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Hi,Grandpa!

“你念,故他在。”——写给失去和正在失去的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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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很多行业和单位任性地提早放了假,本已没有太多事项需要处理,因着七天的魔咒,还得站最后一班岗。

捧着手机百无聊赖刷着朋友圈,对着圈里各种近似矫情和炫耀的“高速停车场”、“人在囧途”、“回家的诱惑”等等类似的年关大戏使劲儿翻白眼儿,愤恨朋友圈没有差评,然后烦躁退出,眼不见为净。

戳开某宝,倒腾了半天,好不容易瞧上眼的宝贝,店铺里大喇喇地发布着“春节快递停运通知”,喜庆的红色,活像巨额福利彩票中奖公告。气急败坏。

冷不零丁弹出广告推送:“前方高能预警!!!春节3天2夜怀旧时光旅行套餐!不要8888!不要888!只要88!限时1小时,最后100份,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一脸轻蔑,嘴里“切切”有声,不屑一顾。手指不听大脑指挥,“误”点进去。斜了屏幕一眼,一个穿着肥大旧西装的干瘦的老头,骑着一把破扫帚,一脸假笑地对着镜头,诉说着自己被逼行骗的无奈和尴尬。

“月销量0,评价0”。“三爷时光旅行杂货铺”,没有皇冠,没有店铺评分,连“宝贝描述、卖家服务、物流服务”评分都是“--”。

很好,这年头的骗子店铺已经明目张胆得连刷单都不想搞了,纯粹的“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调性。你大爷果然还是你大爷。

嘴里喃喃咒骂着准备退出APP,“滴滴”,有通知消息。

三爷:“嘿,小姑娘,别走啊,为你量身定制戊子年3天2夜时光旅行套餐,88块,谁买谁划算!”

用户_20794409:“得了吧你,我社会主义五好青年,信了你的鬼。大过年的,别找骂啊。”

三爷:“唉,现在的小孩啊,就是戾气重。88块,也就你们两杯咖啡钱。俗话说,信则有啊~”

用户_20794409:“还不信则无呢~你骗智障呢?!”

三爷:“小孩儿,还有最后5分钟,你好好想想,戊子年,有啥未尽的心愿没?”

用户_20794409:“。。。。。。再见了您嘞!”

烦躁地摁下电源键,一把将手机扣在办公桌上,吓得前排瘫在办公桌上刷着手机的娇妹儿一激灵。

娇妹儿回头安抚:“咋了姐?再忍忍啊,马上就放假了。别冒火,小心手机屏幕给摔裂了啊!”

欲言又止了两分钟,突然两腿往后一蹬,转向轮椅子呼地把身子往办公桌延一送,两个手肘破釜沉舟般地往桌面一怼,伸长脖子,朝着又被吓了一激灵刚转过头的娇妹儿试探地问:“妹子,你信时空穿越不?”

娇妹儿突地皱眉,然后咧嘴哈哈大笑:“姐,你是看穿越小说走火入魔了吧。”

嗨,没劲。像被戳破了眼儿的皮球,顿时泄了气,自嘲。

脑子里钟表“嘀嗒嘀嗒”地响着,“戊子,戊子,戊子”像挥不去的魔咒。有什么抓不住的想法像流星一样在脑海里闪过。

突地翻过手机,戳着屏下指纹解锁,一次次抖动提示着解锁失败。慌慌张张输入解锁密码,百度老黄历,定位到2008年,果然,戊子,鼠年。

再戳开某宝,找到历史浏览记录,“立即购买—确认—提交订单—立即支付—刷脸”,最后38秒,一气呵成。

信用卡扣费信息响起,收到店铺消息。

三爷:“恭喜用户_20794409成为本店铺春节特惠3天2夜怀旧时光旅行套餐第1位幸运客户。我们将尽快为您安排发货,祝您旅行愉快。”

用户_20794409:“艹,合着我是唯一的那一个智障。”

三爷:“你这小孩儿咋还骂人呢?”

用户_20794409:“你个糟老头儿,大骗子,你才是小孩儿。你见过360个月的小孩儿?!”

三爷:“好了,乖些,好好想想回去要怎么玩儿,别扯犊子了。”

这糟老头子,气得人心口疼。

然后,没了然后。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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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娴~陈小娴~~陈小娴~~~!”母亲大人中气十足的吼声从房门外低处一阵阵涌进来。

迷迷糊糊地蒙头捶枕头,听见奇怪的“擦擦”声。闭着眼睛翻眼珠子,都这么多年了,母上大人真是屡教不改,反复强调城里比不得乡下自在,动静小些。最重要的是,能不能让人睡个囫囵觉!更年期的妇女,真是狂躁。

用意念“嗯嗯”应了两声,拾起睡意,继续迷糊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深处“噔噔噔”地越来越近,越来越重,急切的频率和厚重的响动张显着主人的气急败坏。

“嘭~~~”单薄的木门被暴力地一下子推开,用力过猛,木门胆怯地颤了几颤,留下振动的余音。

心里“咯噔”一下,被母上大人不同寻常的愤怒吓得一激灵。没来得反应,厚重的被子刷地被掀开,激烈的气流裹着门外窜进来的冬日里凛冽的冷风,冻得我蜷缩起四肢,把脸死死地埋进枕头里。

往日里温柔的记忆棉软枕扎得脸刺痛,疑惑地揉脸准备起身,“啪”的一声,肩膀挨了一下,抬头看着母上大人一脸怒容握着高粱杆扎起的扫帚准备再对我进行一顿猛烈的输出。

往里边缩了缩,忙安抚道:“妈,妈,妈,别,别,别冒火,咋的了?”

母上大人往前猛跨了一步,用扫帚把子对着我的鼻子一顿喷:“你个死姑娘,早饭早饭不起来吃,中午饭煮好了喊了你半天不答应。一个寒假回来懒得烧鞋,不要以为你一天天说读书忙作业多我就不收拾你了,我又不是不晓得你昨晚上看电视看到深更半夜的。再不起来,我喊你老汉来抽你!”

被扎着两个矮辫子黑了三个度瘦了两圈一身劣质的蓝布袄子灰头土脸得有些奇怪的母上大人蓬勃汹涌的怨气喷得晕头转向。

气氛有些诡异,试探询问:“妈,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得白了点胖了点,咋的你这才回乡下半个月就把自己给折腾成这副样子了?”

母亲睁大眼睛一副“你再胡咧咧我就了结了你”的凶狠架势:“赶紧给我穿衣服滚起来,大腊月的,懒得跟你胡扯。”她趾高气昂地转身猛地出去,临着门口,“咚”地一声,扫把头子敲上木门,又引得一阵乱颤。

往木门上扫了一眼,透明胶带固定着崭新的年画,画里的小女孩穿着大红色喜庆的袄子,冲着画面外的我一脸假笑。

福至心灵,稍眯了下眼睛,300度近视加100度闪光居然能看清女孩下边用别扭的黄色艺术字印刷着“2008”“独生子女光荣”等字样。彻底清醒过来,突觉背脊发凉,不晓得是冷的还是吓的。

环顾四周,才惊觉不对劲。房子还是老家的房子,可躺着的黑色老式架子木床和床对面的书桌,是母亲的嫁妆,因年代太久,早些年就已经废弃了。

手边的被子,带着点潮气,有些厚重,棉布有些粗糙,大红大紫的牡丹图案,分明是那些年,临近腊月,母亲和婶婶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边家长里短,一边手工缝制的旧式棉被。

掀开被子,果然是水仙花红的粗布牡丹“国民毯子”,是母亲反复用了很多年的陪嫁。

一把摸上枕头,有些轻微的扎手,不用拆开也能知道,枕芯里,装的是反复暴晒软化后的稻谷壳。

顾不得嫌弃奇形怪状的内衣和幼稚土气的装扮,一边换衣服一边偷偷摸摸地喊:“三爷?三爷?你能听到我说话么?”没有应答。

摸了半天找到刚上高中后姨母送的诺基亚1100,随便摁了两下,绿屏亮起,有些无措,有些久违。

2008年2月5日,农历腊月二十九,下午1点。来不及研究手机,随意掏了双布鞋,不晓得是我的还是母亲的,一边跑一边咒骂:“奸商,说什么3天2夜,肯定跟那些旅行社一样,几个小时也给算成一整天来打广告!”

不可置信,忐忑难安,还有些近乡情怯的迫切和心酸。眼眶发热,在失控的边缘。

跑到楼下,用力地搂了一下母亲的肩膀:“妈,我初中同学刚打电话找我,十万火急,今天不回来了,就住外公外婆那儿,顺便洗个澡,家里洗澡冷死人了。走了啊。”

不等母亲同意,头也不回地往镇上跑。母亲骂骂咧咧的声音被甩在身后,一路假笑着应付路边要么在菜地里忙,要么从镇上采购回来的邻里。越往前跑越维持不住表情,想要哭出来。

跑上通往镇上的乡村公路,彼时,居然还未混凝土硬化,毛胚路被来来往往的车辆压得两边凹陷,路中央因为没有人迹和车迹,凸出一条小道,野草悠然生长。

鲜少再有熟识的人过往,也许是因为剧烈的奔跑迷了眼睛,泪水像悬堤口的洪水,上一秒徘徊打转,下一秒奔涌而出,再也止不住。

是梦吧,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迎着冬风流着泪,咬着牙只敢呜咽,深恐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美梦。

心脏跳动得异常剧烈,呼吸急促得胸口一阵阵发疼。想来,因着难熬的高中课业,这18岁的孩子,也是疏于锻炼的。

忍着剧烈的不适,一路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狂奔,偶尔惊扰了路人。

近了。停在远处窥视,教工楼的外墙窗台边,拉着绳子晾晒着外祖母准备做成咸菜的青菜,门口放置着木制手工小椅子。门开着,安静的烟火气,真好,不似这10来年,人去楼空的寂寥。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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扒着门框往里探头,外祖母卷着袖子握着菜刀在两根长板凳支起的大簸箕里“擦擦擦”地切着青菜头,外祖父戴着老花镜坐在竹制的暖黄色沙发上翻看着前一天的报纸。

见我鬼鬼祟祟地扒在门口,外祖母侧头问我:“咋个这时候来了?吃饭了没?”

我点头示意她吃过了,然后瞥见外祖父把报纸搁在腿上,眼镜儿悬挂在鼻尖处,一脸审视地看着我。

“杵在门口干啥啊?快进来啊!”外祖母冲我喊到。

抬腿往老太太边上去,拉住她的衣角,怯生生地望着外祖父的方向。再也忍不住,一边掐着手心感受着真实的疼痛,一边痛哭出声。

“哎哟,这是怎么了?咋还哭起来了?出啥事儿了?”外祖母放下菜刀,转身用手胡乱抹着我流泪的脸。

微微挣了一下,扭身抽噎着望着外祖父,老人猛地把报纸往身旁一搁,没了往常的慢条斯理,皱着眉头镇定地问:“怎么回事儿?”

心里一窒,暗自深呼吸了两下,告诫自己保持冷静,脑子飞快地转动,找着合适的说辞。

“我妈她打我!我昨天晚上做数学作业做到12点多,早上起不来,她掀我被子,还拿扫把打我。还冤枉我看了一晚上的电视。呜呜呜。”谎话越说越溜,说着说着又哭起来,莫名的委屈。

“嗨,我还以为咋的了?吓我一跳。打着哪儿了?没打坏吧?”外祖母一边幸灾乐祸地安慰着,一边拿起菜刀又开始切菜。

老先生依然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话里的真实性,或者是该怎么安慰我。

“我妈现在动不动就凶我,经常吓唬说要揍我。我知道我上了高中成绩没有初中好了,她不高兴了,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啊。”火上浇油。

外祖父叹了口气,仍旧没有开口,两手撑着膝盖起身直接往卧室走去。

我立马收了声,贼头贼脑跟过去,见他拿起座机听筒,“滴滴滴”地一下一下不甚熟练地拨着熟悉的号码。

电话还在接通中,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跟电话里说:“你们两口子还是收敛着点,阿娴都18岁成年了,还动不动就上手,像什么话?”

想来电话那头的母亲被外祖父一顿严肃的质问教训得云里雾里,只得把我在寒假里恶劣的行径添油加醋咬牙切齿地又复述了一遍。

“不管怎么样,高中不比初中,课业压力大,她自己懂事,你们不要一天给她增加压力,照顾好生活就行了。好了,挂了。”说完,不听母亲的抱怨和辩解,撂了电话。

“走吧,跟我上街走一圈,去邮局拿报纸,顺便看看你这个月的《读者》到了没有。”说完,慢悠悠换上不怎么干净,满是褶子的旧皮鞋,领着我出门往下街去。

他仍旧像记忆里的模样,黑色人造革圆顶帽把早就谢了顶的头部隐藏起来,身上那件大舅舅学生时代退下来的黑色皮袄子已经开始掉皮屑。背有些驼,两手背在身后,步履略有些拖沓,自顾自地慢悠悠往前走。

我偷偷打量老人几次,欲言又止。

他突然扭头冲我轻笑:“你也别跟我耍滑头。念中学那几年,天天在我跟前,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聪明有余,性子懒散,明明能做得更好,不是么?”

倏地把头往左一偏,埋进肩窝里,眼眶发红发热。

“外公,我去城里上高中一年多了,也没经常跟你们在一处,你身体咋样?血压正不正常?头还经常痛不?”稳着心绪,虽知道太急切,还是忍不住把回来以后最想问的问题说出了口。

老人轻蹙眉头,似是疑惑这生硬的话题转移,愣了两下笑开:“好着呢,胃口也比前两年好了,还胖了几斤。”

见他毫不在意的模样,心里火急火燎:“外公,我们生物老师说,人年纪大了,要每年都去做体检的,人城里退休的老头老太就是这样的。我明儿陪你去做个简单的常规体检好不好?”

“你这孩子,今儿怎么神神叨叨的?明儿都大年三十儿了,有得忙。再说了,谁腊月里没毛病还往医院跑的啊?”他没有因为我有些冒昧而奇怪的要求责备我,却也不以为意。

“唉,徐老师,新年好呀!您老去哪儿啊?”一穿着深蓝色羊毛呢子大衣,皮鞋铮亮的中年大叔突然打招呼,打断了试图再游说的我。

“出来逛逛。”外祖父满脸和煦的笑意。

“这是您那读书很厉害的外孙女儿?”大叔满脸堆笑地问。

“哪里哪里,还过得去,还要继续努力。”老人脸上的笑深了几分。

憋着的一肚子勇气突然就一泻千里,然后木然地站在一旁等他们寒暄完。一路上遇到很多跟外祖父问候新年好的爷爷叔叔,有他那些年在学校的同事,有他的学生,还有学生的家长。

拿了报纸回家,焦急地生着闷气,左右为难,于是窝在沙发上霸着报纸翻得“哗啦哗啦”直响。

“吃了晚饭赶紧地去洗澡,你以前的那个屋里还有衣服。明儿回乡下去了没热水器,当心感冒。”外祖母一边摆着晚饭,一边叮嘱着。

“我不回去,我今年就跟你们过年!”撅着嘴犟脾气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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