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远房表兄,叫“查理”,还有一个远房表姐,叫“爱丽丝”。
我们基本没有什么往来,只是每年在我外婆的生日宴会上,碰碰面。查理是个衣着体面的小伙子,身上有股懒洋洋的味道,他似乎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但只要开口说话,大家都不由竖起了耳朵。总之,他怪吸引人的,很有魅力,走到哪里,身边都围着一群衣着时髦的年轻人。
爱丽丝衣着端庄,喜欢坐在客厅的角落里,不怎么说话,她有一副心思重重的面孔,大家觉得她有点乏味。我外婆说她是个好姑娘,我也挺喜欢她。吃过饭大家一起外出,一帮年轻人嘻嘻哈哈、自顾自地走远,爱丽丝会停下来,等着落在后面的我:“不要着急啊,你的脚伤还没好呢。”她温柔地说,一双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
查理的父亲很有几个钱,我们都叫他“查理老爹”。他很爱他这个儿子,虽然我们不止一次听到他抱怨:“你们知道的,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不会听你的,他们就是群无政府主义者。这群野马,给他们套上辔头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怪谁呢?是我们把他们宠坏了。”
查理最终没有听查理老爹的话,去做什么商人,他跑到巴黎,捣鼓着办杂志的事情。这让查理老爹很难过,他对我外婆说:“我情愿他是一名医生,虽然我痛恨医院痛恨了一辈子。”难过归难过,不管刮风下雨,每个月查理老爹会按时跑一趟邮局,听说杂志的销量并不好,查理的生计是个问题。因为查理的缘故,远在乡下的我们把那本杂志亲切地叫做《查理周刊》。
日子风平浪静地过着。直到有一天,一个从巴黎传过来的消息,仿佛一枚炸弹落在我们身上:爱丽丝,那个眼神忧郁的姑娘,跑到巴黎把查理给干掉了。
怎么会呢?查理老爹被彻底击垮了,他躺在床上,要我们找来神父,他说:我要忏悔。
神父来了,神情凝重,显然这个事件对他也造成了影响,他一言不发地进了查理老爹的卧室。
以下是查理老爹的忏悔:
爱丽丝是我妹妹的孩子,她十岁时,我妹妹多萝西把她交给我。爱丽丝的父亲,雅斯培,英国人,一个极端左翼分子,死于1983年伦敦哈罗兹百货公司爆炸案。雅斯培死后,多萝西单独一人生活在一个简陋的小屋子里,跟家族断绝了来往,只跟劳工阶层交朋友。
我一直痛恨雅斯培,因为他,我没有安宁。爱丽丝被送来后,并没有从我这里得到多少疼爱。她是一个乖巧的孩子,细心、体贴,懂得照顾人。但我一看到她那双眼睛,就想起她的父亲,那个该死的“恐怖分子”。那天上午,他在餐桌上跟我讨论鲸鱼、海豹和环境问题,指责出现在菜单上的那道鱼翅,指责中产阶级的伪善。
“你不可能不打破鸡蛋而得到煎蛋。”我记得我当时冷冷地对他说,他没反驳,下午他毫不犹豫地出去,用炸弹杀死了五个人。
神父,这句话是内心的魔鬼驱使我说的,我要忏悔,那五个人其实是我杀死的。
爱丽丝十六岁开始,成为这个家的奴役和管家。她洗衣做饭,料理我和查理的生活。查理一边坐享她带来的舒适,一边埋怨她是个在别人身上浪费自己生命的仆人。她跟房屋委员会,水电煤管理处,愤怒的邻居,甚至警察打交道,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方面她表现得很有经验。在查理和那帮年轻人高谈阔论的时候,是爱丽丝端上一锅热气腾腾的浓汤,我忘记了,爱丽丝比查理还要年轻,我认为一切理所应当。
神父,我的爱蒙蔽了我的眼睛。我爱查理这个孩子,在我眼里,他聪明、诙谐、机智,处处讨人喜欢。他挖苦爱丽丝,挖苦她保守的衣着和一成不变的生活,我听了,竟然觉得非常有趣。我有罪,我纵容我的孩子伤害爱丽丝,看不到他的尖酸和刻薄,是我的傲慢和偏见,造成了今天的悲剧,我要忏悔。
爱丽丝去巴黎,是我鼓动去的,我破产了。一方面是我的虚荣,我添置了不少时髦华丽的东西,想让这个家更舒服更好看,当邻居们走进我的客厅,发出啧啧地赞叹声,我得意极了;另一方面,是查理,他在巴黎的开销太大了,大得超乎我的想象。我是反对他上巴黎的,但这个孩子说了一句话,让我心动了,他说:“老爹,你不想让你的儿子改变这个国家甚至这个世界吗?”神父,我的虚荣心和野心害死了查理 ,我要忏悔。
爱丽丝去了巴黎,她两手空空。我指望她找上一份工作,也好打理查理的生活。我不可能给查理寄钱了,债主们就守在大门口。爱丽丝来信说,她在一个穆斯林的社区里找到一间住房和一份工作。她也见到了查理,但查理对她来巴黎并不高兴:“查理似乎担心我影响到他的生活,我已经向他保证了,我会老实呆在我的社区里,因为我一天到晚有做不完的事。我不敢向他透露乡下生活的实情,怕他担心。哦!查理老爹,他看上去很时髦,说话还是那么风趣,他一点也没变,还是以前的查理。”爱丽丝在信中这样写到。
爱丽丝在巴黎找到了一间叫43号的房子,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并不体面,这是陆续从她的来信中得知的。一个邻居叫吉姆,是黑人,正忍受着失业的痛苦;另外一个邻居菲利普,因为鬼混被一个女人敲诈去了一大笔钱。最后一封信她居然写到:“跟他们在一起,很有意思。查理老爹,我甚至有了点家的感觉,希望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吉姆和菲利普都很善良,很和蔼。他们真心喜欢我,把我当他们的姐妹,喜欢我为他们做的一切。”神父,我要忏悔,我看完这封信,当时就气疯了:我让她去巴黎,可不是要她跟这些下流人物呆在一起。她为什么不去照顾查理?而是做汤给这些人喝?我失去了理智,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也给查理去了一封长信。
现在我知道,是我播下了恶的种子。爱丽丝一直以来相信,她的父亲是伦敦哈罗兹百货公司爆炸案的无辜受害者,但我在气头上,把真相告诉了她,指责她身上流淌着“恐怖分子”的血液,让这个家族的名声扫地,再无幸福可言。查理从信中得知我破产了,他非常恐慌。他急于从财务困境中解脱出来,而我在信中重提的这件家族往事提醒了他,第二天一早,他拿着我的信冲进杂志社:“这正是公众们喜欢的——恐怖分子就在我们身边!”
神父,那一期杂志在巴黎脱销,但查理,彻底激怒了可怜的爱丽丝。宽恕他们吧,一切的罪责都在我的身上,他们是我种的因,结的果,我忏悔,阿门!
(注:“爱丽丝”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莱辛小说《好人恐怖分子》中女主人的名字,我在这里借用了一下,里面还有几个人物的名字,也是借用小说里的,包括爱丽丝在巴黎的房间号“43号”,也是借用书中的。当然这个故事是我杜撰的,大家看了,希望不要引起误会。我认为当下媒体也好,文化界也好,普遍把 《查理周刊》血案归结于不同文明板块间碰撞的必然结果,有失标签化、简单化,对处于弱势的文明板块极端不公平。我希望通过我的杜撰,能让大家多少领会到这一点:极端左翼和极端宗教主义其本质是一样的,墨索里尼和希特勒他们立国的基石就建立在这之上,我们不得不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