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人群挤入地铁一号线，王坤就近选择了一处铁杆依靠，额头触及冰冷的铁杆，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脑袋里清晰地回荡秒针移动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像一根针穿刺到他的神经，一瞬间麻木了他的全身。他不安地打开手机，看着手机屏幕正一点点流逝的时间，身体彻底软了下来。
“叮——”
手机提示音响起后，王坤无奈地打开抖一抖app，敷衍地摇动几下手机，看着屏幕里面的商品，他选择、确定后退出了界面。不出24小时，刚才抖一抖app摇出的商品就会送达到现实生活中，并且不用支付任何的现金。
但是不同于以往王坤收获到这些商品时由内至外表现出的喜悦，此时的他手心已经卧了一把的汗，因为随着抖动app，他的生命时间也正在消逝。
“不好意思，能够麻烦您帮忙扫一下二维码吗？然后按照步骤下载这个抖一抖app就可以了，谢谢您支持大学生创业。”
王坤面前的寸头男孩提了提身后有些褪色的双肩包，脸上挤出腼腆的笑，犹豫着把二维码递给面前的妇女。道了几声谢谢后，又弓着背急步走到王坤面前，寸头男孩没有抬头而是身体弯的更下面朝着他鞠躬。
“不好意思，能够麻烦......”
寸头男孩抬头的瞬间正好对上了王坤的眼睛，男孩的眼神不安地躲闪开，然后身体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王坤？王坤！你个杀千刀的！”
男孩呲着牙念着王坤的名字，随后朝着他的腹部狠狠来了几拳，看着王坤缩成一团，男孩抹了把眼泪，又提起脚。
王坤把手臂挡在视线前面，闷着声音求饶，看着男孩停下了动作，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看着男孩胸前蓝色的徽章，把双手合十：“对不起，我也不想害你，可是不这样做，我会死的。大家都是为了活命，你抓紧时间去找下一个人下载app吧，对不起,真的......”
王坤握在一起的双手往额头上锤着，身体随着啜泣抖动。男孩手机的倒计时仍在继续，看着也不是办法，只能转身离开。王坤看着男孩走远后，才把头抬起来，把自己胸前蓝色徽章摆正然后重重地吐了口气，眼神重新恢复呆滞。
“前方到站，鼓楼站，有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
二
被人群簇拥着走出车厢，王坤沿着星河路疾步朝着鼓楼广场走去。
外面刚刚下过雨，稍微走快，践踏起的水滴就会溅到他的皮鞋上，他没时间顾及，因为他的时间不多了。
缓了口气，他从背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小礼物，然后按部就班地把二维码挂在身上：“扫码送礼物了！扫码就有精美小礼品。”
没有人搭理他，他的热情被无数擦肩而过的眼神泼了冷水，他机械地挤出微笑，却在后一秒失去表情管理，所有拉扯的肌肉回荡回原来的位置。他眼看着面前走过穿着保安服的男人，不愿意放过机会，于是拉扯着男人的袖管。
“扫码送礼物，拜托，扫一下吧。”
王坤和面前路过的古怪的男人对视了几秒，之后不由自主地开始介绍抖一抖app，费了一些口舌，他终于完成了今天的第一单app注册任务，而刚刚地铁上遇见的寸头男孩其实是他的上一个猎物。
他的大脑不断回响的时钟声响终于短暂停止，这为他换来了六个小时的安宁，至少他不用担心手上的时间炸弹突然被引爆。
他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女朋友准备的果汁，看着面前人来人往，嘴里哈出的水汽爬满了镜片，思绪拉远，整件事情应该从一个月前说起。
那时他刚刚结束糟糕的工作，选择窝在城中村怨天尤人，然后又在人才市场挤得头破血流，最后在失望中不得不打道回府。
也就在那不久后，他时隔多年又一次见到陈宇，此时的陈宇已经和以往大不相同，笔挺的西装，发胶固定后精神的发型，都在赤裸裸炫耀着自己的成功。而上一次王坤见到陈宇是大学临近期末的庆功宴，为了争夺一个保研席位，两个人合伙灌醉了同班同学，最后那个同学酒精中毒身亡，但最后保研的位置并没有到陈宇的手上。因为陈宇主动退出，保研的位置顺位到一个叫苏灵的女孩手中。
王坤抬头透过镜片看陈宇被水汽模糊的脸，陈宇扯着嘴角，开门见山地把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
陈宇来就是为了让他下载一个叫抖一抖的app，通过摇动手机就能换取想要的商品，对于不需要的商品，可以抖动后重新选择。不出24小时商品就会送达到现实生活中，并且不用支付现金。
虽然一个app不至于让王坤飞黄腾达赶超世界首富，但足以让他衣食无忧。他只需要通过抖一抖，就可以换取到优渥的物质条件，他不需要工作，只需要一个app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之后他就被陈宇带到一处偏僻的烂尾楼，走进一间拥挤的房间，里面坐着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眼前穿着西装的男人正炫耀自己怎么通过抖一抖app获得市中心的一套两百平米的房子。
王坤顺理成章地加入到培训，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总能通过抖一抖app抖出想要的商品。这个神秘的组织中遵循着一套严格的等级制度，红黄蓝三种颜色代表着不同的等级身份，红色代表着最高级别，象征组织者的身份，蓝色代表较低队员身份，由组织者分配任务给队员，完成传销蛊惑的目标。按照不同的等级通过抖一抖能够摇取到不同级别的物质奖励，如果想要不断提高自己的等级只能通过传销发展下线。
可是他的大脑中开始出现倒计时的声音，这样的平静才终于被打破。
抖动app的同时甩掉了他的生命时间，他尝试过丢掉手机，但时钟的声音并没有因此停止，app总是定时提醒他抖动，如果没有抖动，手机倒计时的速度会加快。他不得不让更多的新用户加入进来以此延迟时间，只要推荐人加入传销组织，他能至少休息一个星期。
王坤的视野重新聚焦，扎着双马尾的女孩正蹦蹦跳跳从身侧经过，他把手里的气球递上前。
“扫码送礼品，扫这个二维码下载app就可以，拜托。”
女孩接过气球，又往嘴里塞了一根棒棒糖，催促着自己的妈妈扫二维码，“妈妈这是什么？”
女孩的妈妈抖了抖手机：“抖一抖app？抖出你想要的精彩人生，妈妈给你摇一套芭比娃娃好不好？”
王坤看着母女离去的背影心里揪成一团，他正悄无声息地把致命的刀子搁置在一个幸福家庭的中间，那颗时间炸弹不知道何时会被引爆。
三
深夜，寂静无声。
王坤独自坐在客厅的木椅上，紧闭双眼，手里紧握着保温杯。
苏灵把装着果汁的保温杯送到王坤嘴边，压低声音说：“快点喝，喝了第二天才有精神继续工作。只要你勤奋努力地工作，为组织发展献出力量，我们一定能拥有更加美好的生活。”
王坤依旧闭着眼睛，呢喃：“勤奋努力工作，为组织发展献出力量，才能拥有美好生活。”
这样的口号王坤喊了三遍，之后便瘫倒在桌边。
王坤是从噩梦中惊醒的，醒来的时候手心还攥着手机。
苏灵把头埋在他的臂弯，娇嗔：“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王坤抹去额头的细汗，看着冬日难得的阳光穿过茶色窗帘之后落在大理石板上流动，终于舒了一口气，还好生活不算糟糕透顶，还有善解人意的女友依偎在身旁。
他把鼻子凑到苏灵的头发里，那里有一阵舒服的薰衣草香。
苏灵凑到他的耳边，轻声：“我们结婚吧。”
他的大脑突然空白，重新看向女友的脸，此刻女友皱了皱眉。
他和苏灵是通过抖一抖app认识的，那场充满着缘分的相亲也是抖一抖app商品。想着当初陈宇费尽心机夺来的保研位置，最后莫名其妙到了这个女孩手上，而这个女孩在毕业几年后成为自己的女友，或者说是未婚妻，人生兜兜转转总有几个人与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苏灵撅着嘴：“我们可以办一场海滩婚礼，然后去没有去过的国家蜜月旅行，这一切抖一抖app就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苏灵看向他攥死在手里的手机，他下意识把手机藏在了身后。他已经被这个app折磨的没有人形了，真不想再为任何的商品付出生命的代价。
王坤走到浴室洗漱，他看着镜面中的自己，却觉得陌生，呆滞的表情下好像藏着无数个零件，正控制他的喜怒哀乐。
“勤奋努力工作，为组织发展献出力量，才能拥有美好生活。”王坤的嘴里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话让他感觉诧异，他从没有那么渴望投入到一项工作中去，那种感觉就像被“洗脑”一样。
看着王坤踏出家门，苏灵赶到了门口，递上保温杯。
他吻着女友的额头：“结婚这件事情，我们以后再说。”
脑袋中又响起微弱的倒计时声响，那种仿佛生物钟一般的暗示加快了他离开家的脚步。
依旧是那一栋偏僻的烂尾楼，今天他要开培训例会，顺便带一带加入传销团队的新人。
“我们的抖一抖app非常的实用，只要通过抖动就能换取你想要的任何商品，应有尽有。”
王坤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到前排，眼前站着的男人带着黄色徽章，作为小队长正投入地介绍app。
角落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举手：“天下怎么可能有免费的午餐？这个app真的不会副作用？”
培训官“啧”了一声，打了一个响指：“这个问题问的好，就像工作你需要付出时间和精力，我们的app同样需要付出一些微弱的努力。你只需要把我们的app推荐给更多的人，就算完成了任务，当然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一项工作，只不过比其他工作更加轻松。你仔细想想你那些毕业后在小公司求职的同学，拿着丁点的工资，干着超负荷的工作，而你只需要一个抖一抖就能获得别人梦寐以求的房子和车，何乐而不为？”
王坤耸了耸肩膀，起身离开了房间，他对于培训官所说的一切嗤之以鼻，那些对于app的介绍不过是一种情绪的渲染和变相的引导。这些大学生来自附近的大学，通过传销组织多日的观察，挑选出容易被蛊惑和利诱的猎物，他们有的因为家庭经济原因不得不退学，有的因为虚荣心正沉沦在裸贷的噩梦中。这些人的心理防线脆弱，容易动摇，组织把他们骗到这里，然后发展成传销队员。
他刚刚走到门口，便和陈宇撞了个面，心中的怒火突然燃起，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会沦陷到这个组织而无法自拔。他握紧的拳头刚刚举起到半空，便听见一身惨叫，循着声音看去，三楼楼梯口跌跌撞撞跑来一个满是伤痕的人。
四
“救......救救我，求你们了。”
寸头男孩跌倒在地上，嘴角挂着血丝，身体抽搐，却依然在往前蠕动。王坤认识他，寸头男孩正是自己之前的猎物，看样子他想逃跑。
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追上来，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嘴里咒骂着，然后扛着男孩又朝楼上走去。
这就是逃跑的后果，王坤曾经尝试过。从厕所隔间的小窗户翻出去，结果因为动静太大，引起厕所外监视的人的注意，王坤被抓回去暴打了一顿，后来他顺从了。
从刚才的慌乱缓过神，他把注意力放到陈宇的身上，他重新举起拳头，“你个王八羔子，都是你！”
拳头被陈宇躲开，陈宇也很识相地求饶，他退后一步，缩着身子：“是我不好，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就绕了我吧。”
陈宇看了眼后面走上来的老人：“大家都是迫不得已的，都是为了活命，不是吗？”
王坤不屑地啐了一口，正想继续挥拳，就看见陈宇朝着身后的男人喊了一声爸。
陈宇从他身侧经过时驻足，软着声音：“之前的事情我确实对不起你，但我没有办法，以后有机会，我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说完陈宇推开身后的门朝着屋里喊：“组长，今天我又带了个人来。”
陈宇把自己的父亲领给了培训官，王坤朝着房间里面看去，看见老人融入到传销的群体中，王坤的心口像被堵了一口棉花，没想到这个世界有的人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
老人盘着腿笑：“这里热闹啊，怪不得我儿子喜欢往这里钻，我也跟着大家学习一下。”
屋里响起一阵掌声，盖住了王坤手机响起的提示音，还是脑中回响的加速版倒计时提醒了他该抖一抖了。他敷衍地完成抖一抖，脑中的倒计时只是放缓了却没有消失，他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身上的时间炸弹还在继续威逼着他。
他踩着地上碎片般的阳光，朝着二楼另外一边的楼梯口走去，准备找个地方打电话联系之前对接的几个大三的学生。一路走到尽头，他被角落房间嬉笑声吸引，正准备看个究竟，却被守门的人拦在了外面，看着他们虎背熊腰的样子，王坤也只能作罢。
王坤绕到其他的楼梯口，走到一楼打那个学生电话，却始终打不通。紧张情况下脑中的回响愈发清晰，他慌乱地寻找下一个猎物，但这种广撒鱼网的方法效率太低下，那些扫码后的人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所以注册并不成功，但这个时间不允许他重新去给一批人洗脑。
倒计时就像倒置在王坤大脑里的沙漏，时刻提醒他最后一颗沙子即将消失，他急需想办法解决燃眉之急，突然一闪而过的念头指引着他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看见准备出门的女友，他一把拉住了女友的手，然后把人拉到椅子上。
苏灵挣脱开，“你轻点，都弄疼我了。”
“麻烦你扫一下这个二维码，然后下载这个抖一抖app就可以，拜托。”
他惊诧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但是却又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只是继续向女友推销产品。
苏灵拿出手机：“就是下载一个app而已嘛，讲这么复杂。”
倒计时终于停止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梦一样。
五
王坤彻底被逼疯是那天下午听说了陈宇父亲去世的消息，因为陈宇的父亲传销任务没有完成，生命时间彻底流尽。
他走在街头，穿梭在人流中，弓着背，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或许有一天他也会因为任务失败而抖去所有的时间，或许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他没办法坐以待毙，但逃跑这条路压根行不通，无论他躲到哪里，那群人总能发现他，然后通过暴力熄灭他逃跑的念头。不知不觉走了很久，缓过神，他已经在传销窝点附近了。
大脑中一闪而过前段时间角落那间传来嬉笑声的房间，他越想越觉得古怪，可能那里有可以逃跑的办法，没再犹豫便朝着烂尾楼走去。
楼里出奇的安静，当他走到那间房间附近的时候，发现之前守在门口的人并不在，于是他趁机跑了过去。
房间里有细微的动静，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几个女人的对话。
声音低沉的女人说：“你们都搞定几个了？我每天把记录的信息交给组织，然后把组织给的药物给他们服用，有几个已经被控制的差不多了。”
另外一个女人扯着嗓子喊：“我这边那些人还真以为我和他们处对象呢，肯定没发现我们是安排在他们身边给他们洗脑的。话说这还真不错，只要控制住他们，我们就可以完成任务，拿到奖励去还贷款了，不像那些二百五整天想着靠抖一抖发财，最后把命也搭进去。”
“你小点声行吗？我跟你说我监视的目标之一上次还拉我给他下载app充人数，这种男的真是被洗脑了，该挨刀子剐。”
王坤听到这，身体已经不禁战粟，特别是最后那个女人的声音，像极了苏灵。
还没缓过神，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大叫，是之前守门的人，王坤彻底乱了手脚拔腿就跑。
想方设法地甩开身后的人，王坤搭上远离烂尾楼的出租，陈宇的电话这个时候打了过来。
“有件事情，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和你说。”
王坤早就吓得声音发抖：“什么事？”
“苏灵真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姑娘，当初大学能把我哄的团团转，最后成功拿到保研的机会，她肯定不是单纯的人，反正你就留个心眼，别被人骗财骗色了，就当我把之前欠你的还给你了。”
王坤怒骂：“用得着你说？”
他把手机关机，趁着逐渐扑来的夜色准备逃离这座城市，王坤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这回，或许就不会被找到了。
六
按着大脑里的想法，王坤选择了小众的酒店，他关闭了所有与外界联系的设备，缩在床上，只是没想到那群人这么快就来了。
自从苏灵被安排到王坤身边，注定一场持久的洗脑开始。苏灵等一批女性成员通过抖一抖app加入组织，因为性别被分配到不同地方接受培训。她们以女友的身份被同时安排到多位男性成员身边，负责监视男性成员，同时给他们服用特殊药物，控制他们思想，任务完成后“女友”们就能够获得奖励。
当王坤选择逃离地点的时候，消息也会第一时间从王坤的大脑返回到组织，所以苏灵能够带着人迅速追过来。
王坤脑中一阵嗡嗡的声音后又响起倒计时，几个彪形大汉上手抓他。
“不好意思，你只能跟我回去了。”
王坤看着苏灵，视野逐渐模糊，脑中一闪而过苏灵递过来的保温杯，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大脑里的记忆仿佛正在被快速啃噬，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王坤隐约听到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重复着一句话：“勤奋努力工作，为组织发展献出力量，才能拥有美好生活。勤奋努力工作，为组织发展献出力量，才能拥有美好生活......”
文/阿三，文章来源公众号【故事篓】，已授权，未经许可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