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越立国五年,秋。南境边陲邳州,一日五书至国都照阜请求发兵救城,保我边境屏障和数万百姓性命。
邻国南陵倾举国之力兵发邳州,百乘战车压境,猝不及防。然城内空虚,缺少兵将,邳州守将童莘倾全城之力殊死守城,依然寡不敌众。
几乎同时,北边潭州急书也至国主驾前,所述境况与邳州全无二致。位于西越北面,邻国北卫兵力压境。北卫尚武,无论兵力战力都比南陵更强,潭州境况更糟。
潭州守将叶景请求国主即刻发兵解潭州之危,哪怕叶家战尽最后一个男儿亦不足惜,若让潭州失陷,西越便失半边城墙,北卫即可长驱直入,国将不国。
直至此刻,西越国君车临,才看清一切,他瘫坐大殿,想起当年伯亦所说皆成现实。而这代价是他两城百姓性命!
邳州……
落日余晖把半边城墙裹在血色里,鲜血染红青砖,慢慢往下淌,淌成溪,如利刃,凌迟在邳州百姓心口。全城男人战尽,剩下妇孺耄耋,携着幼童仓皇逃离,哭声震天,火舌卷着火油席卷他们良田,房屋,牲畜,所到之处一片焦土。
邳州城乱成天塌的绝望,沦为人间地狱。
他们的国君不要他们了,要他们用性命去垒城墙,堵城门,如若不是如此,为何他们死守三天不见一兵一卒?尸体越垒越高,堆积成山,尽数堵在城门口。
当童莘一封封急书都没唤来援兵,他双眼冒火,看城下蜂拥而至的敌军,如洪水猛兽,不断涌上来,一丈,两丈,十丈,叠上来的人墙被长枪挑下去,又涌上来。
“打开城门者,赏良田千顷。”
“取童莘首级者,赏百金。”
“攻取城池者封荫”
“退而不进者,斩。”
“攻,攻,攻,”伴随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是脚下城墙摇摇欲坠的颤抖,好像下一秒它就会整个塌下来。
“我今为守土而死,死得其所。”高高尸体后,童莘带着剩下伤兵最后一搏,他们知自己不过一滴水掉进大海,然,故土不可有一寸失,这是童家及几万边境子民世代坚守的信念。
一阵急乱马蹄踏过尸体,穿过惊慌失措的百姓奔向城门口,急急上了城墙,领头将官擎着文书大喊:国主有命,童莘带全城百姓退守济城,等待援兵。
“弃城?你让我们弃城?”童莘慌忙从浑身是血的兵士中走出来,他永远不会想到,当他终于盼来援兵,却是让他们弃城?
童莘一把抢过文书,反反复复看了三遍,他怕自己幻听,又怕天色太暗看错了,他借城下熊熊燃烧的冲天火光,一次次确认文书末尾的印章。
“哈哈哈哈,弃城!我死不足惜,童家世代守着邳州,不曾一寸有失,没想到在我手里拱手让于敌国,可让我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这累累尸身?”
童莘一把扯过来人,扔进乱尸中:“可对得起他们?对得起他们?”他嘶哑着嗓子怒吼,从盛怒到老泪纵横。全城百姓性命皆系在他身上,他可以战死,那他们的妻儿父母呢?
他们用命保妻儿平安,他却要带全城百姓和敌国同归于尽?是他对不起他们啊!
他回头看那些浑身是血,强挺着不敢倒下的伤兵都在静静看他,等他说话。
“童将军,国主说邳州军民要紧,军民才是西越的根本。如今援军也挽回不了败局,北边潭州已陷,国主分兵去救潭州。为今之计唯有退守济城,将他们挡在济城门外,方可保整个西越。”将官慌乱地从尸体中爬起来,他强装镇定,耳朵却在数着撞击城门的巨响,每一声,都将他的神经从身体里抽离一分,不禁急吼,“童将军,来不及了,莫要让几万百姓成为南陵刀下亡魂。”
“你说什么?”童莘恍然惊醒,哆嗦着确认,“潭州也陷了?”
“是北卫。”士兵沉默地低下头。
童莘胸中悲愤不可抑制,却也未再犹豫。他看了眼城下涌上来的敌军,哑着嗓子低吼:“弃城。”
“我不能让他们白死,也不能让城中百姓成为南陵刀下亡魂。谁愿意陪我留下死守?其余随这位将军保护百姓退守济城?”
士兵们抹了把脸上鲜血,互相对看一眼,皆静默走出来:“末将愿意。”
“好,是童莘对不住大家。”童莘惨笑着转身,看向传令将官,“我们跑不动了,便在此死守城门,在你们撤离之前,决计不让南陵踏入城门一步,这城中老弱,便交于将军了。”说罢,单膝跪地,同将官作揖。
“童将军,你……”
“时间不多,莫要犹疑,快走。”将官刚要转身又被童莘副将魏林拽住。
“将军,是我们留下死守,而不是您。”
童莘嘴角抽动,上前一步拽住他衣领:“你说什么疯话?”
“我没有说疯话,我们只知童家在邳州就在。将军在,还可把邳州从南陵手里打回来,替我们报仇雪恨。若将军也与我们同去,还有谁会记得我们,记得邳州?”魏林指着身边累累尸身嘶吼,“将军,我们世代生活在邳州,邳州是我们的家啊。”
“将军……”所有士兵皆跪在童莘身前求他。
城门撞击之声越发猛烈,青砖块块开裂,他们已经感觉到,城墙摇摇欲坠。
将官更急了:“一把揪住童莘往外拖,再不走谁都走不了。”
你听过越人歌吗?越人生性善良,勤劳勇敢,世代生活在邳州。邳州虽为边境,然水草丰茂,土地肥沃,越人养蚕织布,侍弄农桑,养马牧羊,生活幸福,安定。而童家世代带领越人固守邳州大门,才让越人唱出的歌像溪水一样清澈。
飞鸟倦兮,枝可倚
蚕儿饿兮,桑叶食
四月溪水甜兮,五月桑枝茂兮
栗兮栗兮,燕落檐下兮
佑我男儿勇兮,祈我女儿巧兮
与我稚儿勤兮,许我老老康兮
举杯对酒共月,同饮邳江水兮。
援兵已至济城,迅速加固城墙,城门,挖深护城河,河底埋尖刺,引江水入河。千斤重桥缓缓落下,大队人马涌出城外,马蹄溅起的雾霭陷落天地。本就三魂已去七魄的邳州老小,感受脚下地动山摇的轰隆直接瘫倒在路上。兵士护着百姓,或拖或拽,喊哑了嗓子:莫慌,是援兵救命来了,莫慌,快走。
女人们不敢往后看,他们的男人将永远留在城门口。孩子们懵懂无知,不知大人为何而泣,也只跟着哭。还有慌乱之中吓死,累死,踏死的,还有死活不肯走,死也要守着祖宗基业的宗族耆老。
童莘殿后,急火攻心一口老血吐在碎裂的战甲上。
仓惶逃窜的百姓迎面看到大队人马奔袭而来,那是越国战甲,一时哭得更凶。援兵接上妇女孩童,背上老人,穿过墨黑积云,仓惶逃回济城。千斤重桥缓缓升上去,哐一声压在城门口,把邳州,把田里刚秋收完的米,把他们的儿子,男人,父亲永远留在熊熊大火里。
巨大的悲怆压在济城上空,生还的邳州百姓踏上城墙望邳州惨状,哭声震天。
童莘嘴角抖动着,又吞一口老血,他把身旁站着的满身泥水,泪水的孩童推到前面:“儿啊,记住这一幕,记住邳州,记住战死的邳州人。我们童家誓要还乡,为刀下亡魂报仇雪恨。
“这是父欠他们的债。”
越人离人兮,离人兮
鸟无倚,燕何归,断肠人
在天涯,怎捧热茶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