里还是坐满了人,没有戏剧性的兵荒马乱,人们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空气里是浓稠的压抑。

放射科人不算少,我是58号,前面排了六个人。疫情改变了太多的习惯,我没有找位置坐下,只是站在角落,周围没有人,只有冷冷的落地玻璃映照出我的身影。

在这里等待的人大部分有些年纪,男性居多,他们有的手背上插着针,大概是坐增强磁共振——墙上的说明写着,增强磁共振需要注射。

在外面没等多久,一位护工模样的大叔向我询要单据,让我去玻璃门隔成的小房间里等候。他热情地从另一位病人那里给我匀了一个储物箱,让我把钥匙手机包包放在里面,我好像被什么力量驱使着,照做了,但没有把手机放进去。

锁好柜子,我环视了一下这个小房间,两条一米多的长凳,其中一条坐满了,另一条坐着一位大爷,护工再次热情地对我说“你坐你坐,坐着等嘛。”陌生人的好意总是让人难以回绝,我拘谨地挪过去,坐在凳子的一角。

房间里很安静,为了缓解尴尬,我开始刷手机,但周围探究的眼光让我无法忽视,人们大概在猜测,我多大,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这个时候自己一个人到医院做检查。房间里时不时有人伸展身体,掺着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我感觉身上被刷了一层蜡,不能妄动,莫名地就关上手机发起了呆,待我反应过来,旁边的对话已经过半。

“就是生活方式有问题。”

“生活方式?”

“就是熬夜啊,喝酒,熬夜,不按时吃饭,还有就是吃太咸了,对,吃太咸了也容易得这个。我这都已经第三次了,每个月都要来查。”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人,起初护工就是从他手里给我匀出的储物箱。提问的是一对六十左右的男女,大概是夫妻,说着方言,问到保命箴言后,两夫妻便不再说话了。大叔也没什么再要说的,看看地,再看看钟,护工过来给他拔针,他热切地感谢“谢谢你啊,今天要没有你真不行。”护工手一摆,“客气了。”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大叔便离开了。

一位小哥从检查室里走了出来,坐在大叔的位置上。是一个很瘦的青年,露出来的手臂枯白,手指头侧纹着纹身,小哥戴着个帽子,没有话,安静地等着观察时间过后去拔针。

我突然注意到几乎没有一个人刷手机,大家都只是把手机拿在手里,似乎都在发呆。其实也不是在发呆,大概是在观察,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每一个人身上都似乎写满了故事,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绷带的中年人,坐在轮椅上的老者,陪同亲属们的互动,医生的催促,护士的谈话,生活在这里活生生地上演,拽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人们无法逃进手机里的虚拟世界,这便是现实的力量。

我想象着护工的生活,不得法,他大概是个热心肠的人,积极地帮助着来检查的病人,但我不能想到更多。

到我了,医生不悦地大声叫了我的名字,我从观察护工和病人的互动中恍过神来,“不好意思!”我一边道歉,一边急急地走进检查室。上一个病人还躺在机器上,“请问我补过牙可以做这个吗?”“没事。”几乎话音刚落医生就答复了我,他像赶蚊子一样挥了挥手,示意我赶紧往里走。我把衣服放在门口的椅子上,因为里面的人还没有出来,我只能尽量搭在椅背上,即便如此,还是难免与别人的衣服发生接触。

医生虽然不发一言,但我觉得耳边有一阵紧密的嘀嗒声,像是被拨快的闹钟在向我发出不悦的催促,我赶紧爬到机器床上。“脱鞋!”医生面无表情。拖完鞋刚躺下,医生便马上往我脑袋两侧塞固定袋,我赶紧抢着确认道“我现在是哺乳期没关系吗?”“没事。”医生说完也塞完了,“进去以后不要动,不然拍不好。”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

机器似乎开始响了,我赶紧闭上眼睛,机器床开始往里滑动,耳边不停响着滴滴声,大概是在调试,然后是电流声,什么在转动的声音,还有不同频率的声音。我如同被扔到了无尽的黑暗之中,不知这黑暗中会出现什么,也不知这黑暗什么时候能结束。我害怕极了,时间在这种情绪中被拉得很长,我突然感到学习自然科学的重要,这样也许在这种情况下就能分析频率而不是感觉自己将要爆炸,我又想起在韩国做磁共振的经历,那时明明没有这么恐怖,抑或是时间冲淡了恐惧?我不停平复自己的呼吸,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但同时也深深感到生命的脆弱无力。黑暗在陌生的声响中回荡,回荡,每次快要溢出躯干时,我便僵直身体与这波浪对抗……终于,机器停止了,我开始被往外传送,惨白的灯光打在我脸上,这时我听到医生的声音,下一个病人已经等在门口了。

穿好衣服,拿上包包,我快步离开了放射科,出来时又多了几个躺着等待检查的病人,我从其中一个旁边过,是个年轻的女孩,发绳是好看的天蓝色。

雨未停,寒风瑟瑟,我感觉有些发抖,走上过街天桥时,我抬头看了看医院的主建筑,那么高,需要仰头才能看到顶,这样的建筑里,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每天都在上演,但它的外表看起来那么冷静肃穆,风吹过来,我缩了缩脖子。

我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这样走一遭,便让我汗毛直立。人在医院里,就像是一枚棋子,拖着残破的身躯被呼来喝去,“护工”也许是人文的温暖,但更多的人是在冷漠中期盼抓住一缕光。

回程,不自觉地打开云音乐,循环播放着《只要平凡》。

在心碎中认清遗憾,

生命漫长也短暂,

跳动心脏长出藤蔓,

愿为险而战,

跌入灰暗坠入深渊,

沾满泥土的脸,

没有神的光环,

握紧手中的平凡。

其实,每个普通人都是在侥幸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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