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第二部分 正文二

  苏起凡固然不在乎将要上哪所中学，然而他对于中学还是有过一些幻想的。

  小时候苏起凡经常在家里等哥哥们放学回来，村里的中学每晚都要晚自习到九点，苏起凡就掐着时间站在院子里等着看中学教学楼熄灯。那时候他对中学的印象是一种等待。

  小学时因为成绩突出，他也没少为此而狂妄，这时总会会有人打压他的气焰，说中学和小学的难度不是一个级别的，而且中学里有许多多才多艺的竞争者，像苏起凡这么一个只懂得埋头读书的农村傻小子不见得能够继续出色。中学对于他而言又变成了一个刺激的挑战。

  后来他看着李耀宗和李耀祖一起去镇里最差的中学，李耀宗少了家里的管束，更加肆无忌惮地跑网吧，把青春都荒废在游戏里。而李耀祖却像是变了一个人，摆脱掉原来顽劣的习惯开始努力学习，竟然每次都能保持在年段前三名，最后考入了一级达标高中，亲戚们都激动地认为照着这个势头下去，李耀祖以后肯定能考上一本线。苏起凡见证了中学对一个人的改变，它可以让人更坏，也可以让人更好，他期待中学能让自己不断进步。

  漫长的暑假终于还是过完了，他也终于要掀开这个混杂了多种猜测的形象。报到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他们一家一大早就从家里出发，因为苏仲生打算先拜访一下苏国材再去学校。

  那是苏起凡第一次去市区，他头一次近距离打量着那些高楼大厦，和那些干净整洁的小区。这跟农村里脏乱差的生活环境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想到即将离开家里在这井然有序的城市中生活几年，他不禁有些紧张起来。苏起凡看着平整宽阔的道路和整齐的绿化树在车窗外一一后退，路上大多是光鲜亮丽的小轿车。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辆没档次的面包车里，不禁脸上一红，觉得街上的人都在笑话他们。等会还要坐这辆车到学校报到，新同学看到的话会不会暗中笑话自己？这一念头让苏起凡的脸越来越热，不过家里就只有这种条件，比不得其他家庭，就算别人真的指指点点，他也只能厚着脸皮接受，难不成还要叫苏仲生把车停在远处再走去学校？苏起凡算是体会到了村里人进城的自卑感。

  苏仲生把车子驶入苏国材所在的小区，看了下时间，才刚过早上9点。那是比较老的一个小区了，四周的楼房都只有四五层，房子却不显老旧，红白相间的外墙展示出典型的当地建筑风格。小区里环境清幽，供人休息的石椅楼亭样样俱全，绿化也做得很好，宛若一个小公园，将车流的喧嚣阻隔在外。他们一家人下车在小区里走了走，苏仲生一路上赞叹不已，提点苏起凡今后要好好努力读书，才能搬到这种环境里生活。

  苏起凡对此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他们什么时候才要去拜访这位素未蒙面的老二叔。苏仲生看起来并不着急，苏起凡忍不住催了一次，得到的答复是等到九点半后再去，省得太早到的话唐突冒犯了。小区的其他居民进进出出，大多用疑惑的眼神瞟过他们这三个明显的外来人。苏起凡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沉不住气，被看得焦躁起来，不停地在一旁走来走去。李秀梅几次叫他坐到她身边的石椅上，他也丝毫不理，只在心里气恼说他们一家六点多就整顿出发，到现在都还睡意惺忪，却要在这里干等着别人休息好！他还不懂得有求于人该用什么姿态，就是心上受不了这种看起来低三下四的行为。

  终于苏仲生把他们带向了B栋3楼，一路上还不断吩咐苏起凡等一下见了人要有礼貌，要懂得打招呼。按了门铃后一个瘦小的妇人开了门，看起来六十岁出头，头发黑白相间，脸上有不少皱纹却并不显老。

  “二婶，我是仲生，今天要注册了想着带我们一家来看看你们。”门一开苏仲生就招呼道，“秀梅你已经认识了，这个就是我儿子起凡。”

  那妇人反应很快，说：“哎呀，来了啊，快快快，都进来坐。国材应该在房间里，我去把他叫出来。”说完依次对他们笑着点头示意。

  这是苏起凡接触过的感觉最有亲和力的老人，他乖巧地说：“老二婶好。”然后跟着他们换了鞋进屋去。

  苏国材闻声出来，免不了又是一顿寒暄。苏起凡打量着这个闻名已久的老二叔，他看起来很有精神气，身体微微发福却不显胖，一头黑发不知是染的还是本来如此，只是宽广方额下的黑眼圈透露出掩饰不住的疲态。

  众人落座后苏国材边烧水泡茶边问：“今天就要开学了是吧？”苏仲生答应了，苏国材接着说：“唉，现在的小孩子读个书都要操很多心，前段时间也有人要我给他问小学的，这些天连我小孙子要上幼儿园都要走关系，再加上忙这忙那的都没睡好觉。”

  “怎么连上个幼儿园都要走关系了？”苏仲生惊讶地问。

  老二婶向他解释说：“嗳，说是市里最好的幼儿园，一学期学费就要四千，想去的人还特别多。都在到处找人找关系，本来托了认识园长的人去问，说是已经报满了，没有名额。后来国材自己打电话过去，那园长说最近比较忙，过两天才能有确切消息。等会国材可能还要自己跑一趟去跟他见个面。”

  苏仲生和李秀梅都笑了起来，苏起凡始终静静地坐在一旁听。苏国材把茶泡好后，一人夹了一杯给他们，他们连忙边道谢边用双手去接。苏仲生喝了口茶说：“那二叔这些天真的是挺操劳的。现在就是这样，办点什么事没有关系就行不通，我这孩子要不是二叔你帮忙还不知道能去哪里上学呢。”

  苏国材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你这孩子满脸秀才气，一看就是会读书的人，成绩那么好随便都有学校要，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哪里，这孩子一直都没什么礼貌，不懂事。”李秀梅笑着说，又提醒苏起凡道，“听到没有？还不快谢谢老二叔？”

  “我本来就知道怎么道谢，被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我不够真诚了。”苏起凡有心表现一下，并不显得生分，“谢谢老二叔！”

  他果真把众人都逗笑了，老二婶笑道：“这孩子倒也不怕，一看就是机灵又独立的，你们也用不着太操心了。孩子，初中好好读，以后去一中才有前途，只要不荒废就是对得起你爸妈了。”

  苏起凡还没搭话，苏仲生就急忙说：“嗨，哪有那么容易，能够考上一中的个个都是精英，他只要考上个像样一点的我就很开心了，不敢妄想那么多。”

  聊天的氛围一打开他们又东扯西扯到一些亲戚的故事上去，苏起凡安静喝着茶等待他们结束。眼见快到做午饭的时间，他们终于起身告辞，换上鞋子走出门口后，苏仲生连连回头劝道：“二婶就送到这吧，不用再麻烦换鞋了，真的真的，我们自己走就行，你快进去做饭吧。”又说了一会儿话他们才得以下楼离开。

  下楼梯时苏仲生又开始教导苏起凡：“你看看现在连幼儿园都要靠关系，学费一年还要那么贵，我们普通人家读得起吗？你看看他们住的这环境，我们的破厂房拿什么出来比？你再看看像你老二叔这样当官的，平时要多清闲就有多清闲，上班时间少，每周都放假，退休后还有保障，用不着贪污也能受用一辈子了，哪像我们这种打工的累死累活还赚不了几个钱。”一直以来苏仲生都致力于消除苏起凡对官场的偏见，希望将来能把他引上仕途。李秀梅在一旁附和着，苏起凡受够了苏仲生的啰里啰嗦以及过早地把他的人生安排好，忙岔开话题说：“赶紧去吃饭吧，饿死我了。”

  苏仲生便又开着车在城里绕来绕去，原来他早约好了一个在常润市工作的朋友一起吃饭。恰好那人的公司就在十中附近，饭桌上讲来讲去，也无非就是以后要是苏起凡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托他帮忙和照顾。吃完饭后他们一同去学校注册，李秀梅陪着苏起凡到教室找班主任，苏仲生则和他朋友去安排宿舍事宜。

  十中进门左拐就是初中教学楼，一共有六层高，呈环抱形状。进教学楼后，右侧是上课教室，左侧是阅览室和图书馆，中部留着一个天井，种了些假花假草和修了条鹅卵石路。每个年段有十个班，教学楼里人声鼎沸，一派忙碌的景象。苏起凡看着许多跟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一路上有说有笑的，而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就像被遗弃在人潮中。他从未想过学校里能有这么多人，望海小学全校人员加起来，差不多也就只抵得上这里一个年段的人数。他的心跳不自觉加快，并伴随着强烈的紧张感，有那么一瞬间非常想逃回望海小学去。

  李秀梅带着苏起凡一路询问过去，终于找到了他的教室——初一五班。一走进教室已经有很多人围在讲台桌前，苏起凡环顾一圈，这间教室的布局让他有些不适应，身边这些处于兴奋状态的同龄人以后就都是同学了。他沉默地等待李秀梅把事情办好，其实不过就是排好队把录取通知书一交，再领一些课本和材料回去就行了。只是很多家长忙着跟班主任套近乎，说一些今后多多关照自己孩子之类的话，才会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报到完后苏起凡和李秀梅走向宿舍。宿舍楼在学校最里面的位置，楼前是高中教学部，左边与一座公园隔道相望，右边是教师宿舍楼。再右边过去则是一栋正在装修的建筑和铺着黑色煤渣的250米跑道。再加上高中教学楼前的那栋科学楼，整个常润十中占地面积约为五十亩，全貌大概就是如此。对于刚从乡下来的苏起凡来说，一所这么大的学校简直令人惊叹。

  男生宿舍统一安排在五楼，女生则住在六楼，通往六楼的楼梯被一道铁门挡住。除了一楼是食堂之外，剩下的楼层都被用作音乐教室和美术教室。苏起凡的宿舍是十人间，门口处是生活用品摆放区，房间靠窗的地方和左右两侧一共放置着五张上下铺的铁床，其中有几个床位是空的。中间过道被八张连在一起的桌子挤得满满的，宿舍没有阳台，洗好的衣服统一晾晒在隔起来的楼梯间里。

  整个学校的初中住宿生只有十几个人，基本都住在这间宿舍和隔壁一间更为狭小的八人间里了。其他宿舍都是大间宿舍，供高中生使用，其中最大的宿舍住了四五十人，最小的一间也住了将近有二十人。一排宿舍走到底是三个洗衣池，到晚上通常都要排队洗衣服。洗衣池向左拐便是公共浴室和厕所，用隔板简单隔成几个单间，浴室没有热水供应，冬天洗澡的话学生要到楼下食堂，在唯一的开水机前排队交钱打水。

  苏起凡进宿舍时有两名初三学生正埋头做作业，桌上垒起了厚厚一叠书。苏仲生他们已经把需要的竹席、枕头、桶、洗脸盆等生活必须品给买好了，李秀梅又帮他把床铺整理干净，把东西摆放整齐，安顿好之后竟已快下午五点。苏仲生交给他一张面值一百元的公共电话IC卡，又拿出一百元当作他一星期的生活费。

  交代完以后几人一块走出宿舍，苏仲生本想带着苏起凡再去外面餐馆吃一顿，不料苏起凡连忙催着他们赶快回去，说：“天都快黑了，你们还是早点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能行的，等一下可以跟舍友们一块去吃饭。你们就别多担心了，不用多久就适应了，快走吧快走吧。”三个大人都显得有些错愕，可能是他们习惯把他当作没离开过父母的小孩子，所以忽略了他在孤独中锻炼出来的独立能力。苏起凡半推半赶地跟着他们走到楼梯，接着说：“走吧走吧，我就送到这了，还要进去整理东西呢。老妈，你就别瞎操心了，我都这么大了，没问题的。这不有事还有叔叔照应着嘛。”把人都送走后他转身朝宿舍走去，内心十分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