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 摸 记 忆
/王宁
(春)
北方的春,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就按时令来说吧。
每年,当灰色的门框上贴上了两绺红对联时就意味着春的来临了,红艳艳的,胀满着日子的丰润和幸福。有不识字的,央了别人写了来,把“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字贴在了堂屋门上,但这丝毫不妨碍红对联给人的喜庆感受。孩子们无以复加的兴奋着,新衣服的兜兜里一面装着为数不多的洋糖和核桃,另一面装着用一把猪鬃换来的小鞭炮,刚一点燃,小跑着离开。跟着孩子们也兴奋着的狗却把鼻子凑过去闻,还没来得及感觉出是什么味儿就一声爆响,于是迅捷地调过头,斜斜地瞟一眼小主人,埋怨地呻吟一声,把尾巴低低地夹在后腿里一溜烟地跑了。牛站在圈里不明所以地支楞着耳朵听着一声一声的爆响,然后明白了什么似的低下头去,伸在槽里把舌头一卷,就有一大把拌了油渣的干草揽进嘴里,安然地嚼着。隔一会儿又有一声爆响,它马上又不明白了似的猛地一抬头,又支楞起耳朵,停止了咀嚼,有一两根干草截挂在下巴毛茸茸的胡子上慢悠悠地晃着。
七大姨八大姑从四面八方赶来,整个村子里充满着亲情和喜庆的气氛,满得要溢了出来。还得有一场花花绿绿的戏,依依呀呀的响在村子的某个角落里,在那里聚集着一些眉开眼笑的人,穿着鲜艳的新衣服,连衣服上沾着的土也是新的。
不经意间就到正月十五了,月亮的脸圆圆地挂在光溜溜的树杈上时,村庄就渐渐沉寂了下来。日子就像一部厚厚的书,已经翻过了它彩色的扉页,接着的才是正式的内容。
踩在脚下的土也慢慢的松软了。牛被套在装满了粪土的架子车里,意气风发地朝地里走去。再过一些时日,每一片白花花的地里就响起了轳子儿的咣当声和人们的吆喝声,歌谣一般在各处的沟沟岔岔里散落着。风总会适时的来,整个春天里,它都洋洋自得的招摇着,吹起一片又一片的黄土。人们只是半眯了眼,泰然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耳朵里、眼窝里落满了土,鼻子嘴里全是土的味道,也是日子的味道。
不经意间,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钻出了地面。接着哗啦啦的地就绿了,所有的地都睡醒了一样,睁开了无数双的眼睛,张着睫毛。走在路上的驴和羊们不厌其烦地把嘴伸到路边上去啃,后边跟着催促着的人们,就是挨上一鞭子也心甘情愿。
风是有绅士风度的。嫩绿的草们一出来,它一甩头就走了,帅帅地,决绝地,不留一丝儿痕迹。一场适宜的雨过后,阳光明媚地洒满了山川大地。地面就像刚蒸熟的馒头,走在上面松松的,软软的。庄稼和草疯疯地长,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连草垛下表情木然的老母鸡也会情不自禁地叫上几声。
春就像一个调皮的少女,喧闹的累了,便悄悄的溜走了。
(夏)
夏天是个忙碌的季节。但正午的时光总是宁静悠闲的,火辣辣的太阳一晒,一切就都懒洋洋的了。蜜蜂嗡嗡地叫着;黑狗伸着又软又长的舌头躺在阴凉里;鸡用薄薄的一层眼皮蒙住了眼睛打着盹;牛把脖子隐隐地一动,就开始了反刍。掺和着牛粪的酸臭味道,它在这种味道里安详地咀嚼着,亘古如斯的时光也跟着这种安详缓慢地流逝。在这样的安详里,人的心态总是低低的,服服帖帖。
庄院的土墙缝里别着先用纸包了再用塑料包着的老鼠药,在最高的高度上,事先是警告过了好奇的孩子们的。朝东的墙面上钉着的木橛儿上挂着牛拢嘴,草帽儿,还有一大盘绳子,日子就这样简单明了的被挂着。有一两个空着的蜂窑窝,最里面的角落里塞着用纸包着的菜籽儿;或者一两棒被遗落的经年的玉米棒子,或者一团乱乱的头发,那头发起初是想着用来换丝线的,却被遗忘在那里,过着日复一日的安静的日子。如果你再翻翻,或许还会有一只小孩子穿过的小得出奇的布鞋,前面缀着补疤,压得扁扁的,上面蒙了厚厚的土。人的心思一下子就被拉回去了,愣愣地呆上一会,再怅怅地叹上一口气,莫名地生出了一丝惆怅。
太阳一落山,被晒蔫了的人又猛地一来劲儿,奋力地干上一会活。但很快天就黑了,这才收拢庄稼和放养的牛羊逶迤而归。回到家里,归圈的羊群子呼母唤;狗儿跟着人的脚后跟跑;饥肠辘辘的猪焦急地把头伸在圈头上粗鲁地叫着;鸡总是早睡早起的,但有没吃饱的也会在昏暗中一步一伸脖子地出来看看;永远吃不饱的牛一回到圈里就转头哞的一声,等着往槽里添草,对了,还得先喝一桶清亮亮的水。这时的大人小孩都颠颠地忙活着。这样的大呼小叫一番后,所有的声音就都渐渐的沉寂了下去。厨窑高高的烟囱里这才冒出了淡淡的炊烟,混杂着柴草的清香飘散在星星一闪一闪的夜空中。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手擀面就出锅了,美美地吸上一口,如这夏天的日子一样的柔韧而绵长。吃完饭,洗涮完毕,躺在床上好像才一会儿的功夫,天就蒙蒙亮了。清晨的时光是夏收里最宝贵的,凉快又有潮气,一点儿也不敢浪费,赶紧起床朝熟透了庄稼的地里走,脸洗不洗是无关紧要的。
夏天的阵雨是专门来和人们较劲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朵又黑又浓的云就从山后面悄悄地涌了过来,人们警觉地边干活边频频地回头观察。直到听得一声闷雷轰隆隆的漫过半个天在头顶响过之后,才慌忙地收拾起撒在地里的庄稼。这时往往就已经有雨点开始往下掉了。男人们总是慢慢地走,急什么呢!凉凉地淋一场多美呢!女人们则是怕凉的,急急地朝家里奔,实在太大了,就顺路钻进谁家在地埂上挖的窑包里避一会。
家里的孩子们是最怕这样的雨的。雷声一响起,就赶着收拾晒在院场里的干粪和柴,还有连枷、铁锨、锄头等等物什都得归纳到淋不到雨的地方。要是恰巧还有一窝没长大的鸡娃,还得一一捉到一个破得不再使用的用布缝了的筛子下面圈着。然后一绺排着小脑袋挤在门槛上托着下巴看雨。雨点大得在院子里来不及流走的水里泛起了泡泡,一个个像戴着小草帽的隐身人儿一样。这时如果大人们还没来,小小的心就紧紧地提着,总是想着他们怕是在什么地方让洪水给冲走了,甚至确切到连他们怎样在水里挣扎的模样都想象了出来。于是眼里汪了满满的两滩泪水,但忍着不让流下来,仍然对着门外模糊了的情景张望。
这样的雨后一切都会变得清新起来。树上的叶子饱满的绿着,每一片叶子下面都挂着一滴水,像少妇耳根下的坠子,亮亮的,颤颤的。
(秋)
劲爽的秋风一吹,树上的叶子就在观望中犹豫着相跟着往下掉,一片儿一片儿的。地里的庄稼呼啦啦地枯的枯,黄的黄。人们只一门心思扑在庄稼上,一支一穗,一颗一粒,都不遗不落地收回家,就安心了;要是赶在放霜前没收及,有糟蹋了的,心里就生疼。至于唐诗宋词里那种伤春悲秋的别种情调,就像高远的蓝天上飘着的云彩,离他们是遥远而陌生的。什么“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管它呢!落得越厚越好,扫一背篼背回去裹在干树枝里煮一锅白花花的大洋芋下酸菜吃那才是最实惠的!
秋天摞庄稼的场是这个季节里最丰满最妖娆的地方,大垛小垛的,怀孕的女人一样,挺着圆圆的肚子,骄傲地站在那里。每个垛的顶子上倒盖着一个用长冰草做的帽子,让只想坐享其成的麻雀盘旋在周围,嘴里叽叽喳喳地抱怨着,心里恨恨的。孩子们总是喜欢围着垛子捉迷藏,有爱笑的女孩子要是被逮着了,便笑得软软地向那垛子直倒过去,就像倒向娘的怀抱。那垛子让大人们看着心里也是踏实安稳的,有了它们,烟火日子就有了着落,有了底气。
秋天的雨是最令人怀念的。若是在某个清冷的早晨一觉醒来,听见飕飕的西北风裹着雨滴儿飒飒地从窗前经过,这时的被窝就分外的生出了让人无限依恋的舒适和温馨,心里直盼着再下得大些。果然,不一时便滴起了廊檐水,参次起伏的响着,掺和着院子里主妇和鸡的吵骂声,琐碎,安然,宁人。被窝里的人就会在这种琐碎安然中翻一个身,因天公作美而在嘴角隐着不易觉察的一抹笑意,然后心安理得地再睡上一觉。
随着天气一天天的变冷,五颜六色的山川逐渐的回归了本色,像个行至中年的女人,是一种繁华过后的安分守己。
(冬)
冬季是个舒适安逸的季节。一年中的忙忙碌碌,风风雨雨都算已经过去了。暖烘烘的热炕头便是最有气场的所在了:炕上热热的被窝;炕头上火炉里咕噜噜冒着热气的酽茶;炉膛里烤着的酥软的洋芋;还有热炕上拉着鞋底的女人,那麻绳“嘶--”的一声,就像把这馨香的日子也串在这种气场里了。
带闩的大木门哐啷一响,“谁?”“嗬!”“哟!”“嗯!”自然,简洁,妥帖,无需用眼睛去辨认,便知道进来的是谁。那是日积月累了熟于心的属于每一个人的特有的气息。屋内的男人从炕上往下跳的当儿,来的人已经脱了鞋上了炕。先呷上两口热茶,再卷上一棒又粗又长的旱烟才开口慢慢地家长里短起来。
细细的北风凛凛地吹过,就像尖尖的小小的刀子划在身上。这种时刻,狗把嘴往胯下一埋就泰然地睡着了;鸡缩着脖子;眼圈儿泛着淡白,轮流着把一只爪子掩在肚子上的羽毛里;牛是最具绅士风度的,不管春夏秋冬,总是睁着温情脉脉的大眼睛,一副自若的样子。甚至连粘在蜂窑包缝隙上的牛粪也是自若的,上面留着鲜明的手的印痕,拓子一样,那是趁热粘到上面的,经久的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草腐味。那些嗜甜的蜜蜂们并不嫌弃,牛粪带来的温暖使它们舒适的呆在里面。你若把耳朵凑着那指头粗的小洞洞一听,一股嗡嗡的响声逼得人直往后退,那也是一种气场。
每个冬天,雪一定是要有的,也一定是会有的。不经意间的某个清晨,等你一开门便被刺得眼睛一眯。再睁开时,一眼望去,沟沟坎坎都隐了去,没辙没印儿的,饱满而丰润,像女子细嫩的肌肤,有一种圣神感,让人不敢踏上去。
但院子里的雪是要尽快扫起来的,并且得弄到某一棵大树的周围最为妥帖。容易饥饿的麻雀在这种天气里的日子是难熬的,总是左顾右盼探头探脑。孩子们便用半截棍子支起一个筛子。筛子下面撒一层谷米,再在棍子上栓一根长长的绳子。心照不宣地做完了这一切后,躲在屋子里用冻红了的小手紧紧地捏着绳子的另一头。然后各自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专等那些经不住诱惑的麻雀们落网。但大多数麻雀也不会轻易上当。它们总是心存疑惑,左一眼右一眼地细细观察,似乎在考验着人的耐心。反正能不能逮住也无关紧要,乐趣已经在这种较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