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傅

《小站人物志》之②

        小站里的人不知道唆螺蛳是怎么一个味儿,自我去了以后,才使他们知道了唆螺蛳的味道,以至有酒无酒饭桌上常见它。

        小站前前后后都是山,而且都是青一色的石头山,尽管那些乱石全部是狼牙犬齿般的,还是有许多的杂草丛生着,倒也掩盖住了那些乱石的狰狞。杂草长得茂盛,全靠那石与石之间的泥土。那泥土是肥沃的,只是底子薄,不能生养大树,却能满足于丝毛草的疯长。这叫做适者生存。那泥土种菜更是不用说,只要把种子撒了去,绝对有收获,用不着花许多的时间去管理。小站里的人知道这个优势,利用了这个优势。个个都去挖土填菜园,每家或者说每户( 因为小站里的人虽有户不一定有家) 都拥有了自己的一小片自留地。自留地不要交土地费,也不要经过谁同意谁不同意(当地村民住得很远,既或是住得近也懒得去管),这就有点类似古时代的陲守垦边的政策,人人尽管去开发土地,越开发得多越富有。小站里的人如此,站前站后只要能找出土壤来,就可以填土为菜园。菜园里的青绿菜叶与红黄的菜花儿总比乱石杂草要好看得多,不得不说也是一种绿化美。

        但,小站里的人不仅仅是因为图美。小站里的人便不富有。菜种得再多,也变不出钱来。也吃不出个味儿,就那么让它们自然地生长着,种菜完全是一种无聊。

        车站陈师傅是种菜能手,我刚调过去的时候,是跟陈师傅学徒,自然种菜也跟着学,只要休班,就提着铁桶跟着他上石头山的菜园子。

        石头山起起伏伏,折来弯去,其间倒也围住了许多的小塘。水塘有大有小,有浅也有深,但总有一二起青石耸立于水中央。塘里的水好浊,不知是鱼还是别的东西在里面活动,总要起些波浪。陈师傅说水塘里面有鱼,但从未见有人往里面放过鱼苗,有鱼来自何方,没有去探究。我与陈师傅在菜土里闲聊时,总说:“无风不起浪”。

        陈师傅要我从水塘里提水浇菜苗,我走在水塘边上,心里有些发怵,但我看见水塘里好多螺蛳,一伸手就可以摸来十把个,我就兴奋极了。我索性下了水,摸了个大半桶,兴高采烈的。陈师傅好惊讶,以为我捡到了什么好宝贝,走过来一看,螺蛳而已。说:“我们这里凡是有水塘的地方,就有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说:“我找到了地道的山珍。” “山珍?我还从没听说过。”他不以为然,我说:“不信?我炒一餐唆螺让你尝尝,保管你吃鸦片似  的。”  陈师傅说:“这还能吃?我在这里30多年了,还没听说过,能吃?”他用一双浑浊的黄眼看我,极不理解地:“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我果真炒了一碗,虽然我从未炒过唆螺,但是我还是吃过的,小站里找不出什么配料,可我曾听过一位烹饪大师说过的一句话,菜炒得味道是否好,主要是靠盐来调。

        一大碗端了上来,辣椒是放得够多,几乎红了唆螺。然而,唆螺就是要的这个样。我唆着津津有味,只是少了酒。陈师傅闻出了气味,立马就从家里拿出了米酒。我一边喝着酒,唆着螺,一边大谈唆螺蛳乃现代城市里的吃文化,大谈着唆螺蛳吸出的汁味。陈师傅看着说:“这也咬得烂?”我笑了,我笑得眼泪水如珠流,我说:“这不需要咬,这是唆。把螺蛳对着嘴唇,一口气唆出肉来,味道特别地美。如果不唆只是吃的话,那就没有味了。”陈师傅拿一个往嘴巴里送,也就羞羞地说:“这味道还真的好!”于是连连来了几个乃至不可收拾,兴致大旺,师徒俩人对碗唆螺,不醉不罢休。

        有一次,我正在宿舍里看书。 (小站里的晚上只有此一消磨时间的方法)陈师傅突然敲了门, 我开门一看,见他两手抬着,仿佛练气功的人士,意念中抱着一个大球,衣袖挽得高高的。看他的脸色透红透红,泛着光,仔细看,才知道他满嘴的油水,两手也是油水满渍。我问:“师傅,您这是怎么哪!”他好焦急地说:“我今天也炒了碗螺蛳,可怎么也唆不出肉来。你看,弄了一晚上,还不见肉。”我说:“不可能!那有唆不出肉的呢?”于是跟着回到他家里。我往碗里一看,蛮好的,怎么会唆不出肉来呢?我拿起一个来看,我又笑了,直笑得肚子发痛。陈师傅俩口子也陪着笑,但,笑得不知所然。我说:“你这螺蛳没有剪屁股。”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瞪着大眼不动,怪恐惧的。我只好做了一个示范:“要把屁股剪了才唆得出肉。”他们才明白了,都齐齐笑,笑得怪吓人的。

        此后,陈师傅家常唆螺蛳,也常有我。先是师徒俩人对唆,后来逐渐发展,小站里的人都唆,于是唆螺蛳便成风气。每有休息时间,必相约于某家唆螺蛳,喝酒行令,也渐成业余时间的主要生活内容。

        有一次与师傅唆螺蛳,正当兴趣特浓,忽有一职工气冲冲而来,说其菜被偷,被陈师傅劝住,说:“你的菜被偷,与我何相干?来!还是唆螺蛳有味。”一会,陈师傅老婆也匆匆来报:“十多平方的大蒜几天未看,竟不知被谁扯去了一半!”陈师傅无火,

        “扯就扯吧!反正吃不完,留一半炒唆螺就可以了。”陈师傅老婆坐下来,看了一眼碗里的唆螺,自言自语:“是的,有唆螺吃,还要那么多的菜干什么?”

        吃唆螺其实全不在吃肉,而是在唆味,唆那种带着响声的味道。

        唆螺就是唆螺。

        我忽然意识到吃唆螺其实最适合于小站里的人。城里人吃唆螺是在一种嘈杂嚣闹而又满是烟尘雾霭的气氛中吃,吃进去的全是汽笛、是烟雾、是灰尘,以及拌掺在里面的脏话。匆匆忙忙,三、二口酒,烂醉如泥,离去如病中。小站里人吃唆螺,吃得是悠闲,吃的是和谐。二三两酒,吃得老半天,且一个螺蛳一个螺蛳地慢吸慢唆。唆进去的是月光,是星星,是山雾,是野草的芬芳,当然唆进去的也是夏天里的焖热,秋天里枯燥,冬天里的寒风,春天里的翠绿,吸进去的也是一天天空白的日子。

        夏天里时令最好,把水塘当浴池摸螺蛳是陈师傅最喜爱的,甚至于把摸螺蛳当成游戏。象童孩一样,往往能在水下的石洞里摸出一些异样的螺蛳,常使我们称其为螺蛳精。有一次我们好大一群人,齐齐地到山塘里去摸螺蛳,只见陈师傅专往水塘边石缝走,不一会就听见他叫唤了。

        “喂!好家伙!”

        我们都惊喜地看他。

        “我摸着了一只团鱼。”

        我们都齐齐地等他把团鱼拿出水面来。

        “不对!”他即刻说:“一股股的,好象是黄鳝,对!是一条大黄鳝。”

        我说:“这是个好家伙,不管怎样,一定要把它抓住,这是一样好菜。”

        我们有几个人都涌了过去,淌起水哗哗着响,可是还未近前,只见他扯出一长长的东西来。瞬间,又看见他将那长东西向水塘中抛去,吓得魂不附体。引得我们也一起往岸上奔去。你道他扯出一条什么东西来?原来是一条蛇,一条长长的水蛇。我们吓得衣裤都来不及穿,离得远远的,喘不过气来。

      其实,蛇也是一道好菜。

      自此以后,陈师傅不再摸螺蛳,不再吃唆螺。

        小站里人唆螺蛳风渐息。

        小站里人生活过得单调,过得艰苦,但也过得自在悠闲。休息时间仍旧种菜,撒下种子去,种菜种瓜,任其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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