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伴随着越来越急迫的敲门声,你一跃上了墙头,你弓着身子,看到门口站着的四个人,敲门的认得,是玛钢厂的张老板——这家的主人,他锃光瓦亮的脑门和天上的满月交相辉映。后面簇拥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年轻人,他们手里的棍棒让你很快意识到,这是一群打手。他们早有预谋,要来个瓮中捉鳖。
你观察着地形,墙头外面是一条狭长的胡同,胡同外新修了柏油路,一直通向村外,村外有一片桃树林,只要你钻进桃树林里,他们很难再找到你,就算不刻意躲藏,凭你的腿脚,他们也没办法追上你。
但你有另一番计划。
你故意咳嗽一声,好整以暇跳下去,扑通落地,溅起一片烟尘。张老板和三个年轻人都侧过头看你,愣了那么一会儿,张老板率先喊:“好小子!还想跑?”三个年轻人才回过神来,提着棍棒一拥而上。你深吸一口气,迈开长腿一溜烟跑出了胡同。你在胡同口放慢脚步,调整下呼吸,直到后面四个人大呼小叫跑到近前,你才重新加快步伐。脚下新铺的柏油路还散发着沥青的气味,踩上去异常柔软,这让你想到学校那条橡胶跑道,那时候你已经退学两年了,橡胶跑道铺成不久,在一天晚上,你来到学校,央求门卫,无果,最后以一盒红塔山为代价,才得以进入操场,你跑在橡胶跑道上,脚下像安装了弹簧,似乎不小心一个纵跃就会冲上云霄。
现在你的双脚在柏油路上得到了橡胶跑道类似的体验,这种体验让你身心愉悦,你像一只脱了疆的小野马,脚上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每跨出一步都像子弹弹射而出。很快你就跑到村口,后面的呼喊声几不可闻,你停下来喘息,等脚步声渐近,才又慢悠悠跑出去。
二、
左侧的桃树林在在月光下如同一队森严庄重的士兵,冷眼看着路上的追逐大戏。你当然不会忘了这片桃树林,它是你人生中的第一个坎儿。那时候你上初三,临近毕业,刚刚得到保送上市体校的资格。那时候你是学校的小霸王,人人对你敬畏三分。你喜欢小芳,这事儿好像除了小芳自己,全学校都知道。小芳脸蛋粉嘟嘟的,上面布满嫩黄色的绒毛,每朵绒毛上都盛开着青春的气息,就像一颗桃子。每次见到,你都恨不得上去咬一口。你偷偷在她背后贴纸条,上面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王八,旁边写着七扭八歪的几个字:这是小芳。小芳背着王八从教室去厕所,回来王八不见了,人趴在课桌上呜呜哭。没人敢告诉她王八是谁贴的,怕受到你的荼毒。还有一次,你发现隔壁班的娘娘腔张勋总是在教室门口偷瞄小芳,于是你一大早翻墙进学校,在每个教室的黑板上写下“张勋爱小芳”,这又气得小芳呜呜哭。一放学,你把张勋堵在旮旯里,说:“小芳被你气哭了,她让我来教训你,让你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张勋蜷缩在墙角,像一只无辜的小羊羔一样瑟瑟发抖。你成功了,张勋再不敢打小芳的主意,见到小芳都要绕道走。
马上毕业了,你无比惆怅,你想在这分别之际对小芳表明心意。你偷偷翻过她的书包,知道她喜欢吃桃子。所以你决定送她桃子。那时候桃树上已经硕果累累,一天半夜,你溜进村外的桃树林,刚刚摘了两颗,就听到树林外的脚步声,同时伴随着咒骂。你想肯定是哪个兔崽子走漏了风声,引来了桃农。桃农在你身后追出十里地,最后突发心脏病,死在了追赶你的路上。你也由此被退学。
那个夏天你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潜入小芳家。小芳家住在村头儿,独门独户,房子就建在一个高坡上,两侧种满了枣树。开始你是爬到枣树上,站在树顶向里瞭望。一般会有两个房间亮着灯,透过打开的窗户你能看到一个房间里她妈妈正坐在炕头上看电视,电视里演的是《还珠格格》——她爸爸在外务工,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另一个房间里小芳正坐在写字台旁写作业,她背对着你,有时头发散开披在肩头,有时随意扎个马尾。看着看着,你就呆了。等到《还珠格格》演完,你从树上跳下来,心满意足地回家。后来,你在爬树的时候被洋辣子蛰了手,手肿得像发糕,钻心疼,你再不敢接近枣树,就蹲在墙根下,听着里面荡出来尔康紫薇声嘶力竭的情话,你盼着听到小芳的声音,可她实在太安静。
那天,你见小芳家大门敞着一条缝,你刚闪进半边身子,就听到了狗叫。随后一条硕大的黑影向你扑来。你没想到小芳家还养着狗。你掉头就跑,狗狂吠着在你身后紧追不舍。后来你回忆说,如果每个短跑运动员身后都放一条狗的话,世界纪录每年都将被刷新。你不知道那天你是否破了世界纪录,你只顾着逃命,没注意脚下的路,踢到一块砖头上,摔了一跤。狗近在咫尺,跑已经来不及了,你想起村里老人说过,被狗追的时候,只要你手里拿着砖头,弯下腰,做出挥砖的动作,就能把狗吓退。你捡起脚下的砖头,回过身,弯下腰,和狗对峙。狗停在你面前,离你有有两米远。你看清这是一只体型中等的土狗,你稍感安心,做了个扔砖的动作,同时对狗说:“滚!”
你和狗鏖战了半个小时,最后仰仗手里的砖头,在狗头上凿出一个窟窿。狗在地上扑腾了一会儿,以一种挺拔的姿态去见阎王爷了。本来你想偷偷把狗埋了,但想到这是小芳家的狗,说什么也要让小芳见它最后一面,于是把死狗放回了小芳家门口。
第二天,天还没亮,你就听见小芳的妈妈操着破锣嗓子在村里大喇叭上大声咒骂,“哪个缺爹少娘的烂X玩意打死我家的狗!你生孩子没屁眼儿!”毫无新意的谩骂持续了一个钟头,最后被村长夺了话筒。
你告诉你妈,你想娶小芳,被你妈一巴掌呼在脑门上,并告诫你“别想屁吃”。可是你想。你家穷,你长得也不好看,除了能跑能跳外一无所长。你听说很多人去南方发了财,你也想去一试身手,你跟你妈商量,你妈不同意,去找你爸,你爸断然否决。但是你主意打定,九头牛拉不回来,你偷偷拿走了你爸压在炕席底下的二百块钱,起个大早,披着一身彩霞,狂奔去了县城。你在县城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三根油条,安抚好肚子,坐上了通往市区的汽车。出了汽车站,转头进火车站,在候车大厅盯着列车时刻表,看到屏幕上滚出宜春两个字,立刻被这好听又好记的名字吸引了。有眼缘,就它了。决定下得草率,简直跟抓阄一样。
三、
刚到宜春,你天天想小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不得不每天半夜醒来换内裤。
在旅馆住了一个星期,眼看钱快花完了,工作却没着落。你在街上溜达,遇到个偷自行车的蟊贼,他蹬着自行车,时不时回过头,嗤笑一声,再冲着在后面紧追不舍的车主吐一口浓痰。你气不打一处来,甩开膀子追上去,抬脚把蟊贼踹下车。没想到这下摊上了麻烦,你得罪了一个盗窃团伙,被“请”到团伙总部,贼头子看上你一双飞毛腿,将你奉为上宾,对你礼遇有加,你颇感动,欣然入伙。
你被抓进入几次,关个十天半月,放出来,重操旧业。你拼命攒钱,积累娶小芳的资本。
五年后,你衣锦还乡,没想到,小芳已嫁作人妇。听到这个消息时,你端着饭碗,一口吃不下,嘴里喃喃自语:“才二十二,怎么就结婚了呢?”你妈说:“人长得漂亮,又文静,一毕业,提媒的就踏破了门槛,千挑万选,嫁给了玛钢厂张老板的儿子。”
你张大了嘴,米粒漏了一桌。你跟张老板不熟,但认识他儿子。他儿子就是那个娘娘腔的张勋。小时候张勋就觊觎小芳,还被你教训了一顿。
有时候你在街上走着走着,双脚脱离了你的意志,不由自主走到张老板家门口,你盼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出现在你眼前,但那两扇朱漆大门总是紧闭着。你像个贼一样,确认四下无人,才在门口站一会儿。
那一天你又照例走过来,发现大门居然敞开着,里面熙熙攘攘,挤了不少人,有人在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一凛,箭步冲进去,挤过人群,只见一个女人孤零零站在门口,双手扒着门框。虽然她脸蛋不再圆润,眼神也由于惊慌失措而变得涣散,一头长发也被绵羊卷而取而代之,但你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小芳。你热血上涌,扒拉开站在她身前的两个年轻人,回过身,张开双臂,面对着人群,像是母鸡维护着遇到危险的鸡崽儿。
有人认得你,说:“你也来要债?”
你说:“我不要债,我见不得你们欺负一个女人!”
那人说:“原来是想英雄救美。”
你说:“是她欠你们钱吗?”
那人说:“不是她。是他公爹。”
你说:“那你为难她干嘛?”
那人说:“不是为难她,他公爹躲了,我们只能找她,没钱我们就搬家具,搬电视冰箱洗衣机。”
你说:“那是土匪!”
那人说:“不关你事儿,你起开!”
那人跃跃欲试,就要往里闯,你掏出匕首——在南方的几年让你养成了随身带匕首的习惯,在手中舞动,闯屋的人吓退了,站在院子里骂。你把匕首在手里颠一颠,向那人扑去。人群呼啦啦都逃出了院子。你关上大门,上了栓。你在门内喊:“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你们你们找谁去!哪个再敢找女人的麻烦,我削了他的脑袋!”你听见外面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会儿人都散光了。
你返回身,发现小芳已经进了屋,你蹑手蹑脚走进去,小芳正坐在床头啜泣,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好像烂桃,你一边搓手一边嘬牙花,不知该怎么安慰。你的目光不敢在小芳脸上驻留太久,在房间四处飘,新家具,新床,床头还挂着婚纱照,照片里小芳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张勋站在旁边,一脸傻笑。你在心里说,便宜了你小子!
好一会儿,小芳止了泪,愣愣看着你,问:“你是谁?”又恍然大悟般:“啊。老同学!飞毛腿。”你的心像挨了一记蘸糖的鞭子,甜蜜地疼,她都不记得你名字,好在还知道是老同学。你说:“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小芳蓦地站起来,“喝口水吧。”又说,“我怕他们再回来。”
你被小芳让到客厅,落座,她把一杯茶递到你面前,你接过来,中指碰到了她的指甲盖,啪一声,静电,你被电到了,她也被电到了,手一抖,水杯脱落,热水洒了你一腿,几片泡开的茶叶铺陈在你的裤子上,水杯滚到地下,还好,没有碎。小芳呀一声,手忙脚乱去拂你裤子上的茶叶,她弯下身的时候,透过T恤衫的领口,你瞥见一抹粉红,像一团火,灼伤了你的眼睛,你闭了眼,下意识地扭头,一扭头,一缕秀发又扫到了鼻尖,他再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
“烫着了?”小芳这样问的时候,你才察觉到大腿根火烧火燎地痛,你嗯一声,点点头。小芳从里屋取出一瓶药膏和一条裤子,对着另一个房间指了指,“你去涂点药,顺便把裤子换了。”又补充说,“裤子是我对象的,他长年在外地的租赁站,家里衣服也穿不着。”药膏有股麝香味和薄荷的清凉。裤子有点短,也有点瘦,你勉强穿上,露着脚踝,裤裆里的玩意儿也觉得无处安放,束缚得难受。你从屋里走出来,小芳噗嗤笑了,说:“像个抓鸡的。”你就也笑,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看到她笑,就随着笑了。
小芳给你洗裤子,你没拒绝,你看着她笋尖似的十指沾满白色泡沫在你的裤子上揉搓,好像每一下都揉在你的心尖儿上。一颗泡沫心野了,膨胀了,飘到半空,你一伸手,泡沫碎了,化作一道小小的彩虹,落到地上,形成一滩水渍。
你说:“你一个女人在家,不安全。”
她说:“我公公带着婆婆躲到县城房子去了,我不愿去,想着要债的也不会为难一个女人。”
你说:“这些人被逼急了,啥事干不出?”
小芳叹口气。
你说:“万一我走了,要债的再找来,你咋办?”
小芳抬头看着你,似乎向你求助。
你乘胜追击:“要不今天先出去躲躲吧。听说县城新开了家电影院,我请你去看电影。”说完,你干咳两声,掩饰内心的忐忑。
电影演得啥,你全没心里去,一个多小时里,你时不时偷眼去看小芳。她一直正襟危坐,偶尔被电影情节逗笑,伸手去捂嘴巴。散了场,已经是深夜,小芳说:“回家吧。”你说:“咋回?”小芳说:“坐公交。”你说:“公交车你家的?”你指着电影院旁边的旅馆,“住一晚再走吧。”小芳低着不语。你拉上她,进了旅馆。
你手忙脚乱洗了澡,出来发现小芳已经钻进被窝,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枕头边,乳罩摞在最上面,凸起来,形同坟头。她背对着你,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你不由分说,撩起被子,一头扎进去。
她的乳头像两株跳动的小火苗,点燃了你这枚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大地红。
四、
跑出十几里,你放慢步伐,渐渐听到后面追赶而来的脚步声。
“小子,你跑不了!”连呼带喘,是张老板的声音。你继续跑,一个年轻人追上来,在你后背抡了一棍,你就势翻倒。你被四个人围在中间,棍棒如雨点般落下。你紧紧攥着匕首,胡乱挥舞。
“说,是不是跟小芳通奸?”
你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趁着夜色偷偷溜进小芳家和她共筑温柔乡,正缠绵着,你听到惊心动魄的敲门声。你穿上衣服,去看小芳,小芳脸色煞白,你把她的衣服扔过去,命令:“穿好!”
面对张老板的质问,你说:“不是通奸,是入室抢劫!”
你把被子胡乱团起来,扔在床尾,掏出匕首,抵着小芳脖颈,喝道:“家里有多少钱?都给我!”
“抢劫?”张老板显然不信,一棍打在你胳膊上,“不说实话打死你!”
你拿了钱,跑到院里,又返回来,在屋门上踹出一个窟窿。小芳蜷缩在床头瑟瑟发抖。你恶狠狠说:“记住。是抢劫!”
散落在地的钞票助长了张老板的怒火,他嗬哧嗬哧粗喘着,把棍子高举过头顶,灌注了全身的力气,向你砸来。
你听到腿骨断裂的声音,你想,你再也不是飞毛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