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先生曾经这样评价一个女人:我说她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并非故甚其辞。他甚至还因为对她的这份欣赏,而把这个女人的丈夫写的一本小书,翻译成为英文,推荐给全世界的人们。
能被一代文豪誉为“最可爱的女人”,况且还是“中国文学和中国历史上”最可爱的女人,这个女人,到底何德能,堪受如此盛誉?
这个女人,名叫陈芸。她的丈夫,名叫沈复。那本小书,名叫《浮生六记》。时至今日,我们已很难说,是《浮生六记》成就了陈芸的清誉,还是陈芸成就了《浮生六记》的盛名。
接下来,就让我们先从《浮生六记》这本书开始,来认识这个“最可爱的女人”,来体会她“事如春梦了无痕”的生命轨迹吧。
《浮生六记》是清人沈复写的一本自传体随笔集,成书时间大约在1808年。书名虽为“六记”,但实际上流传下来的,仅存其四,分别是《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和《浪游记快》,而其余两记(《中山记历》和《养生记道》)已佚。
此书作者沈复,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墨客,他既没有参加科考,也不是他那个时代的知名文人。他终身以游幕,经商,作画为业,浪迹天涯,常年生活在社会底层。
在《浮生六记》中,沈复以简洁却生动的笔触,描述了他的爱情故事,人生变故,闲情逸趣和浪迹游踪,字里行间透出作者与众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性格特点和审美趣味。俞平伯先生曾这样评价这本书: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
书中着墨最多,最能打动人心的,便是他与陈芸的爱情故事,那是一段令人艳羡,也令人泪落的红尘绝恋。
陈芸,沈复的表姐,生于1763年1月,年长沈复十个月。四岁时父亲去世,与母亲和弟弟相依为命。年纪稍长,便学女红,精于刺绣,此后就以此养家,还送弟弟从师习学。她13岁与沈复订婚,18岁两人正式结为夫妻。婚后,她大部分时间都与沈复生活在一起,历经23年,直到41岁病逝于扬州。
她没有正式上过学,从无意中发现的一首白居易的《琵琶行》开始认字,后来居然达到能吟诗作文的程度。她尤其喜欢读李白的诗,因为她认为“杜(杜甫)诗锤炼精纯,李(李白)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由此可见她天资聪颖,悟性甚佳。
她也非常具有生活情趣,总有一些为生活增添雅趣的巧思妙想,比如在一丛盆景上放上昆虫的标本;用藤萝木格制成可以移动的屏风;用闲置的帘子制作房间的隔断;以及设计梅花形的精巧食盒等等。除此之外,她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并常存向往。她爱看山水,爱游园林,爱弄花草,爱赏书画。
更重要的是,她与沈复在精神层面上也能同频共振,互为知音。沈复一生游离于功名之外,他曾在借住之地立下“四忌”“四取”的规矩,其中四忌为: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而四取则是:慷慨好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由此可见他人格的独立与品性之高旷,非一般女人可以契合。
至于居家伦常,陈芸也可称典范。婚后的她不仅恪守妇职与妇德,孝敬母亲和公婆,也善待丈夫的兄弟和朋友。
初婚之时,沈复见她每天早上微光初现便起身,就问她为何,她回答说: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其实那时沈家尚算小康,未必有家事需要新娘早起料理。只因不愿负个懒名,便自律如此,可知陈芸是深知为媳为妻之道的。事实上,她的确很会持家,尤擅烹饪。用沈复的话说,寻常“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房间收拾得纤尘不染且有雅意,为沈复料理的衣装也不奢不寒,得体自然。
而她对于未来,对于生活,最大的愿望,不过是“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桑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布衣桑饭,可乐终身”!这句话不是谁都可以说出来的,也不是谁都能说得象她那样自然,随性。我不知道林语堂先生是否为曾这句话击节,但我,却是因为这句话,而被深深触动了。
或许正是因为陈芸是如此温婉贤淑,聪慧可人,所以沈复才会发出“老天待我至为厚矣”的感慨。而林语堂先生,更是这样赞叹: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在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去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钞本?
可是,这样一位几乎可以令所有男子心动的,最可爱的女人,最终却郁郁而逝,为什么?难道一个好女人,注定只能活成一束香草,芬芳了他人,凋萎了自己?
很多人把陈芸的死,归责于封建礼教的压迫与摧残。但我认为,那或许是原因之一,但不应是全部,甚至不应是主因。
何以见得?我们不妨扒开历史的尘烟,去书中细细回味吧。
按书中所记,陈芸最初失宠于婆婆,是因为代写家信开始的。沈复的父亲以游幕为生,长年漂泊在外,所以经常通过书信与家里沟通。婚后初期,家信本不是陈芸来写的,后来沈父因为看见陈芸写给沈复的私信,知道陈芸有书写能力,便开始让她来写。
书中是这样记载沈父原话的: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但后来沈母因听人闲话,以为陈芸在信中未按她的要求述事,或述事不当,于是不再让她代笔。而沈父不知个中缘因,以为陈芸不肯代笔,误会至此产生。
沈复回家知道原委后,曾有意向母亲解释个中缘由,但陈芸不让,她当时的说法是: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用现在的话来说,宁愿让公公责骂,也不想惹婆婆讨厌。
这话有道理吗?有。但这是解决事情最好的方法吗?未必。其实,当时只要由沈复出面,向沈父沈母说明个中原由,纵然不能尽释彼此心结,但至少应该不会留下积怨。《少有人走的路》中有一句话:你不解决问题,你就会成为问题。果如其言。
第二件让陈芸失欢于婆婆的事,是为了给沈父纳妾。沈父因长年在外,寂寞之余,曾向友人诉说孤旅之中无人照料之苦,并在言语之中责备儿辈的不懂体谅。这位友人将话转告了沈复,沈复便写私信让陈芸在家乡代他为沈父物色一名小妾。
陈芸后来觅得一位姚姓女子,但因不确定是否符合沈父心意,所以就在这名女子上门时对沈母说,是邻家女过来游玩的。当沈父派人将这女子接去了他办公的地方后,陈芸又听了别人的意见,对沈母说这女子是父亲本来就中意的人。这样一来,沈母便大光其火:你不是说这邻家女只是过来游玩的吗,为什么会娶她?
至此以后,陈芸就彻底失爱并得罪了自己的婆婆。在这件事上,若说有错,首在沈复。因为娶妾非小事,他原本应先将个中原委告知母亲,先经母亲同意,然后再行谋划。可他却将如此重大的事情,托付给原本没有什么发言权的陈芸,从而陷陈芸于不义,虽非有心,实为不必。
不过,陈芸在处理这事上,亦有不妥。沈复已有错在先,她再虚言以对,便是错上加错。丈夫纳妾,自己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也无怪乎沈母生气了。
如果说前面两件事只是惹恼了婆婆,那么接下来的第三件事,则激怒了公公。事情本来简单,沈复的弟弟沈启堂向邻居借钱,找陈芸作了担保。后来沈弟还不了债,于是人家追债追到陈芸头上。陈芸无奈之余便写信给沈复,让他想办法筹钱还债。沈复便向弟弟求证,他弟弟反而认为陈芸多管闲事。
这事后来无意中被沈父知道了,他便向沈启堂询问借债一事究竟何为。沈启堂居然说他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于是沈父便以为是陈芸借债,移祸沈弟,所以反而写信对陈芸大加责骂,并要将其驱出门庭。
因为这件事,沈复夫妻二人被逐出户,不得已借居到友人家里,历时近两年。后来沈父终于知道了事实真相,才重新把他们接回家。
在这件事上,沈弟不义是首因,沈父不察是次因。但陈芸不与沈复协商就擅自替人做保,纵然亲为兄弟,也属轻率。倘若事先告诉沈复,或者由沈复出面担保,则沈弟何敢在沈父面前断然否认?
更为致命的是第四件事。因缘际会间,陈芸认识一位青楼女子的女儿,名叫憨园。陈芸因见她既有美色,又通文理,于是与之结为金兰,更有心将她纳为沈复之妾。憨园原本也有意,但最终仍敌不过权势,所以终“为有力者夺去”。
陈芸原本就有血疾在身,因为这事,悲愤交加,引得血疾复发,自此一病不起。而沈父因为她与娼妓女结为姐妹一事,也更加憎恶于她。加上此后不久,为了挣钱补贴家用,不顾重疾在身,赶绣《心经》,劳神过度,使病情愈加严重。
就在病困潦倒之际,幸蒙陈芸幼时结拜的姐姐华夫人收留,接去乡下调理。在华家休养了一年多后,原本病情已颇有起色,可惜,在她追随沈复到扬州后不久,又遇上家奴卷财逃跑的事,引发气血攻心,终于香消玉殒。
陈芸过世后,沈复这样写道: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自古红颜多江薄命,恹恹无语对东风。再多佳辞美赋,难尽惆心怅意。佳人已逝,芳踪难寻。两百年之后,很多真相,我们已无从探问。但透过有限的文字线索,我们或许可以从中发现一些于今时今日,仍然可资参照的东西。比如前面提及过,陈芸的死因。
平心而论,林语堂先生加之以“最可爱的女人”之誉,我以为并不过分,正如林语堂先生在《浮生六记》英译本的序言中说的: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中不可多得。
可是为什么这样美德齐全的女子,连“布衣桑饭,可乐终身”的小小愿望,都难以实现?全然归因于时代,归因于礼教,或者归因于宿命,归因于因果,固然容易,却不可取。因为那样的话,掩卷之时,除了一声长叹,还能如何?
阅读应该同时也是一个印心的过程,只有把自己代入书中人物的命运,才会感同身受。
其实对于自己的死,陈芸是有自知之明的。正如她临终前对沈复所说: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以至于头眩怔忡诸症毕备。
在我看来,真正让陈芸芳年早逝的原因,就在她这番话里,就是两个字:过虑。世事多艰,今古一同,这无关时代与礼教,也无关宿命与因果,甚至也无关贫贱与富贵。如何面对人生坎坷,才是其中关键。
倘若她能单纯一点,或许就不会在“受责于翁”和“失欢于姑”之间进退失据;倘若她能通透一些,面对“弟亡母丧”,或许就不会久怀不释;倘若她能豁达一些,或许就不会因为憨园的失信而那般悲愤;倘若她能随顺一些,或许就不会因为家奴卷财逃跑的事,自苦若斯!
古往今来,从来不缺好女人,也不缺可爱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往往以她们高洁的德性,成就一家一族,甚至一城一国的兴与和。但这样的女人,常常会顾此失彼,重人轻己,从而让很多故事,始于美满,终于凄凉。所以,如何在爱人的同时学会自爱,如何走出红颜薄命的怪圈,如何跳离情深不寿的陷阱,是每一个曾经或将要照亮这世界的女人,都应该要学习的功课。惟有如此,这红尘中的温暖,才会更浓郁纯净,更源远流长!
林语堂先生曾经表达过祭奠沈复夫妇的愿望,至于原因,他是这样说的:因为在他们之前,我们的心气也谦和了,不是对伟大者,是对卑弱者,起谦恭畏敬,因为我相信淳朴恬适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说“布衣桑饭,可乐终身”的生活,是宇宙最美丽的东西。
林语堂先生还说:在我翻阅重读这本小册子之时,每每不期然而然想到这安乐的问题。在未得安乐的人,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乐之人,又不知其来之所自。读了沈复的书,每使我感到这安乐的奥妙,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苦痛。因为这个缘故,我想这对伉俪的生活是最悲惨而同时也是最活泼快乐的生活-------那种善处忧患的活泼快乐。
《浮生六记》的书名,出自李白的诗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个书名,结合林语堂先生的这席话,对于当下世情人心的喧嚣,亦不啻为一剂凉药。但有多少人会愿意喝下这剂穿越古今的凉药呢?
倘若轮回真的存在,但愿陈芸和沈复,都已完成他们的人世课业,长居安乐之地。仅以此愿,聊表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