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摆渡人,听过无数诉说,摆渡过无数人。
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出现。
一
在梵音的萦绕中,我来到一间僧房的门口,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
房间整洁素静,空气中带有淡淡的檀香味。
一张木床,一张木桌,木桌上摊开一卷经书,一方木鱼,一盅清茶,一盏香油灯。
“施主便是摆渡人?”蒲团上一位僧人开口询问。
僧人的脸上一道从左眼至右边嘴角的刀疤,分外显眼。
竟然是位僧人?
我原以为是位纠结于出家与否的痴情汉,在僧房里听不下大师的教导,将我唤来除去情愫。却不曾想过,竟是位修佛之人。
还是位模样如此凶狠的“凶佛”。
“大师因何事唤我一个小小摆渡人?”我双掌合十,微微躬身。
大师轻轻摆手。
“不必叫我大师,称我为悟忧就好,大师二字我还不配。”
他起身,双掌合十,回我以礼。
“我研读佛法至今已有十余载,聆听梵音二十余载,本不过问红尘之事。”
他抬起头似是回忆着过往,忽地眉头紧皱。脸上的疤痕跟着扭曲,宛如一尊罗刹。
“可我有一事不解,二十余年了,为何我的记忆只有这二十余年,出家前的记忆竟然消失的一干二净。”
“消失了?”我有些不解。
“是的,消失的干干净净。”
“出家人,本就是六根清净,不问红尘。抛掷掉卑微的俗念,不正是佛祖的恩惠吗?”我有些不解悟忧此言何意。
悟忧轻抚经书,眼中却充满烦忧。
“是啊,过往卑微的俗念已被我抛掷,浮躁的灵魂也已获得了安顿。可是,每当我努力去回想那段丢失的记忆的时候,都莫名的心痛。”
“那是梵音也抚平不掉的痛。”说着,两行清泪已顺着悟忧眼中滑落。
泪水从眼中滑落,流过那狰狞的刀疤,流至下颚,滴落……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去出声打扰。
这是一个人的伤痛,外人无法感同身受,也无法劝说。
房间中悲伤的气氛持续了片刻,悟忧才回过神来,抬袖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
“听闻摆渡人可满足所需之人所需之事,不知悟忧之事,可否劳烦?”
他抬头,看着我。
那一望,在他微红的双眼中,我看到了红尘。
“摆渡人,本就于红尘中行摆渡灵魂之事。大师虽皈依佛门,远离红尘,却还在红尘之中。既是所需,摆渡人当竭力满足。”
我双掌合十,再次躬身行礼。
在悟忧充满渴求的目光中,缓缓消失……
二
大唐的繁华远超我心中所想,走在长安城中,人群熙攘,叫卖吆喝声也是不绝于耳。不禁让我想起两句诗来:
“南陌百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梁家画栋中天起,汉帝金陵云外直。”
虽为摆渡人,却也独爱古韵。因而对于这曾经的盛世唐朝,多了几分兴趣。
大街小巷,无不吟诗作对之人。
无巧不成书,正当我流连于盛唐的美景时,在一竹亭中见到了二十年前的悟忧――四郎。
“欣儿,这是我为你画的画像,喜欢吗?”少年拿着一幅画像欣喜地递给旁边的姑娘。
姑娘有些娇羞,掩面接过画像。
“四郎画的甚好,欣儿很是喜欢呢。”
“欣儿,待我三元及第,归来定上门提亲,予你无限风光。”
四郎将欣儿轻揽入怀,嗅着发丝上谈谈的清香,微闭双眸。
如此温馨的画面,如此无奈的承诺……
原来,二十年前的悟忧还是如此文弱的书生,与那面上带着疤痕的“凶佛”判若两人。
我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两人。
郎,才气过人,女,貌比天仙;才子吟诗作画,佳人抚琴轻歌。
好一对郎才女貌,才子佳人。
四郎出身低微,想升官发财,靠的只有三元及第。
欣儿是官宦子弟,嫁娶讲求门当户对,等的是他殿试后的“状元”二字。
四郎居住在一破草堂中。
白天,欣儿过来陪他读书,他读书写字,她就在一旁为他素手研墨。
夜晚,月光陪他,他彻夜不眠,它为他驱走黑暗。
我站在草堂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站,便是一年……
四郎放下手中纸笔,揉了揉欣儿的头发。
“欣儿,明日我便要去大明宫参加殿试,等我。”
“嗯。”欣儿靠着四郎的肩膀,轻柔地点了点头。
三
少年昂首挺胸而去,归来却白了半边黑发……
“欣儿,对不起,我……我没能中了状元……”泪水止不住地从四郎眼中奔涌而出。
“欣儿,我会再努力的,等我,等我好吗?”四郎祈求地看着欣儿,等待她的答案。
欣儿眼神闪烁不定,始终不敢正视四郎的眼睛。
许久,她转身离去,空气中回荡着她离去时留下的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四郎低声重复着。
他仰天笑着,大笑着,狂笑着!
“哈哈!多年感情,只因我没能加官进爵,门不当户不对,付诸东流?”
“有趣,有趣!哈哈!”
我静静地望着他,不去打扰。
望着那远去的欣儿,我也没有说什么。
荣华富贵,世人谁不想去追求?
爱情算什么?不还是只能在笔下苟活……
我本以为四郎今日之后便会剃发出家,事实证明,我错了。
他的爱有多深,恨便有多深。
自那日之后,长安城里出现了一个家喻户晓的疯子。大家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只知道他叫四郎。
那疯子披散着半白的头发,平日里出口成章,比起私塾里的夫子都要学识渊博。
平常时候像个正常人一样,为一些上不起私塾的穷苦孩子讲些知识。
但是,不能让他看见女人,一见到女人,他便会发疯,拔出佩剑喊打喊杀。
邻里们也习惯了,从来都是父辈门接送孩子去四郎那学习知识。
平时家里吃饭偶尔也会叫上他一起。每次喝了酒,四郎便会对着天空发呆,人们都笑话四郎喝了酒就不是疯子是傻子了。
四郎疯了的日子虽然不是太好,却也不坏。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一段时日,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闯进了他的视线……
这天,城里来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身披一副铁叶攒成的铠甲,腰系一条镀金兽面束带,只可惜胸前铠甲已脱落大半,束带已是残破不堪,眼神中透露着绝望之色。
女子衣着华丽,虽因奔波衣衫有些褴褛,却掩盖不住高贵的气质。
男人与吐蕃的对战中吃了败仗,全军覆没,只有他带着女人逃了出来。
两人逃到城东的一座破庙。
“将军,这里应该安全了,我们暂行歇息吧。”
“好。”
女子搀扶着男人走进破庙。
日上三竿,庙里空无一人,只有些干净的柴草。
城里来了两位逃亡的贵族这事短短一晌午的时间便传开了。
大家既担心会被连累,又想看一看只能在梦里见到的贵族。
不一会儿,破庙周围便站满了人。
“原以为是两位将军,不曾想还有一女子。”
“是啊,这下有得看了,这破庙一直是四郎在住。啧啧,有好戏看了。”
“让四郎将他们赶走也好,省的连累了我们。”
“赶走?一个只有些学识的疯子能打的过谁?人家还有一个将军呢。”
“别说了,看,四郎回来了!”
“这酒鬼,又去喝酒了!”
四郎提着酒壶,踉跄地推开破庙的大门。
先是一愣,旋即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
“一边玩去,一边玩去,这庙已经改为四郎庙了!”
“哼,一个臭叫花子也敢对本将军呼来喝去的!”将军怒目圆瞪,提起拳头便是挥将过去。
砰!
一拳,四郎被打飞到角落。
“嘶,力气还挺大的。”四郎撑起身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首次抬起头正视两人。
视线扫过将军,扫过将军身旁的女子,双目竖起。
“女人!女……”
本欲暴走的他,却定住了。
“欣,欣儿……”
“四……郎?”女子惊讶地看着他。
四郎低下头,眼神闪躲。
“对,对不起将军,我这就走,这就走。”四郎摸着酒壶,连滚带爬地冲出破庙。
远处,尘土飞扬,大批军队包围而至。
四郎停住脚步。
“交出罪人,不然今日血染此地!”军队为首那人大喝道。
城中人群骚乱。
“是吐蕃人!”
“是来找庙中那两人的,只要将他们交出去,我们就安全了。”
“将他们交出去!”
数息之间,大军便包围了破庙。
“我们只抓罪人,无关人等莫要反抗。”
“叫花子,还不快让开!”士兵大喝到。
四郎扫过四周,破庙已经被大军包围,庙中两人已是必死之人。
四郎抬起的脚步又退了回来,缓缓挺直腰杆,手握腰间佩剑,直视着那为首之人。眼神宛如一柄出鞘之剑。
“今日,这两人我保下了。”
“哈哈!这叫花子说什么?”为首那人被四郎此话逗的大笑。“他说他要保下这两个罪人?”
“哈哈哈……”周围的士兵也都笑的前仰后合。
“好!给你个机会,单打独斗赢过我,我便退兵!”为首那人翻身下马,走向四郎。
“好!”
剑出,一道剑光闪过。
那人捂胸倒地,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四郎脸上血肉模糊,伤口从左眼至右边嘴角,血流不止。
四郎回头,冲她微笑,缓缓倒在血泊之中。
最后倒下的他,依旧是横在破庙门口,未曾退后半步……
首领已死,吐蕃大军慌乱撤退。
几日后,欣儿与将军赶回长安,因斩获敌将首级,将军加官进爵,享无尽荣华富贵。
四郎那一刀本是致命一刀,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醒来时,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剃发出家,皈依佛门,法号悟忧……
我看着四郎剃去长发,轻轻摇了摇头。
他突然抬头看向我。
我有些惊讶,他竟然能看到我?
“回去告诉他,四郎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悟忧……”他开口。
我轻轻点头。
四
僧房的门依旧虚掩着,我再次推门而入。
“大师。”
我双掌合十,躬身。
“施主可是查明,是何人盗取了我的记忆?”
“盗取你记忆的人叫四郎,他要我转告大师:四郎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悟忧。”
“四郎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悟忧……”悟忧喃喃自语着。
他转身,看着我笑了笑,眼中的红尘之意已不在了。
“好,我知道了。原来,四郎他已经死了啊。”
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那悟忧呢?”
“悟忧,可能还活着吧……”
你可曾想过
推你入地狱的人
也曾带你去过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